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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剛過下班尖峰時刻的矢務車站外,一名身穿附近高中制服的女學生跨著寬大的石階奔進車站,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向人流鬆散的服務檯。
意興闌珊的站務員強撐著看似隨時都會闔上的眼皮,忍著呵欠問道:「請問能幫上妳什麼忙嗎?」
「我有一個包包,剛剛好像忘在電車上了!」女學生喘著氣說道,一邊比手畫腳地形容失物的外觀和尺寸。
根據這位名叫日向夏芽的女學生所述,遺失的包包是個大約能裝下兩顆籃球的運動手提袋,附有減壓護肩墊的兩條粗布提把是螢光黃色,霧面防水材質的圓筒狀袋身則是深灰色,除了印在一側的運動品牌商標和環繞著兩側圓弧勾勒的螢光黃點綴外,並沒有掛上任何吊飾或特徵,硬要說的話就是袋子久經使用,表面已經有些洗舊的水痕和掉色。
站務員一一詢問並記錄下日向所搭乘的電車班次和失物特徵後,最後問道:「包包裡面裝了什麼東西呢?」
日向明顯僵了一下,眼神飄忽了一陣子後訥訥說道:「呃,沒什麼,就是一個朋友暫放在我這裡的東西。」



[02]

「大叔,我可以去照個鏡子嗎?」
「吵死了,那種事等我把程序跑完再說。」
「小氣。」
時值晚餐時間,未盡的公務早已堆積如山,新案件依然海潮般一波接一波襲來,這幅火燒眉毛的地獄繪卷,正是矢務這間小小派出所的職員鴨川喜平現在的最佳寫照。
儘管諮詢櫃檯前方空無一人,但一個有著螢光黃提把的深灰色運動手提袋孤伶伶地敞開著內在躺在櫃檯上方,催促著鴨川趕緊將它建檔完畢。
鴨川的指尖在遺失物和走失者的表單之間猶豫再三,最後抽起了走失者的那張,滑行著辦公椅回到諮詢櫃檯。
「──也就是說,櫻田同學?妳是在車站月台被拾獲的,是嗎?」鴨川不勝厭煩地抖著腳,向自稱櫻田佐繪的少女確認道。
「剛才不就說過了嗎!大叔你有認真在聽嗎?」櫻田佐繪的聲音從檯面上的手提袋內傳出來,以更加不耐煩的語氣回嘴,正符合她沒大沒小的高中生年紀。
「是是是,因為要填一下走失人員資料,再麻煩妳配合一下。」鴨川並沒有跟著亂發脾氣,只是虛應著低頭填寫表單,儘管他已經又餓又累又想下班。
偏偏這時候又有這麼麻煩的案件找上門……鴨川瞟了一眼手提袋內的少女頭顱,在心底嘆了口氣。



稍早將裝有頭顱的手提袋送來派出所的是一群國小學童。
「好乖啊,你們在哪裡撿到這個袋子的?」鴨川堆起笑臉接過手提袋時,只覺得內容物比想像中更沉。
「我們要回家吃飯了,剩下的請叔叔自己問大姊姊吧!」國小學童說完,就風一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任鴨川怎麼喊都留不住。
萬般無奈下,鴨川只好將手提袋打開,檢查裡面是否有留下任何持有者的個人資訊。
鴨川怎麼也沒料到,手提袋裡面是一顆少女的頭顱。
少女有雙靈動的大眼,肌膚緊緻飽滿,透出紅潤的蜜桃色,若不是那頭被汗水濡濕成片狀的齊瀏海如此逼真而缺乏美感,頭顱底部還有皮膚、血肉和骨骼被粗糙切割後乾涸的血塊,鴨川肯定會當她是一個作工精緻的人偶。
他猛然抽身遠離眼前的駭人景象,因而失手將手提袋翻倒在地,於是接下來便發生更令他吃驚的事情──「喂!很痛耶!」頭顱說話了。



根據櫻田頭顱所述,那群國小學童是在月台將她撿走的。
「因為他們的球卡在樹上了。」
沒錯。
櫻田頭顱上留有好幾個沾滿砂土的鞋印,感覺得出平時有精心打理的烏亮秀髮也胡亂翹起,正是那群冷血孩童將她當作球踢來踢去的證明。
不過,不准將活著的頭顱當球踢這種事,大概哪個老師都沒有教過吧。
鴨川在心中吐槽。
「那在被他們撿到之前呢?」
「一個不認識的大叔拉開手提袋的拉鍊,看到我之後嚇得把我丟在月台上跑了。」
「妳還記得自己怎麼會在手提袋裡面嗎?」
「當然啊,是我的朋友夏芽把我裝進去的。」
「那我替妳聯絡這位夏芽吧?她的號碼是──」終於聽到重點的鴨川滿懷希望地提起筆,卻被櫻田頭顱用有些壓抑的語氣打斷。
「不必了。不能再麻煩夏芽了。」



[03]

「夏芽原本要帶我去找回我的身體。」
櫻田頭顱之所以沒有死去,是因為她在上個月成為魔法少女,獲得了不死的能力。
然而這個能力正如字面所述,只能夠讓她不會死去;幾天前的一場惡鬥當中,她的同伴一一被蟄伏於社會各個角落、渴望世界毀滅的惡徒殘忍殺害,櫻田佐繪就在這時成為了櫻田頭顱,無能為力地見證了同伴的死去,最後被唯一死裡逃生的夏芽撿了回去。



