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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返回宮殿的路上,荒天塵見笑容全無的挹天癒的目眶終於泛紅。 「帶吾過去吧。」挹天癒輕聲說道。 荒天塵低下頭去,隨即領路,轉身往另個方向行去。 祇脈 治玹天 之墓 八百七十一年二月 卒 異殃猂族祇脈犽姓,號為治者,于八百六十二年至八百七十一年為我族師宸,時八百七十一年年初,于通道之役犧牲,英魂永世守護我族。衣冠立塚,以茲後人瞻仰。 挹天癒凝視著墓園一片盛開的黑色曼陀羅花海,起手一滴鳴水,滋注其上。 挹天癒就這麼一直默默注視著眼前所有,直到他感到兩股祇脈氣息接近。他轉頭望去,一對滿頭白髮的老夫妻正朝墓園行來。 一見他們的面孔,他的心頭又是猛地一揪。而老夫妻見到他,神情頓時有些失措,想朝著他急急下跪,卻被他兩手一邊一個扶住。老先生抬起一雙碧綠的眼瞳看向他,仍有一絲驚惶。 在荒天塵開口向他介紹之前,挹天癒的目眶又再次泛起薄紅。 封雲流眄.治者故居之內,挹天癒翻閱治者所著的猂族全史。猂史第一冊是猂族的起源神話,從全族鄉老蒐集而來的口耳相傳,以及統整前人的零散記錄片段。 第二冊從猂曆元年開始記載,即是猂族偉大的開國大帝,整合四脈統一政權,立下推舉猂界守的規矩,在深寰地宇立國,亦整頓曆法、開創異殃猂族自己的計年系統。挹天癒快速翻過最早的信史,在第七冊找到荒禘成為猂界守的第一年。自己的原名,玄魁敇天開始不斷出現在史書之中。荒禘苦心維持四脈和平,魁首姿、禘守態,雄姿英發,為猂族搏得在地宇的一席之地……直到禘首敇天分裂之禍。 荒天塵靜靜地站在癒者身旁。當挹天癒伸手翻動書冊旁邊的原稿時,他嘴巴微微打開了些,欲言又止。 挹天癒卻並未注意到荒天塵的表情,因為他正翻著的原稿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頭幾冊的字跡算是正常,然而愈往後的字跡愈亂,字體時大時小,細碎的墨珠到處噴濺。待到最新的那份原稿,只能稱作慘不卒睹,得極為專注解讀才能看出是何文字。 挹天癒眉頭深鎖。這看起來是治者傷勢沉重時所寫。他不忍再看,只將原稿放回。 「天大癒者,師宸……治者有很多手稿是後來才陸陸續續找到的,再派人重新抄寫刻印。」 挹天癒嗯了一聲,目光掃過其他治者的遺著。敇天玄烽訣注疏是治玹天以武學天賦較次者的角度所寫,幫助無數猂族後進領悟玄烽訣這至高至深的祕典;荒禘武典則是治玹天將荒禘的武學精要寫下,如同玄烽訣分享給全族學習;文政制度方面只有幾篇散記文集,未有系統性的總論。 挹天癒深吸一口氣,才翻開治者書寫的,猂曆八百六十二年開始的事件。那年祇脈之主玄魁敇天沉眠,再來便是新任猂界守與師宸喚醒所有祇脈族民,重新整合四脈,並趁著苦境與地宇的通道因天變而重新打開後,將全數族民從深寰地宇遷移到苦境。 遷移全族的幾年間皆是伴隨無盡的烽火狼煙。同樣來自地宇的神祕、亦是猂族的世仇,日夜殊界入侵苦境。直到八百七十一年的通道之役,才令日夜殊界、以及其他一同入侵的部族,成為史書之中久遠以前的名字。 當然,治者所著的異殃猂史永遠停留在了猂曆八百七十一年。今年已是九百一十八年,也就是說,治者逝世將近五十年後,他才自沉眠中甦醒。 治者的書房中亦放著數十本其他人的著作。挹天癒取出幾本翻閱。成書時間愈是近代的書冊,對癒者與治者的描寫也就愈加失真──愈加神格化。 不只一本書籍寫道,祇脈之主玄魁敇天,又名挹天癒,本為神之子,特意下凡為守護全族的戰神,之後更是解除了猂族存在以來便有的嗜血詛咒,力竭沉眠返回神界;而將全體族民遷往新土,並在通道之役,在眾人面前化為通道封印的治玹天也成了另個猂族神話。 比較古早、或比較中性描寫的書籍則是記載,玄魁敇天被呼為猂族之人的天,而在戰神之後,有此殊榮的僅有師宸治玹天一人而已。 從今以後也請你,代吾成為他們的天……保護猂族。 從此之後,猂族迎來真正安居樂業的日子,是生者的浮華盛世,亡者的……闃靜無聲。 不管是被稱作神還是天,屬於藐烽雲、或者治玹天真實的、凡人的一面,現在都只存在記憶之中了。挹天癒想起方才在墓園的交談,治者的父母嘴角上揚,卻是幾不可察地發顫著。