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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玖】幻影之花

  雨,淅瀝淅瀝地下著。

  崑西怔怔站著,四下毫無遮蔽,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但他卻恍若未覺,墨綠色的披風吸了水氣讓顏色更加深沉,金色的碎髮因為濕潤而貼在臉頰和後頸上,雨水打在地上濺起點滴泥水沾在軍靴上,髒了原本黑到發亮的皮革,帽沿陰影下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只是靜靜注視著前方。

  荒涼,死寂,無主的墳頭多得數不清,舊時的墳又堆上新的土,新埋上的土堆沒有任何記號和名字,連供人紀念祭祀的墓碑都沒有,因為頻繁挖坑掩埋的緣故,連雜草都長得稀稀落落,讓那生在墳上的紅花更顯得刺眼。

  「老朋友,你迷路了嗎?」

  蒼白的紙傘映入眼簾,雨水順著傘面或彈開或落下,撐著紙傘的人唇角勾著一抹笑,意味深遠,異色雙眸靈動地眨了下,像是蝴蝶振翅一樣輕巧,襯得眼下那顆淚痣勾魂,艷麗非常卻顯妖異,非人的動物耳朵輕顫,和髮色相仿的紫藤色在白色和服襯托下更加妖豔。

  崑西將視線轉向妖物那張稱得上是絕世美貌的臉,像是從睡夢中驚醒的反應,回過神來才突然意識到狐妖的存在。

  試圖回想來到這裡的經緯,卻發現自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記憶就像籠罩了一層銀白色的雨霧,曖昧,模糊,熟悉,若有似無,覺得就要找到答案的時候,只有一片無法凝聚也無法具體說明的感受。

  他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站在他眼前的狐妖又跟他是什麼關係?

  過多的疑問讓他的頭隱隱作痛,太麻煩了,他想,並強力壓下那些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問題,放棄了思考。

  想不起來的,就這麼忘記也罷。

  天色慢慢暗沉下來,因為下雨而騰起的霧氣杳渺,靜靜地在墓地漫開,將視線所及之處都染上一層白,很快地遠邊的風景就看不見了,只能勉強看到狐妖點起一盞燈籠,燭火在霧氣中搖曳。

  在燭火的光芒下,崑西邁起步伐緊跟著狐妖,雖然不知道目的地是何方,但下意識便跟著妖物走了,對方的身影淡得像是要溶進周圍環境一樣,在濃霧中忽隱忽現,不過始終保持著不會追丟的距離。

  突然,一個清脆的單音打破了只有雨聲的空間,吸引了崑西的注意力。

  那是什麼東西折斷的聲音。

  他抬起腳,在一片泥濘中看見一支攔腰折斷的紙風車,薰衣草色的和紙沾上了泥而失去原本的色彩,不會再轉動的紙風車在斷成兩截後喪失了原本的樣貌,如今只是一個喊不出名字的殘破之物。

  但是崑西對那個紙紋有印象,腦海中浮現出那抹紫色在藍天下旋轉的景色,拿著風車的人已經停止對手中吹氣,不過風車依然被吹來的清風推動而轉動著,紫色的花紋在高速旋轉下形成新的紋樣,非常好看。

  他記得這個風車。

  不過沒有更多了,就像是觸動自保機制一樣,大腦硬生生地拒絕順著這個線索繼續回想,嘎然而止。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霧也散了,天色徹底黑下來,他抬頭看見狐妖就站在前方五步遠的地方,半側過身回頭看著他,燈籠照不清楚的黑暗中,妖物異色的眼瞳閃閃發亮,像是璀璨的寶石。

  對方歪著頭,似乎是在打量他停下腳步的理由,薄唇輕抿,帶著一絲玩味且輕蔑的笑意,不過崑西覺得自己沒有解釋的義務,說起來也很麻煩,所以保持一貫的沉默。

  「真是可憐哪,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狐妖嘆了一口長氣,像是真的有所感慨一般,卻又在語尾帶著一種看好戲的輕挑,搔在聽者的耳邊特別令人不悅。

  晃過燈籠,在他的身後浮現了一座有了年歲的古屋,傳統的木造建築門口掛著兩個亮晃晃的燈籠,在黑暗中憑空出現的古屋看上去有些詭譎的氛圍,狐妖卻絲毫不在意,將厚重的木門橫向推開,矮身進了房子。

