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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景酒店的老鼠屋    五仁月

  「阿秀——帶鵬仔到西貢地盤!」
  約簽好,李老闆揮個手,喝一聲,就把房中的新人展鵬甩出去。
  辦公室的倉庫忽然飛來兩個袋,展鵬左腳一撐右手一伸,雙腳接近一字馬,才把袋牢牢抓住。倉庫與辦公室相連,倉庫裡頭似乎隱藏著多雙眼睛,是展鵬剛進來報到時無留意的。
  「好一招大鵬展翅,大俠好身手!」辦公室行政部的阿姐拍爛手掌,叫囂了聲。
  「過獎過獎。」展鵬低頭紅著臉,向大家作揖。
  「你生得高高大大,手長腳長,真是一表人才!現在很少年青人入行了,以後靠你啦!」老態龍鍾的程式部大哥拍拍他的肩頭。
  「不敢當不敢當。」
  再誇下去,展鵬老虎都能打死幾隻了。他的眼角瞄到陰暗的倉庫冒出一個人頭,慢慢地頂著他的肚腩步出。他就是阿秀——秀哥了,想必是工程部的大師傅。展鵬立即立正,像個忠心的士兵跟隨長官。
  「換工衣。」阿秀抓抓肚腩,指向倉庫,那裡就像深不見底的黑洞,跟他那黑眼圈和無神的眼瞳一樣深,展鵬想不透為何不開燈,他猜暗暗的更有昏睡的情調吧,畢竟在辦公室扮工是天經地義之事。
  他套上灰色的短袖衣,就成了「發達有限公司」的工程部一員。從今天起,他就是個成熟的社會人,為建設健全的社會出一分力,他感到無比光榮,彷彿有無窮的能量湧出。他走出倉庫,精神奕奕地緊隨阿秀師傅慢吞吞的腳步,他走一步就等師傅走兩腳,十足出錯的運輸帶,如此搭上紅色小巴。從烏黑的工業區穿梭到綠意盎然的香港後花園,他將要大展掌腳的舞台,矮樓林立的西貢市中心。
  小巴上,阿秀一語不發,沉沉地睡在如同搖籃的車廂。展鵬放眼於窗外:遼闊的天空、翱翔的飛鳥、翠綠的山頭、矮小的樓宇,這頭彷彿不屬於香港。他第一次來到遙遠的西貢,不得不感嘆後花園這個稱呼真是名符其實,一掃鬧市的繁喧,心情也變得輕盈了。
  大概是睡覺神功已經出神入化,阿秀睡到自然醒正好小巴到站。展鵬一落地,就在熱烈的陽光下,聞到鹹腥的空氣。
  碼頭有船艇停泊,黑黝的漁民打開船的小箱蓋,向岸上的遊人喊賣他們新鮮捕回來的海鮮;岸邊有許多民營的小型旅遊團,招牌立在太陽傘下招攬客人,寫著西貢及小島群的著名景點;近海的是一列海鮮酒家,每家都有養在玻璃缸的生猛海鮮,生猛海鮮配鹹香海水味,滋味如龍肉,別有一番風味。
  阿秀沒發現他停下來,是他不好意思發呆才見阿秀走遠,連忙追上。第一天上班,不能如此傲慢的,展鵬一邊默念一邊鑽入了酒店地盤。這座酒店與大海只有一街之隔,共有四座:一座服務中心,三座是客房。每座兩層高,客房能望到海景,海景就是這間五星級酒店主打的景色。
  展鵬隨著阿秀走到黑色的防煙門,只見阿秀掏出一字批,在門下一撬,門便微微打開,裡頭是灰白色的英泥路。他們告別鹹味空氣,跳下秘密通道,頓時感到涼快——大熱天時,光是走過剛才無遮無掩的路,受盡陽光折磨就滿頭大汗。他們吸著汗氣和英泥味,再鑽下一層,到達B1停車場,左拐一彎就是他們的架步。架步的門上寫著「電話機房」,門下則有一隻灰黑的老鼠望著他們。