他們對兒子生前的一切如數家珍,有些滑稽的,有些溫馨的,有些令他們無奈頭疼甚至發火的事件,那個淘氣的小男孩闖的禍,那個秀氣的少年與他們分享習得的醫理的神情,那個已是堂堂男子指揮大軍嚴守陣地的樣子──彷彿昨日重現。 他們一直喚他「烽雲」,不管多久都改口不了。 後來話題轉至當年的那一幕。老夫妻說到當年的通道之役,包括他們在內的全體猂族族民在通道的苦境端口結陣守護,日夜殊界的大軍則在地宇端口猛烈進攻,陣法能量催到極致之時,治玹天運起祕法,頓時時序錯亂、乾坤倒轉地貌驟變,在猂族萬民的眼中,治玹天全身散發著金色、是生亦是死的萬丈光芒,不久全然消散在空中。 數十年來,他們原本應是已經接受了兒子離去的事實,卻不禁又激動起來,老淚縱橫。老先生翠色的眼瞳盈滿淚水,妻子靠在他的肩頭上拭淚。 挹天癒無意識地翻過無數書頁,猛然將書插回架上。 他正神游之時,似乎聽得荒天塵解釋道,這些書籍會在此地,是因為只要是有提及治者的著作,他都會請人送一本來此存放。 「……因為……此故居……已專用於紀念治者。」荒天塵說話之時也已哽咽。 挹天癒恍若不聞,只是怔怔坐下,雙拳緊握,眼簾低垂。 荒天塵注視默默無語的挹天癒,直到兩行清淚緩緩從挹天癒臉上流下,令他猛地倒抽了口氣。 「天大癒者……」荒天塵深呼吸了好幾下,張開了口,一時之間卻是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終於,他續道:「……也許,治者還有一線生機。」 (三) 挹天癒、荒天塵與輕非灩一同行至離猂族村落、宮殿千里之外的一片密林。苦境與地宇通道故址,樹林鬱鬱蒼蒼,人跡罕至,近五十年前的大戰痕跡幾乎全數沉埋。 在最不起眼的一棵松樹前,輕非灩一揚手,松樹之形頓時消失,原來只是小小的障眼幻術,地面上頓現一個深不見底的向下的坑道,而道口另有一道密法保護,在輕非灩以祕器施法後,立即打開。 挹天癒與荒天塵、輕非灩一同拉動道中的特殊鋼索,將一個沉甸甸的寶盒拉至地面。 輕非灩上前打開寶盒,裡面是幾本書冊,挹天癒打開掃了幾眼,上面的字跡比他在封雲流眄所見更加凌亂。三人便將攜帶的物資放入盒中,再以內力保護,將之牢牢扣上。 挹天癒獨自穿越層層劇烈風暴。即使有內力保護,極快的風劃破稀薄的空氣,爆裂聲此起彼落,利刃般仍刮得他如千刀萬剮般痛疼。 在風暴之中,幾個深不見盡頭的黑洞映入眼簾。忽地他的眼前開始閃現一些模糊不清的畫面,他想努力看清,卻只隱隱約約見到血腥之色、有的似是戰場、有的又似是大批民眾在遷移。 他未及再看,已至萬丈地底。他險險便要往後倒下,猛提內力才穩住了身子。 本該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穴之內,不遠處有一絲光亮,他亦耳聞清水流動之聲。他打開寶盒將物資取出,朝著光亮走去,心臟怦然鼓動。 那人背朝著他,仍是一頭高束於後腦的墨紫色長髮,然而似乎並非記憶中的那般烏黑光亮。那人也未著金冠,身上只著簡易的黑色單衣、束上一條素色腰帶。 他未及開口,那人便自己扶住桌沿徐徐站起,轉過身來。 「見吾之主、風采依舊,吾今生……今生再無遺憾。」 那聲音已全然改變,混濁、嘶啞又破碎。 但這仍遠不及那人形貌帶給他的撼動。 挹天癒的微微睜大的藍瞳裡倒映著那具軀殼。 那具軀殼的皮膚慘白無比,幾乎不像活人,枯槁的雙手像極了骨頭。他雙頰塌陷、眼球凸出,長髮黯淡,摻雜許多灰白,毛燥而缺乏光澤,全身上下毫無點飾,昔日的耳釘頭飾早已不知何處去。 惟有那雙碧綠色的瞳眸清澈美麗依舊。 直到那人朝著他屈膝,呆愣的他才瞬間回過神來,一把扶住了眼前之人。 治玹天啜飲挹天癒泡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遲緩吃力的動作令挹天癒心中又如刀剜般地痛。 他能看出治玹天有些意外又不意外。意料之外的是他是今日,此時此刻前來;意料之內的則是他會前來。荒天塵坦言,當年本就是治玹天要求他別跟自己講,但聰明如治玹天必定知曉,一旦自己甦醒過來,荒天塵就一定會道出真相,而自己也必定前來。 「吾、之主、想必有許多問題。」他似乎就連把空氣擠出肺部都十分痛苦。「吾定、知無不言。」 夫復何言。荒天塵已將一切告知。此通道封印乃治玹天苦尋而得的絕世祕法,能可改變地貌,平地起山、夷山為原、平填溝豁、造海為陸,不一而足。 