  崑西跟著進了房子,但眼前的景色卻跟預想的不一樣,挑高的天井點綴著典雅的壁紙,垂掛的水晶燈樣式並不特別花俏卻雅致,西洋式的玄關還有擺設看上去有幾分熟悉,大廳一角有著華麗的旋轉樓梯通向二樓,大片的落地窗看出去一片漆黑,映照不出外頭的景色,當他回頭時,大門也已經變成了對開的樣式,門板輕薄而不厚重。

  狐妖不知道去了哪裡,室內看不見那道紫色的身影,崑西摘下了軍帽,順著樓梯向二樓走去,戴著手套的手拂過樓梯扶手時,那個高度和觸感給他似曾相似的感受。

  他想起來了,這是他的家。

  在引進西洋式的制度和教育之後,軍部也展開了快速的西洋化,軍中高官的地位讓這個軍閥世家積極地接受了洋人的文化,身為家族的長子,為了成為不讓父親蒙羞的優秀軍人,崑西也從小就接受西洋的教育,學習最先端的知識和技術。

  對了,他是一個軍人,司令官長子的身分讓他很快地晉升到帶領一個小隊的軍官,在戰場上負責在前鋒殺敵,他的小隊驍勇善戰,履立戰功,是他引以為豪的隊伍。

  戰爭結束了嗎?

  他被困在這個分不清楚虛實的奇妙地方,是因為他戰死了嗎?

  耳邊是炮彈炸裂的震耳欲聾,他彷彿可以看見混沌的戰場,他握著刺槍在槍聲還有嘶吼聲中前進,用狙擊掩護最前線衝刺的隊友,更前方可以看見國旗在風中飄揚,鼓舞己方士氣,催促他們將戰線往前推進。

  在那之後怎麼了?

  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彷彿嗅到不應該存在的煙硝味,挑動他的神經,下意識伸手按住胸口,在察覺到異樣的觸感時攤平手掌,只見掌心靜靜躺著一個紫色的御守,上面用紫色的繡線繡著一隻狐狸的紋樣,織品已經失去新品的光澤,卻因為使用感而染上溫度。

  不過看著御守的時候,胸口傳來揪心般的疼痛,讓他不敢多看,匆忙將御守收進軍服胸前的口袋裡,隔著布料和肌膚與心臟緊貼。

  他上到二樓,走廊上裝設了最新式的電氣燈,將室內照得明亮,卻感受不到一點活人的氣息,不協調的觀感讓人不自在,耐著心裡的躁動,崑西向著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去,軍靴踩在木板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停在房間的門前,旁邊矮櫃之上擺著裝飾用的花瓶,裡面的花草看起來毫無生氣,窗戶外是一片黑暗,映照不出任何東西,只看得見自己的身影反射在玻璃上。

  崑西旋開了房門,但跟剛剛進屋時一樣,並沒有出現他預想中的景色,本來該是他的房間的地方,變成了傳統的和式房間,空氣中瀰漫著酒氣還有淡淡的榻榻米特有的氣味,他踏出一步,感覺到鞋尖踢到什麼東西,物體碰撞之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那是一地的酒瓶,數量很多,大概有十來個左右,都已經空了,被他踢倒的酒瓶和旁邊另一個酒瓶撞在一起,原地打轉繞了好幾個圈。

  突然,一個高亢的單音劃破寂靜的空間,琴音飽含著千縷萬絮的情緒,理不清是什麼樣的底蘊,擴散在空氣裡的音色一點一點滲透進心中,像是在傾訴什麼似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房間多了一個人,保持姿勢端正的正座,手上端著一把三味線,左手撫動琴弦,右手拿著撥片輕輕撥動,發出幾個還不構成旋律的音,那人的頭微微低垂,臉上白瑕的狐狸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從面具後可以看見紫藤色的細軟髮絲和豎尖的獸類耳朵。

  「老狐狸,你在玩什麼把戲?」

  狐妖聞聲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仰起臉看向崑西,面具上眼洞的位置可以看見金色和紫色的光芒閃爍,從面具下溢出一聲滿盈笑意的單音,像是嘲諷,像是可笑。