「所以妳的身體呢?不去找了嗎?」鴨川其實根本不在乎,但若讓櫻田頭顱的沉默徒然延續,顯然會耽誤到他下班的時間。
「已經找不到了。就我稍早感受到的,骨頭以外的部分應該都被吃掉了,就算不好消化被排泄出來,以現在的醫學技術大概也接不回來吧。」櫻田頭顱抬高視線,像在感受遠方的身體般凝視著天花板一角的監視器。
「這樣啊,那我聯絡妳的父母接妳回家吧?」鴨川聳聳肩表示理解,接著問道。
「大叔你有毛病吧?!你要讓我父母看到我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嗎?」櫻田頭顱收回視線,不敢置信地瞪視鴨川。
「一開始或許很難接受,但遠比天人永隔好多了吧?」鴨川像在說什麼常識般理所當然地回答。「不然妳下一步要怎麼做?妳又找不回身體,又不想連累朋友和家人,難道要找人把妳的頭也吃掉嗎?還是妳打算就這麼躺在派出所的失物招領處積灰塵?」
櫻田頭顱被這一連串犀利的質問逼得無語,鴨川意識到自己急著下班而有些咄咄逼人,正想說些什麼緩和緊繃的氣氛,就聽見櫻田頭顱囁嚅著說道:「鏡子……我想照鏡子。變成這樣以後,我還沒照過鏡子。」



[04]

鴨川捧著櫻田頭顱來到洗手間的鏡子前。
「這是……我?」慘白中帶點冷色調的光線下,櫻田頭顱睜大雙眼,由上至下細細打量鏡中的倒影,鴨川能從雙掌感受到她下頷的肌肉如琴弦般繃緊。
鴨川聳聳肩,不置可否。
「看夠了就快點告訴我接下來的打算吧──」
察覺到手中的頭顱狀態有異之前,這句不解風情的話已經脫口而出。
「咿咿──嗚嗚……嗚……啊啊咿嗚啊──!」
櫻田頭顱落淚的模樣一點也不唯美,糾在一起的眉毛底下是脹紅的眼皮和鼻頭,爬滿臉頰的淚水和垂掛在人中的鼻涕將髮絲緊黏成束,帶有哭腔而糊成一團的句子簡直聽不出在說些什麼,更何況鴨川怎麼可能知道,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接受只剩下頭顱的自己,但他終究被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觸動,反省了幾秒鐘前的口不擇言。
「……抱歉。」鴨川伸手替她抹去眼淚。



時過午夜,飢腸轆轆的鴨川拉了張凳子坐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吃著泡麵靜待櫻田頭顱的眼淚止住。
豚骨湯頭的濃郁香味在封閉的空間內縈繞不散,櫻田頭顱的號哭聲也漸漸被鴨川吸食麵條的簌簌聲響取代。
「……大叔,分我一口。」櫻田頭顱不滿地鼓起雙頰,淚眼汪汪地命令道。
鴨川瞟了她一眼,不甘不願地用筷子捲起一口份量的麵條送往她的口中。
經過咀嚼、吞嚥後,變成團塊狀的溼熱麵條從櫻田頭顱的底部溢出,最終宣洩在鴨川的褲管上。
「……抱歉。」櫻田頭顱心虛地咬著下唇悄聲說道。
鴨川沒有回應,只是一邊拿衛生紙擦拭褲管一邊咕噥著:「以妳的情況明明不用吃也可以活著的,還硬要──」
「所以就說對不起了啊。」



因為剛才的吃麵事故,櫻田頭顱的哭泣終於止住了。
「吶,大叔。」
「我不會再分妳了。」
「這種事你不說我也知道了啦。」
「那妳終於決定好要怎麼辦了嗎?」鴨川殷切地望向櫻田頭顱,卻發現櫻田頭顱依然目不轉睛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我問你喔,現在的我不需要身體也能活,對吧?」
「雖然不可思議,不過確實是這樣。」
「既然如此,裝著這顆頭的是身體還是手提袋,都沒有兩樣,對吧?」
「可以這麼說。」
「那為什麼我現在寧可死掉,也想找回那個我其實不需要,也明知已經找不回來的手提袋呢?」櫻田頭顱看著鏡中哭花臉的自己,扯出自嘲的微笑。
「……我怎麼知道。」鴨川嘆口氣,輕輕拍了拍櫻田頭顱的頭頂。



[05]

「包包裡面裝了什麼東西呢?」站務員問起時,沒有錯過日向夏芽可疑的停頓。
「呃,沒什麼,就是一個朋友暫放在我這裡的東西。」
大概是這個年紀來說羞於出口的玩意兒吧。站務員識趣地不再追問,反倒是日向自顧自地滔滔不絕起來:「東西不見就算了,但是那個包包我已經用很多年,很有感情了,所以無論如何都想找回來!」
原來如此。站務員了然於心地點點頭。
擔任這份職務這麼多年,他將會來尋找失物的人分為兩種:一種丟失了價值貴重的錢財或證件,另一種丟失的則是無法用普世價值去衡量的意義或回憶。
丟失貴重物品的人們很快就會放棄了,一個月後、兩個月後,他們就不會再來服務檯打聽;但是那些丟失意義或回憶的人,在數個月、數年後,仍會不厭其煩地前來追問失物的消息。
遺憾的是,不論是哪種失物,有幸找回來的屈指可數,於是站務員只是淡淡說道:「如果能順利找回來就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