  「哇!老鼠!」展鵬縮腳跳了跳。
  「大驚小怪。」阿秀平淡地說,老鼠跳過他的鞋溜了。
  阿秀插入鑰匙開門。架步無窗,裡頭的悶氣跟機器運作的熱氣使架步如同蒸爐。阿秀一進去就隨手拋開背包,坐在一疊疊的紙皮箱上,翹起二郎腿,把玩手機揉搓肥肚腩,不慌不忙不急不趕的,彷彿是位大爺;展鵬不知道紙皮箱中戴著什麼,架步裡又髒又亂又無桌椅,紙張螺絲勞工手套塵埃滿地爬,他不敢坐,乾乾的站在門口。待一會,汗味就揮發在這個細小的空間,他覺得有點呼吸困難。
  「哦哦,你來啦。」他身後傳來一把爽朗的聲音,「我叫阿強,我帶你去走走。」
  「強哥好,我叫展鵬!」展鵬回他一個響得全個停車場都聽見的吆喝。
  阿強跟自己一樣穿著灰色工衣,身高跟阿秀相若,小麥色肌膚,瘦削而結實,有一排吸煙所致的黃牙,五官小小,賊頭賊腦的,跟剛剛的老鼠有幾分相似。呸呸呸,這麼想真是大不敬,展鵬馬上就在腦中摑自己一巴掌。
  阿強領展鵬在架步門外,煞有介事地把他拉到一邊。
  「我們這裡有三個規矩:一,準時交貨;二,準時收工;三,慢慢做事,千萬不要急。」阿強豎起三根手指,然後話鋒一轉,壓住他的頭悄悄話,「你拜什麼神?」
  「什麼都拜一點吧。」展鵬隨意回答。
  「拜神不如拜老鼠!」阿強用力拍一下他的背,鬼鬼祟祟的指著那頭的機房,「跟我來。」
  機房有著低沉的電子聲,「嗶嗶嗶嗶」不停地搔癢著他們的神經。阿強指著角落,那是一個鐵皮小屋,不到一呎高,放著兩個小碗,碗中有著飯菜,只差三柱香火就像神主檯。白飯夾雜著黑色的老鼠屎,還有密密麻麻的「小黑」、「大黑」——螞蟻和蟑螂,嚇得展鵬面色慘白。
  「我話你知,小強是我朋友,老鼠是我兄弟,以後見到你踩他們我就不客氣。吃飯回來買點吃的供奉他們,他們會保祐你的!」阿強說得口沫橫飛,沒嚇跑螞蟻蟑螂,就像他們老早就是一夥的。
  正所謂江湖有江湖規矩,這可能是新人不知道的老行規。展鵬不住地點頭,只求快點離開這些妖魔鬼怪。
  「發達有限公司」負責這個酒店的電話和房間按鈕的電線接駁。第一日開工,阿強教展鵬接駁房間中的控制箱的電線,派了一張電線接駁的表格,要他按表格將有寫記號的電線配對控制箱中適當的線槽,就讓他獨個兒慢慢摸索,吩咐他由一座到三座、地下到二樓,合共二百多個客房都要做好,自己則拍拍屁股走了。房間不能開冷氣,只能拉開露臺的玻璃門透透氣。從玻璃門望去,是一望無際的海景,能住在這裡太棒了,展鵬想著。他悶著汗埋頭苦幹,一個房間都未完成,阿強就拉他去食飯。午餐由十二點食到兩點,兩點繼續開始,一做做到四點,阿強又扯著他收工。
  「咦,老闆不是說六點收工嗎?我們十一點才到這裡,還食了兩小時lunch,我一個房間都未做好!」展鵬不安地問道。
  「傻仔,準時收工,準時收工。」阿強按住他的頭,邊走邊說,「你來到這裡就是我們的好兄弟,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錢齊齊搵,做多兩小時又不會加人工。你第一日返工,做得慢是正常的。明天十點這裡集合。」
  賺爆了賺爆了,展鵬還在沾沾自喜,阿秀已經一支箭衝去小巴站,連尾巴都抓不著了。難得來到西貢又早放工,展鵬兜個圈才回家。