  「老朋友是真的不知道嗎?還是......不想知道?」

  「......不要打啞謎。」

  放下三味線,狐妖站起身來,走到崑西的面前,在身長健壯的軍人面前顯得特別纖細,他仰起臉看著面色緊繃的男人,笑了笑,慵懶地伸長了手,將崑西抱個滿懷。

  淡淡的玫瑰香氣竄入鼻間,崑西這才發現懷裡的軀體有多冰冷,而且狐妖的衣服是濕的,白色的狩衣吸飽了水份低垂,沒有原本的優雅。剛才在雨中明明看見妖物打著傘,怎麼會濕得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但這空間本就沒有道理可循,所以他並沒有多想。

  「你就為了這個國家去死吧。」

  帶著笑講出的話語是充滿了怨恨的歹毒詞句,崑西蹙起了眉頭。

  ──他在那裡聽過這句話?

  隨著這句話,心裡湧現了各種激烈而複雜的情緒,悲傷、憤怒、遺憾、無力、空虛,許多他無法理清的感情攪合在一起,像個晦暗不明的漩渦無限盤旋,弄得他心神不寧。

  「怎麼,講到了軍爺的痛處了?」

  「......住嘴。」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話呢?」狐妖哼了一聲,雖然因為面具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可以從聲音中聽出他的不懷好意。「看哪,老朋友連我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就這麼害怕嗎?到了需要把現實給忘記的地步。」

  「住嘴!」

  崑西被徹底激怒,但他很清楚狐妖說得沒錯,他什麼都不記得了,連怎麼從戰場上回到這裡都不知道,為何會深陷這處非現實的魔幻空間也沒有頭緒,也或許這些都只是妖怪的妖法,只要殺死眼前的狐妖,就能回到現實世界。

  但是他真的想回去嗎?

  單純的疑問如同一滴水滴落在平靜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像是沒發現崑西陰鬱的臉色,狐妖將臉埋進軍人厚實的胸膛,原本聳立的尖長獸耳溫順地向後垂下,展現十足的親暱感。

  「沒有地方回去的話就留下來吧,取悅我這種小事應該還做得到吧?」

  崑西楞了一下,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抬起手,將狐狸面具的紫色繫繩解開,並把面具給揭下,隨著面具掉落地面,繫在狐面一角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鈴聲,這時候他才注意到狐妖的左耳妝點著紫水晶的耳飾,顏色和紫色的左眼相輝映,非常好看。

  他記得這個耳環。

  當他看著那透著光的紫色晃動時,眼前出現了似曾相似的既視感,他看見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著燒紅的縫衣針對準位置刺下,並用乾淨的布擦拭細小傷口滲出的血珠,手下的人不安分地躁動著,增加了作業的難度,他被鬧到不行索性低吼喝止對方的惡作劇。

  恍惚之間,鈴聲響動之下,他正端坐在椅子上,桌上擺著兩杯冒著白煙的黑色飲品,聽說是叫做珈琲的飲料,像這樣的喫茶店最近很流行,提供洋式的飲品和點心,有著和傳統茶屋截然不同的氛圍。

  耳邊再次傳來清亮的鈴聲,是門口的風鈴隨著打開的門板而發出的聲音,南部鐵器那毫無雜質的清澈鈴聲沁入人心。

  狐妖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白瓷的茶杯,嗅著珈琲的味道,並飲啜了一口喝得不習慣的飲品,因為苦澀跟酸味而微微蹙起眉頭。

  崑西已經開始習慣突然變換的場景,沒有感到絲毫詫異。

  左手側的玻璃窗看出去的場景並不是開始現代化的街景,而是寬廣的河流,和一座橫渡其上的木橋,他記得過了那座橋後有一片樹林,經過兩側有著石燈籠的參道,穿越幾個朱紅色的鳥居後,順著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階梯,走到盡頭是一座神社。

  他曾經無數次走過那條路,然後在神社的正殿前搖鈴,鞠躬,拍手,合掌,完成參拜的動作。

  心念一動,他已經站在神社的正殿前,當他回頭時,狐妖正在後面靜靜地看著他,一旁掛著繪馬的鐵架被風吹過時,晃動的木片發出清脆的聲音。

  好像有一些違和感,卻說不上是什麼。

  「......我回來過,是嗎?」

  「為什麼要問我呢?」

  狐妖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像是察覺到崑西微妙的心情變化,失去了充滿餘裕的笑容,薄唇輕抿,瞇起細長的眼睛,像是變化無常的天氣一樣,突然壞了心情,且絲毫不加掩飾。

