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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咲櫻

「哎呀。」

鏡中,瞇著半邊眼睛在描繪眉毛尾端的美人輕呼,只見她掌緣不小心蹭上了一小塊還未乾的胭脂,唇上薄紅自嘴角漾開顏色,像開了朵朵新花。

「怎麼回事?」手持象牙彎月梳的振袖新造探出頭查看,她看到花魁噘著嘴檢視糊了的妝面,忍不住調笑道:「姊姊怎麼還未見客就掉了紅妝呀,是不是太心急了?」

「貧嘴。」薄扇嗔道,用眉筆輕輕敲了少女手背一下,她取過帕子小心地拭去紅痕,將粉底補勻。她望著鏡中的自己,低聲嘟囔:「也真是奇怪,那位大人從來不在松光屋過夜的,怎麼忽然心血來潮改了作風呢。」

「那還不是因為看上了姊姊的風姿綽約嘛。」少女的話聲清脆如鈴,很是理所當然地答道,她將最後一枝紅玉簪的角度調整好,拍手笑了起來:「好啦。姊姊真美呀。」

薄扇莞爾,她左右看看自己的裝扮,滿意地讚道:「還是妳的手巧。」

這本是個和昨天、前天、過去的每一天都無甚不同的夜晚。午後她整理著常客托人捎的手書,思考回信的內容該如何措辭;接著她等待指名與否的通知,細細將衣物每寸都染上薰香;她等到過了時辰,認定今夜是個少有的清閒日子。

就在薄扇要解去髮上飾品的同時,她被告知某位熟客專門點了她的名,要她前去赴宴。

這種事不太多見,況且那位大人此前從未透露希望一親花魁芳澤的意思,說句失禮的話,他總像個少根筋的紈絝子弟般揮霍無度,彷彿來吉原的目的就只為了散盡千金。

他會攜一眾隨從前來,宴席排場次次盛大,松光屋裡幾乎每個排得上名的遊女都被曾點過一輪。他的隨從們性格各異,很能玩得開,那位大人自己卻老是悶頭飲酒,面對光看都要眼花撩亂的競豔群芳,他能從頭到尾都不瞟上一眼。

就好像他面前的那道醃蘿蔔有多麽美味似的。

一個時辰後,熱鬧的宴席終於盼來了盛裝出場的花魁。薄扇在淺色木屏風後落座,毋須看也知道被隔開的另一半空間此時必然聚滿各色窺視目光,有好奇、有欽羨、也有普通的欣賞。

這是薄扇與男人的首次會面,她並不主動說話,僅安靜地坐在那裡,她理應不露出任何表情,只是一雙眼角微揚的妙目天然帶了三分笑意,她沉默著,內心卻也不免期待──這個人會把視線投向她嗎?

黑衣武士將長髮束成俐落的高馬尾,正專注地看著手上的酒杯。他的眼半垂著,讓人難以分辨其心思,薄扇原先歛著眉不四處張望,但她在靜默中發現對方壓根就沒在關注自己,索性抓著男人舉杯的間隙抬眼審視對方。

她知道武士的名喚作吉益信成,多虧了某個膽大活潑的姊妹,每次逮到機會就纏著對方問問西,最後終於得知男人姓名。

但也僅止於此了。

他似乎沒有特殊的飲食喜好,對遊女們載歌載舞的表演同樣興趣缺缺,當隨從們興致高昂地在討論某個主題時也很少發表意見。

一般初次見到花魁的客人都十分殷勤,他們多半有一定的地位,因此更會渴望得到花魁青睞,就算是再怎麼自持身分而故作冷淡的客人,也不至於真把花魁當作一尊只可遠觀的美麗造景。

更何況到了吉益信成這裡,竟是連「觀」的部分都沒了。

薄扇不由得微慍,此人花費高昂支出點了她的名,卻連聲問候都沒有,彷彿他那只餘半口酒水的杯子都比她來得有趣似地。

不過,正是因為男人對待任何一名遊女都是這樣平等的視若無物,薄扇才會被勾起強烈好奇心,允了今晚的邀約。

她定了定神,重新沉住氣。

與此同時,黑衣武士忽然動了。

他放下握在手中許久的酒杯,倏地望向薄扇。

而薄扇恰巧也在看著信成,一時來不及收回視線,她不想顯得慌張,便調整好仰起臉的角度,堅定地回望。

對視,是與客人建立互動關係十分重要的一環。對於那些不解風情的男士,若運用得好了,便能迅速添增旖旎氛圍;反過來說也能利用這點給賓客的潛意識下暗示,在維持禮節與恰到好處的疏離之際迴避掉自己不喜歡的發展方向。

薄扇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望過去的,俄頃之間,她心底已然布置好數種策略,隨時能因應對方態度做出改變。