  酒店的背後連接海濱長廊,石頭欄柵後就是大海,一望無際的海和一些綠意盎然的小島。四點天空仍光亮,藍天有幾隻老鷹盤旋著,牠們乘風展翅,坦然接受風的懷抱。展鵬看著,張開雙手,呼吸著一樣溫潤的空氣,聽著一樣的海浪聲,有著一樣撐起自己的一對手臂——自己跟飛鷹是一樣的,溫暖的海風吹散他額上的汗與死沉的灰塵。
  西貢的天空特別大,鮮活的藍烙印在他腦裡。



  拉線、「咔嚓」、剪線、「咔嚓」、「嚓嚓嚓咔嚓」、「咔咔嚓咔咔」……
  展鵬正做著不容別人打擾的偉大工程,這項工程從他入職至今,返工做到收工,兩個月間星期一到五都做;他花了一星期,從一天一間房,進化到一天可以做到兩間半,終於把一座的房間全都做好了。現在他轉戰二座,繼續他日復一日的接駁電線工作。
  期間,他只有在開工、食飯、收工的時候見到阿強和阿秀,其餘都是獨自奮鬥。他們都在做什麼工作呢?展鵬很好奇。但他被委以重任,在工作未完成之前他必須謹守崗位、腳踏實地做下去。或許是他功夫未到家,師傅不能帶他去學新技倆,他想。
  接駁電線是必定意義重大的事,意義重大的事必定是細碎而繁瑣的,細碎而繁瑣的事必定要沉住氣耐心的做。如果沒有接駁電線,開關按鈕就不會有反應,客人怎能入住呢?酒店又怎能開張呢?可謂酒店的生死存亡就掌握在他手中,他繼續思想。想著想著,今天的第一個房間就完成了。
  他走下鋁梯,「啪」的一聲按下燈掣,房間便燈火通明。可見白色粉塵堆滿每個角落,每天清潔姨姨怎麼打掃都掃不完。手肘隨意地抹去額上的汗,他便走到陽台,自豪地望上藍天,享受秋風的讚許。現在的溫度涼了,但風仍是溫熱溫熱的,落在熱烈的肌膚上算不得爽快,卻總比斃悶的房內來得好。隨後他關燈,拾起工具插入隨身的腰包,一手抬起鋁梯,一手開門關門,往下一個房間進發。
  十二點半了,展鵬打開手機才發現自己工作得太入神,阿強和阿秀應該走去食飯了。論食飯他們一定最準時的,做多一分鐘都蝕了天大的底。展鵬擱置工具在房間,便速速離開。西貢市中心的餐廳他都試過了,除了面海的海鮮酒家,他不知道生猛海鮮的味道。
  到他覺得最好吃的茶餐廳,點了一份「頹飯」——黑椒汁雜扒飯——兩三下把肉倒入口,與醬汁和飯混在一起咀嚼,全部混在一起就美味了。再灌一杯檸檬茶,不到十五分鐘他就出來了。填飽肚,他不忘買一個小麥包,沒有兜風就回去酒店地盤,回到那片灰白的地下世界。
  他繞去架步旁邊的機房,那一間小小的鐵皮屋。有一隻肥老鼠在鐵皮屋中的碗裡大快朵頤,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懶得動。是強哥放下的食物吧,展鵬想。他撕碎小麥包,放到另一隻碗中,又遞了一塊給剛吃完米飯的肥老鼠。
  「保佑我平安順利,日日有工開。」
  肥老鼠毫不猶疑搶過麵包塊,旁若無人地鼓動臉頰。他支解掉小麥包,不顧地上蠕動的「小黑」、「大黑」,打開架步的門就感受到一股清涼。
  上星期架步安裝了冷氣機,自此他們日日都開冷氣(反正電費不是他們付的),無窗無風悶熱的架步終於適合人逗留了。阿秀翹著腿,挨著紙皮箱,埋頭苦幹——手機遊戲是件苦差事;阿強正低頭看電影,電影正上演精彩之處,一點餘光都不能分給展鵬;展鵬找個凹位,慢條斯理地掏出手機,聽音樂,閉眼。