  「是你把我困在這裡嗎?」

  「......我哪留得住偉大的軍爺,你愛去哪就去哪,愛留就留。」

  帶著濃厚的嘲諷意味,冰冷的笑意夾著毫無溫度的話語托出,狐妖的身姿在逐漸昏暗的天色下晦暗不清,毫無人煙的神社境內由遠而近點亮了燈籠,很快地四周就已經暗到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燈火通明的神社境內依舊清晰。

  崑西想起了放在胸前口袋的御守,拿出來一看,果然繡在御守後面的御神紋和文字與神社燈籠上的圖樣一致。

  他是要踏上遠征的那一天收到這個御守的,那是一個適合出航的晴天,軍隊刻意選了中央大道步行往軍港的路線接受民眾夾道歡送,在他跟著部隊前進時,有個送報童趁著場面混亂,將一個用油紙包裝的小包塞進他的手裡,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就消失在人群裡。

  油紙裡面就只包了這個御守,沒有紙條或是信等任何可以指向送禮者的線索,但是他一看就知道是誰送來御守,不自禁露出微笑。

  在砲聲隆隆的戰場上,崑西的部隊和敵方的先遣部隊發生激烈衝突,他跟敵軍隊長纏鬥廝殺,原本細心收在懷中的御守突然斷了繫繩掉了出來,在他好不容易將隨身的匕首刺進敵人的咽喉,伸手摸不到御守時,當時昏沉的腦袋沒有多想,只想回頭去把御守找回來。

  就在他拾起沾上血汙和塵土的御守時,巨大的聲響在他後方炸裂,伴隨著強大的衝擊波和高溫席捲而來,他順勢抱著身體呈現防禦姿態,才沒有在砲擊攻擊中受到二度傷害,饒是如此近距離的炮擊也讓他耳邊嗡嗡作響好半晌都聽不到別的聲音。

  炮擊的位置在部隊前進的路線上,如果崑西剛剛在殺敵後就繼續舉起刺刀向前進攻,現在已經死在爆炸中,因為他一個簡單的念頭,反而讓他逃過一劫。

  他握緊了失而復得的御守,感到胸口一片熾熱。

  對了,他從戰場上活下來了,付出大量的犧牲後,國家取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原本在前線奮鬥的部隊得到返國的許可,和後進部隊交班後,作為英雄凱旋歸國,第一批歸國的軍隊是跟著民間的商船回去的,因為軍功以及司令官兒子的身分,崑西也順利搭上了最早的航班。

  他先回家見了母親,隨後便急切地踏上熟悉的路徑,走過那道他走過無數次的木橋,沿著石階而上,抵達神社的時候甚至有些喘不過氣,這幾階石階對訓練有素的軍人來說當然不是問題,讓他呼吸急促的是期待還有緊張。

  崑西將眼前的景象和那一天重疊在一起,當高騰的期待感轉變成絕望的窒息感的那一瞬間──

  狐妖靜靜地看著他。

  他知道了,那份違和感其來何自。

  「你......不在......」隨著復甦的記憶,崑西艱澀地吐出代表真實的字句。「玖夜......」

  狐妖笑了。

  已經不存在的人,就在他的眼前,距離那麼近,彷彿伸手可及。

  他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有人目擊了落水的瞬間,但等識水性的人趕到將人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因為是在舉辦祭典的晚上,又是神主的兒子,所以很多人對這件事情記憶猶新,但落水前的狀況卻無人目睹,誰也說不上來為什麼神主的兒子會在那裡落水,因此直至今日也不知道究竟是意外,還是自殺,抑或是他殺。

  也有人在茶餘飯後耳語著,指不定就是被神主所侍奉的狐仙大人給收走了。

  崑西出發的那一天,玖夜並沒有去送行,再更之前最後一次碰面的場景倒是記得很清楚,那是他說明自己即將以軍官的身分自願加入異國遠征的部隊的時候,雖然知道對方嘴裡從來都沒吐出過好聽的話,卻也沒想到會換來近乎詛咒的一句:「你就為了這個國家去死吧。」