然而她機關算盡,設好的多重陣勢卻在對上信成的雙眸後猶如撞進棉花堆裡,無處著力。

那是一份十足乾淨的眼神。

黑衣武士擁有微微上翹的鳳眼,偏淺的瞳色按理要讓他本就挾著凌厲的五官更為鋒利,信成像把未出鞘的刀,隱隱透出危險寒意,卻絕非拒人千里之外的凶惡形象。

薄扇覺得自己宛若置身一片人煙罕至的湖泊,她能從那未有絲毫波瀾擾動的表面看見自己的倒影,這個瞬間,她好像褪去了什麼她無法形容的東西。

被迫、或者不自覺、又許是順勢而為。

「妳的名字叫什麼?」

信成問。

他的語氣平實,像在一個涼爽的午後偶然遇見的過路人,因為正好同行而順口搭了話。

「我名薄扇。」

她答道。

「吾名信成,吉益……信成。」黑衣的武士挺起身,一本正經地報上自己的名號,認真得彷彿在開玩笑。

一如他純正得好像只裝得下天地的瞳。

薄扇聽他開口,暗忖今晚總算有了些進展,她沒有立即回應,而是挪開了目光,裝作突然對自己衣服上的櫻花繡面產生了極大興趣。

她聽見男人以掌撐著桌面挪動身子,木桌晃了晃,發出細微的嘎吱聲響。

來了。她不意外地想道,人終究是種易於預測的生物,受限於群體性及社會性,只要稍加觀察就能掌握大致動向。

男人,多是相同的。

她悄悄支起足尖,隨時準備抽身後退,她側過臉,以便看清信成的動作。

黑衣武士朝她湊近,停在了一個尚且有禮的距離,薄扇心下警惕,仍表現得毫不生怯,她一動不動,視線卻不自禁跟著信成因傾身而緩慢滑落的髮絲。

「千文小姐,日安。」

相對薄扇瞳孔驟縮的駭然模樣,信成語氣間卻有幾許不尋常的懷念,他垂下眼簾,微揚的鳳目便染上柔色。

-「妳的名字叫什麼?」
- 他問。
-「我名千文,越場⋯⋯千文。」
- 她答。
-「千文小姐,日安。」

「大人⋯⋯想必是將薄扇與他人錯認了。」薄扇勉強抬起嘴角,僵硬笑容裡嬌憨蕩然無存,有的只是多年經驗硬生生繃住的丁點自尊,她費盡全身力氣才抑制住自己聽見那個名字後的應激情緒,也無暇辨別那團黑洞似的情感究竟包含著些什麼,她不能失態。

「是薄扇讓大人想起了哪位故人嗎?」

信成看著面前裹於層層華服之下的女性,她端坐的姿儀秀雅,藏在衣物下的手卻輕顫著。

像要把袖上的花一併抖落。

信成吸了口氣,語氣平常地避開正面回答:「……吾喜歡妳這身衣服。」

「是嗎?」薄扇冷靜下來,抬手掩嘴輕笑,「大人喜歡的是哪個部分?」

信成微蹙起眉,好像這個問題是什麼需要深思熟慮的艱澀學問般,他看了看薄扇的腰帶、看了看領口的和柄,最後直視著那雙彷彿瀲著水光的茶瞳。

「櫻花。」他肯定地說道,「人為武士,花當咲櫻。」

「……」

薄扇啞然,只得倉皇一笑。

那天晚上信成沒有再嘗試和她搭話。男人又恢復為那個一心飲酒進食的神祕貴客,他吃喝如常,眉眼間不見絲毫愁慮。

最後,信成也並未留在松光屋中過夜,而薄扇回到房中,輾轉難眠。

只要她閉起眼,男人乾淨得不容一物的目光便清晰地浮現,像是在問詢什麼,卻又不需要她的回答。

薄扇心亂如麻,一直到接近凌晨才終於有些發睏,迷迷糊糊之際,某些早該沉積為石的記憶便顛亂地如漫天棉絮飛來。

……是她的父親,是他們還身在幕府的時候。

春日尚帶著薄寒之意,她出外散步片刻便耐不住冷風而返回室內,母親在照顧年幼的胞弟,她便想先去和父親打聲招呼。

庭院,有道削瘦身影在操練劍術,父親立於廊下,很是讚賞地觀看著。

「這孩子眼神很好。」她遠遠地聽見父親和另一位大人說道,「能容天地,不忍俗世。這孩子將來必能成大器哪。」

「越場武士謬讚,還得多謝您撥冗來指點小犬,我等不勝榮幸。」那位大人笑得都合不攏嘴了,而她也只記得那張堆著皺紋的喜悅表情。

父親的背影,依舊那麼高大。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