此封印必須歷時五紀六十年方能完全完成,行術者隱於新成地貌之中慢慢為之吸食,最終自身也融於其中,意識永遠消散,從此不存人世輪迴。隱瞞世人的原因自是怕有心人士入侵此地攻擊行術者,摧毀封印,因此,治者仍存於世上作為封印的一部分,惟有猂界守夫婦與重要高層、正道代表談無慾等寥寥數人知曉而已,甚至連治者的雙親亦不知。 行術者自然也是等同被困於此處,一旦離開,封印必將全然崩毀,方圓萬里無數生靈塗炭不說,通道重新開啟,侵略者捲土重來,又將血流成河。 「吾一定會找出辦法完成封印,帶你離開。」 治玹天淡然微笑。 「若、真有辦法,吾、吾又豈會、豈會仍困於此地呢。」 他亦捨不得他之主承受巨大的痛苦,就只為了一見他這個垂死之人。地穴坑道內中的風暴之劇烈,眨眼便足以將武功不夠高強的人撕碎。猂族之中,或是說世上,能通過風暴者少之又少,而且隨著時間流挺,封印愈來愈完整,風暴只有更加猛烈。 初期,長恨無疆到此探訪過,但僅是一次來回就受傷不輕。治玹天便寫了張紙條放在寶盒之中傳話上去,要他莫再前來。在通道之役前,他早就勘查好地穴位置,並詳加推算所需物品。他在苦境得到一個適合此用途的寶盒與特殊鋼索,能穿過風暴不致損壞,在建立封印之後,便可垂吊物資下來,兩方亦可書信交換。 如此不容失敗的大計,每一步他皆推算得明明白白,早在數十年前就佈置好一切,也施行至今。他想,他之主應能明白,多年來荒天塵等人亦不時查訪有何辦法能可完成封印亦可營救他,卻毫無可行之法,意味著什麼。 然而,他完全清楚他之主又豈會這樣就被說服,這樣就屈服。 兩人皆是心照不宣。 治玹天偏頭望向石壁上的龐大的印記。那是一個圓圈的形狀,但只有五分之四左右,代表離封印完全功成,仍差最後的一紀十二年。 挹天癒順著治玹天的目光投向那個圓圈。挹天癒知道,當初治玹天投入全部的功體,方能建立起封印,而在地穴的這四紀以來,他則緩慢地被封印吸食,如今他的身體已臻極限,無力再供養這個封印了。 也就是,治玹天將失去最後一樣他尚未失去的東西。 「待到意識受損、受損之時,吾、治玹天……藐烽雲,還能稱作,吾嗎?」 挹天癒目光閃動,久久未語。他們剩下的時間,遠不到一紀──甚至不足一個月了。在不久的將來,治玹天的意識將開始為之吸食──雖生猶死。 「吾,」挹天癒直勾勾望進眼前那對清澈碧綠。「一定會帶你出去。」 他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再次望向治玹天,治玹天亦迎著他的目光。「吾另有一件事情要告知你。」 「……哦?」 他們的過往……一切的一切。一直都像僅有一層的、薄如蟬翼的紗紙,但任何一方皆從未將之觸破。 多年多年以前,他們在山間行路,採集草藥,觀雲霞落日。他們在涼亭裡論醫論理,飲茶飲酒,聽琴聽雨。 治者總是推壓他背上經脈,導出他體內狂亂的氣息。有那麼一次,他的氣息太過狂亂,他身形一動,使他們太過靠近,近得交換了彼此的呼吸吐息。他看不見他的樣子,但那個瞬間,是他最真實地感受著他的存在。 然而就在十定風波的明珀異木旁,他眼見治者揭破真實身份,他眼見昔日加害於他的猂守好友復生,他木然離去,只願一切皆是噩夢一遭。再來,他見得他向他低首屈膝。他見得他的斷首,幾近崩潰的怒吼之聲與萬丈水瀾一同劃破夜空。 在最後送行之刻,一切終於又回到當初的明顯清晰。可是,他並未開口,因為他不能如此自私。在意識模糊於一片闃靜之前,他想,如果上天能賜他重生的機會,他將不會再錯過。 「藐烽雲、治玹天,是挹天癒希望攜手共度一生的惟一一人。」 治玹天的雙目微瞇起來,下個瞬間,他便將目光移開。枯骨般的手無意識之中又握住了那只淺藍色的茶杯,關節節節突出。 「你對吾的心意,可是相同?」挹天癒再道,手掌輕撫自己的心口。只是治玹天仍是沉默不答,亦沒有再回看於他。 「你方才不是說,什麼問題你都會回答吾?」 等待的時間就像另個四紀四十八年一樣漫長。地穴內只剩附近清水潺潺流動之聲與兩人低低的呼吸聲。 終於他緩緩開口道:「是。吾、承認,吾對你……亦是、亦是相同。」 挹天癒的心又猛地揪了起來。但在他開口之前,治玹天抬眼望向他,輕聲道: 「但吾……吾不會接受的。」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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