  那時候崑西沒有多說什麼,扭頭就走,沒有去看對方的表情,或許他應該留下來的,那傢伙講話雖然難聽,但也鮮少用到如此情緒化的字眼,對總是都保持事不關己冷漠態度的人來說,這句話夾帶太多的私情。因為吵架太麻煩,因為解釋太麻煩,他可以有很多的理由解釋為什麼那天會如此毅然離開,就好像這樣能夠說服自己不再去思考這件事情一樣。

  誰都沒想到,這會成為兩人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諷刺的是,他從戰場上活了下來,而處在戰場後方的人卻因為無法探究的原因死了。

  「你怎麼就想起來了呢?」

  狐妖輕輕的笑聲,像極了喫茶店門口的風鈴,那是崑西在陸軍士官學校的休假日時兩人時常造訪的店家,因為學校的規定即使是外出日也要穿著軍服的崑西和對座穿著單薄的素色浴衣的玖夜成了強烈對比。

  兩個大男人相約在喫茶店是有些別拗,不過那裡的珈琲很香醇,並不壞,重要的是離學校很近,在只有半天自由的外出日裡是很寶貴的約會地點,同時喫茶店的其他座位也坐了不少士官學校的學生,讓崑西在那其中並不突兀。

  幾乎都是玖夜在說話,他默默地聽,因為回話很麻煩,對話題有任何反應的話,對方接下來順著話題展開的揶揄也很麻煩,所以他都裝得毫無反應的樣子低頭看著珈琲裡自己的倒影,但他確實有在聽。

  偶爾約在喫茶店以外的地方,崑西走進宿屋的房間才發現這是個陷阱,房內的遊女看見他進房趕緊上前獻殷勤招呼他坐下,別的遊女則為他斟酒,並摟著他的手臂勸酒,抱著三味線的遊女撥動琴弦唱起小調,而那只老狐狸則是愉悅地端著斟滿的酒碟,看戲一樣的看著他在被遊女們包圍下窘迫的樣子,他的臉色越陰鬱對方的神色就越歡快。

  那場酒宴是一場噩夢,崑西最後在遊女要動手替他脫衣侍寢的時候將女人們都趕出去,始作俑者此時改為側躺的姿勢在房間一角喝酒,旁邊幾個喝空了的酒瓶倒在榻榻米上也不甚在意,看著他黑著一張臉走過來還不適宜地笑了起來。

  「軍爺怎麼這麼不解風情?酒喝多了讓你不舉了嗎?」

  崑西不發一語,把人從地上拉起來,並扯到自己懷裡,低頭對上那雙一金一紫的異色眼瞳,片刻無語,然後像是洩憤一般,粗魯地吻了上去,這反而勾起對方的興致,較勁一樣地回應他,身體無意識中貼得越來越近。

  好不容易分開後,玖夜用舌尖舔過唇角,踮起腳尖,雙手摟上他的頸子,手上使勁將他的臉向下拉,直到鼻尖抵著鼻尖。

  「好啊,我來服侍軍爺。」

  帶著喑啞的氣音,輕輕搔過他的耳畔。

  他想起在櫻花下戴著狐狸面具跳著御神舞的身影,面具上的流蘇和鈴鐺隨著輕盈的舞步晃動,踩著鈴聲將紙扇旋開的動作有如行雲流水,優雅又帶著蒼勁的力道,自少年舞到成年,從頭到腳完美得挑不出一點缺點,讓人無法移開視線,他覺得他可以一直看下去,看一輩子。

  從認識的時候開始,他就挪不開視線了。

  他記得當他把親手製作的紙風車遞到對方手上時,那雙笑彎的眸和藍天下旋轉的紫色風車,他記得他揭開在百貨店購入的舶來品的盒子,將精工雕琢的紫水晶耳飾的細針穿過耳洞時,那道和對方那紫色的左眼相輝映的光芒,他記得在陽光照拂的樹影下,在晴雨中穿著白色狩衣牽起他的手跳起舞的身姿是多麼靈妙,恣意妄為,隨心所至。

  崑西的手因為長期練劍和握槍長出了厚繭,那寬大的手掌扣住纖細的腰,稍加施力就在白皙的肌膚上留下清晰的紅色指印,在手下的身軀因為他挺進的動作而顫抖著,溢出的吟聲甜如蜜。他像是要包覆住對方一樣,從後將人抱了滿懷,並在光潔的肩頭落下輕吻,同時加大下身的動作,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粗暴,一次又一次深入,像是野獸一樣交合。

