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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歸

位居極樂右使的唐錚與他的盟主師弟重逢時，師弟一只手拎着李仁友的人頭，另一隻手指揮唐門弟子螞蟻搬家，偌大的地宮連一片磚都不放過，全被唐門人刮得乾乾淨淨。

右使久違地感到氣血上湧，青白容色添了幾絲血氣，後槽牙咬得格格作響，往日常說的一班欠操的廢物幾乎沖口而出，幾乎。

他不再是唐門掌刑使而是極樂右使、唐門叛徒，他對唐門最後的貢獻是以血祭門，重塑榮光。門派的威嚴是用敗者的屍骸築成的，他的屍首想來能為師門的名聲添上幾筆讚譽，這就夠了。

所以，他垂目，長睫投下的陰影掩去幽明心思，抬首，薄唇勾出傲慢陰鬱的弧度，冷冷地俯視比他矮半個頭的師弟。

還是滿身補丁的男弟子服，少時伶仃瘦弱的四肢在營養和勞作的幫助下飽滿結實，領口處長期日曬雨淋的肌膚是蜂蜜般甜美的色澤，身上環繞的炊煙氣息一如舊日，令早已摒棄口腹之慾的唐錚久違地感到飢餓。

師弟對上他的眼睛，小豬一樣的黑亮眼睛滿是重逢的欣喜，他隨手把人頭一拋，一個生面孔的弟子精準地接住人頭，毫不嫌棄滿手血污，一群人還七嘴八舌地說二師叔勞苦功高、二師兄辛苦了、二師叔忍辱負重……然後像潮水一樣退去，只留下他和趙活獨處。

唐錚不是蠢貨，自是從隻言片語中知道門內對他的處置是什麼，怒火化作滿頭青筋，又變作撕裂大腦的痛，最後變成與往昔無二的斥罵。

"趙氏蠢豬！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做什麼！"

你個蠢貨！貴為盟主！手握大義！又練就一身功夫！不把魔教中人擒下殺死！反而教新進門的廢物叫他二師叔！是要坐實唐門和魔教勾結！等着全武林再來一次圍攻唐門嗎！

面對暴風雨般的斥罵，趙活只是笑，撓着頭，他想說二師兄不用擔心，三師兄教過，禽獸畏威而不懷德。他腳下跪着的，圍攻過唐門的武林人就是典型的禽獸，早被他和阿笙聯手調教得服服貼貼，而唐門的朋友，對唐門的家事沒興趣。二師兄頭頂右使頭銜，在極樂教做後勤工作，手上沾的血或者沒有別的教眾少，但是他不張揚低調做人，趙盟主自有千種方法把他洗白為忍辱負重的俠士，再者，唐錚確實是為唐門負重，趙盟主也不算說謊。

但是他對上二師兄的眼，聲聲斥罵背後是藏不住的擔心，穿着右使的衣服，說掌刑使的話，比過去更瘦削的身體和毫無血色的臉頰，令他不禁抱怨西夏伙食不養人，帶二師兄回家後要大補特補，把二師兄養胖。

但是二師兄還在罵，非要逼他帶師兄的頭回去做伴手禮才甘心，趙盟主心裡氣啊，你是掌刑使是二師兄我才聽你的話，你是極樂右使我對你客氣什麼！大手閃電似的從衣襟掏出一物，再剝開油紙塞到喋喋不休的唐錚嘴裡。

趙活這一手差點令唐錚哽死，好不容易把嘴裡的一小塊餅子咽下，蠢師弟都老實跪下奉茶，毒到左綠右黃的臉含糊不清地說二師兄請用茶，他才慢條斯理咀嚼油汪汪的胡椒餅，嗯，蔥花豬肉餡，咸鮮香口，餅子金黃酥脆，好餅。

吃了餅，喝了茶，師弟又不知道從何處掏出他的舊日衣冠，還特意薰上溫柔香和彼岸仙香，能言善道的嘴一言不發，只是哀哀地、用小犬等待飼主回家的情態，請他更衣回家。

這很奇怪。唐錚想。

師弟也算是唐錚看着長大的，他知道趙活心心念念想做唐家人，知道趙活暗戀鈴兒，知道趙活想要一個家。唐門有很多人暗暗對他好，趙活念掛他們是應該的，但是唐錚自問對他不好，非毒即罵，事辦得好也不會賞他一個笑臉，但是趙活就是喜歡跟着他，做他的小跟班。

趙活不怕他，唐錚很早以前便知道這點。

他且氣且惱且無奈，雜魚外姓敢不怕掌刑使真是翻了天，但是不怕他的性子似乎是唐錚自己縱出來的，所以掌刑使有苦無處說，只能接過師弟手中的衣服，遂了跟他回家的願。

他沒有忽略接過衣服時，師弟眼裡綻放的光彩，被極樂教畏懼咀咒的鬼修羅趙盟主，在師兄接過舊日衣冠，無聲地答允跟他回家時，笑瞇了魚目似的眼睛，莫名地與當年和他一起放花燈的少年重疊在一起。

他還記得，那時師弟滿懷期待地問下一年可不可以一起放燈，看着師弟難得燦爛的笑臉，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一言不發，偏偏趙活不死心，非要磨個答案出來才甘心，他給了模稜兩可的嗯，趙活才消停下來一副撿了金子的傻樂呵。

原來，師弟記了很久，記着他的二師兄欠他一盞燈，直到今日。

唐錚換上舊時衣冠，他的蠢師弟跟在他身後，沿着地宮的路往上走，到了外頭，晴天白雲令習慣陰暗生活的唐錚不自禁瞇起眼，緩過來後看到一大群熟面孔向他招手打趣，最前頭的鈴兒急不及待地奔過來牽着他的手，掌刑使肉做的心肝終究軟下來，他一隻手被妹妹捉得緊緊的，另一隻手牽起師弟的手，走向等了他很久的唐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