  靜靜的,靜靜的,只有電子器材微弱而平穩的鳴叫。他一個恍神,就來到兩點鐘。阿強和阿秀頭都沒抬,聲都沒吭,展鵬便自動自覺走上地面,他的酒店客房。
  他坐在床板上,望向外面蔚藍的天,這可是價值三千港紙一晚的無敵大海景,他無福消受,不趁現在多兩眼就輸蝕了。三千港紙,四晚就是他一個月人工了,他不知道要賺多少錢才住得起五星級酒店。
  空中的飛鳥倒不用付錢就能望著海景休眠,牠們的房間是繽紛的。
  展鵬曾問秀哥,為何每天下班都趕著回家,又為何會做這份工。秀哥下班即衝回家,是他美好的榜樣。
  阿秀抓抓大肚腩,滿面不耐煩。「返工當然是為錢,不然是為什麼?不收人工是要開善堂嗎?出多少人工就出多少力。有糧出就得了。」
  展鵬覺得強哥好聰明,用最短時間、最少心力獲取正常的人工,時間成本下降,就是收入增加;他覺得秀哥說得對,「長命功夫長命做」,用公時做私事,領著公司的薪水節省私人時間。做慢一點,就可以多領一日的人工;每天做一樣的工作,就可以免去學習的時間,最有效率。他好感謝兩位師傅教了他人生大道理。



  又過了兩個月,外邊冬風凜凜,架步已不需要開冷氣。
  展鵬的重任進展到三座,還欠十幾個房間就大功告成了。落到架步放下背包,他就戴上工具腰包,抬起鋁梯出門。
  怎料走不到半米,整個停車場剎那間陷入黑暗,所有燈都熄滅了。
  「鵬仔,回來!」架步中的阿強伸出頭來,喊叫。
  「發生什麼事了?」展鵬回歸架步,一道白光由下照上阿強的臉,就像一隻鬼。
  「冷靜冷靜,你放下東西先。」阿強打開其餘的手電筒,讓架步有微弱的光,照出阿秀麻木的臉容,然後老神在在的擺出狡黠的笑容,「停電了。是老鼠,我的好兄弟發威了。」
  「什麼?你的兄弟會超能力嗎?」
  「牠們肯定是咬斷了電線。我早就話老鼠最可信!停電怎麼工作?鵬仔,今天不用做了,我們坐到四點就準時收工。老鼠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沒介紹錯吧?」阿強翻找背包,「喂阿秀,我帶了啤牌,我們有三個人,一齊鬥地主。」
  展鵬點頭,心想以後要好好供奉老鼠。
  「對了鵬仔,昨日酒店那邊的監工驗收客房,說我們的控制箱編排不如他們的想像,要我們重做。明天起,你由一座開始修正。」阿強拿來一張表格,「你按著這張紙做。」
  怎麼不一開始就說好做法?不要緊,這樣我賺了,又可以繼續做同樣的工作,展鵬偷笑。
  阿秀收起手機,搬出空紙箱放到中間。三人圍著紙箱而坐,阿強熟絡地發牌。不知今日的牌氣怎麼了,誰當地主誰就贏,沒有人鬥得過地主。
  賺了賺了,今天又白賺了一日人工,打了一場勝仗。收工時的展鵬,快活似神仙,由黑暗世界升上色彩繽紛的地面。寒天下,他們都嗅不到大海飄來的鹹腥,只有刺鼻的乾燥。
  行去巴士站的途中,一隻喜鵲停留在樹上。展鵬拾起石頭,擲向牠,擊倒了牠。他們發出一陣爆笑,拾起喜鵲回到酒店,為老鼠送上大餐。然後乘著寒風,蹦蹦跳跳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