  飄落細雨的樹林裡,纖白的手托過一尺白綾,輕輕覆在頭上,看不清楚是什麼樣的表情。

  「聽說狐狸嫁女兒的時候,明明晴空萬里,卻下起雨來。」

  白色的狩衣,白色的頂戴,柔和的陽光像是金粉撒在白色的布料上,在紛飛的細雨中,貌似身著白無垢的待嫁新娘,剎那之間彷彿可以看見並不存在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擺動。

  崑西在宣洩之後,在高潮的餘韻之中維持著結合的姿勢將人翻了過來,精緻的臉上壓出了布痕,生理的淚水流過臉頰,看起來有點狼狽,情慾尚未消退的異色雙瞳有些失神,在他湊上去想接吻的時候,先是以舌尖輕輕舔舐,而後冷不防咬了他一口,在他的唇邊留下一排牙印,看見他蹙起眉頭,反而樂得笑了起來。

  他帶著點報復心態不甘示弱地退出幾分又用力撞了進去,讓對方笑不成聲,但很快那頭也用腿勾纏住他的腰跟他較勁,以最原始的本能碰撞,純粹的慾望交纏,又宛若幼獸的嬉鬧,喘息,呻吟,低吼,最後交融在一起。

  在白綾下,他將額頭靠著對方的,鼻尖磨蹭,臉頰沾上雪花般的飛雨,然後接吻。

  曾幾何時,紫髮的伊人不再,徒留開滿彼岸花的墳頭,清冷的墓園,寂寥的神社,蕭瑟的街頭,他已經回不去那個燦爛的世界了。

  隨著淚珠滑落,狐妖的身影越來越淡,燈籠裡的燭火搖曳,朦朧的光讓景色越發模糊,鮮明的色彩正在黯淡。

  崑西眨了眨眼,猶如大夢初醒。

  周圍不是什麼神社,身邊也沒有狐妖,他身處在一個純白色的四角型空間裡,並非傳統和式建築,也不像新式洋風建築,與其說這是一個房間,不如說這是一個箱子,什麼裝飾都沒有,也沒有任何東西,只有一扇樸素的門半掩,門前站著一個戴著面具的灰金色長髮的男子。

  「做了一個好夢嗎?」

  男子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不帶任何感情,沒有嘲弄的意味,只是單純闡述事實的口吻,他的手上端著一朵盛開的彼岸花。

  崑西完全想起來了,這裡是幻花堂,男子是幻花堂的主人,而他則是無意中徘徊至幻花堂的迷子。在街訪謠傳中,這座幻影之堂的入口會出現在擁有強烈的願望想要實現的人面前,在那裡可以找到理想的世界。

  但他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抵達幻花堂的,等到意識過來時,他已經站在門前,看著堂前木製的看板發楞,不過想起無意中聽說的街訪故事後,他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終於抓到浮木,對於來路不明的奇妙店舖卻毫無遲疑地踏了進去。

  對了,他就是從男人手中接過彼岸花之後,進入了那個奇妙且無法用理論說明的世界。

  「你看起來並不想離開。」

  「......」

  「在你滿意之前,這個夢境會持續下去。」

  男子遞出手上的彼岸花。

  崑西看著妖豔的紅花,沒有多想就伸手接了過來。

  明明是在房間裡面,卻唐突地下起雨來,山嵐籠罩四周,隱去了男子和房門的輪廓,當他鬆手任由紅花落地時,他已經站在墓園裡面,被無主的墳頭包圍,荒蕪且破敗,死寂,只有在他鞋尖前的墳上開滿了彼岸花。

  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卻恍若未覺,軍服的披風擋去了大部分的雨水,墨綠色吸收了水份之後顏色更加深沉,濕潤的金色碎髮緊貼後頸,在軍帽下的琥珀色眼睛靜靜地望著前方,直到眼角餘光映入一紙蒼白的紙傘。

  「老朋友,你迷路了嗎?」

  來者有一對紫色的尖長獸耳,還有蓬鬆獸毛的尾巴,一金一紫的異色瞳在陰雨中閃爍著妖異的光芒,人類的左耳上還有一片精雕細琢的紫水晶耳飾,隨著側首的動作而輕顫,妖物勾起唇角,綻放堪比彼岸花的艷麗笑花。

  雨,淅瀝淅瀝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