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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冥漾是一座迷宮。

而且還是一座以新手為主要對象的初級迷宮。

如果這個世界是一款線上遊戲的話，那麼他一定就是人們出新手村後，遇到的第一座迷宮。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會看著一些明顯就是菜鳥的冒險者在入口處鬥志昂揚地放著大話、最終被一些低級陷阱給嚇到哇啊啊啊地跑回新手村。

然而或許是因為這個世界的法則就是「適者生存，不適者就先課金輸入999兌換碼、領完經驗大禮包再出發」，總之，褚冥漾已經很久沒有看見生面孔光臨他這座小迷宮了。

對，沒有生面孔，但有熟面孔。

例如眼前的這位黑面孔。

褚冥漾看著那個黑嚕嚕的妖精穿過鬱鬱蔥蔥的叢林，先是前後左右各看過一遍，像是在確認他的身後沒有其他人追蹤，接著才熟門熟路地踏進迷宮入口。

雖然早已習慣，但不得不說夜妖精真的是一個既敏感又神經兮兮的種族。

這種裡面沒有一個大祕寶的新手向迷宮，人家跟蹤你過來是想幹嘛？

褚冥漾感嘆，然而他只是一座迷宮，沒辦法直接開口吐槽對方。

懷抱著滿心無奈，他看到夜妖精進來後還不忘在入口處重新加上好幾層高級防護結界，才又繼續往迷宮深處走。

搞得好像他裡面真的藏著什麼寶藏似的。

褚冥漾翻了一個大白眼──雖然他沒有眼睛可以翻，但意思到就好。

然而能夠閱讀空氣裡的低語的夜妖精並沒有打算理會一座迷宮的情緒，他只是一邊在半長不短的走道中前行，一邊低聲開口。

「我不想要他人打擾。」

對啦對啦，知道你孤僻，不管是黑的還是白的都最好不要出現在你面前礙你的眼。

褚冥漾在心裡反唇相譏，但因為怕某個夜妖精拿他不是很牢固的地板牆壁天花板出氣，所以想了想，還是只在對方手邊的牆壁上問出另一個老問題。

『這次打算待多久？』

牆上浮現的字跡就如同褚冥漾本身，算不上優美，但也不是特別潦草，是每個人都可以輕易辨別的程度。

「世界很和平，沒有需要我的地方，所以暫時沒打算出去。」夜妖精聲音平穩，垂下的眼眸讓褚冥漾無法看穿其中的情緒。

『就算是這樣，你應該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很多地方可以去吧？』

饒是他只是一座初級迷宮，也知道這個世界的天有多寬、海有多廣，根本不是他這種幾個小時就能完整逛過一圈的小迷宮可以比擬。

「不，我想做的事情只有在這裡才可以完成。」

他的語氣堅定，讓褚冥漾想勸都不知道該從何勸起。

話語間，夜妖精已經走到了迷宮中段的小房間。

只見他先是打開了房門，踏進房內一步後，像是察覺到什麼，又退了出去。

然後又進去，又出去。

『……』

作為迷宮本體，褚冥漾完全不想擁有像這樣被人進進出出的體驗。

「這裡的擺設變了。」

彷彿感受到他的無言，夜妖精開口解釋了一句自己剛剛的行為。

『喔，那個紅白紅白的跟他的人類夥伴來過一次。那個人類說，如果有夜妖精會常常在這裡過夜的話，覺得至少可以準備一組棉被枕頭，而不是每次都自虐地打地舖。』

褚冥漾也覺得有道理，所以趁夜妖精不在的時候，四處搜索迷宮內僅剩的一點點材料，花費好些時間，才勉強湊出一套可供人短暫休憩的寢具。

「……謝謝。」

夜妖精走到那個簡陋的木板床邊，用手指碰了碰那套枕被。

動作輕柔地好像那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只要稍加點力，就會被他碰碎。

『不客氣，畢竟你也算是老主顧了。』他想了想，『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多出去走走，不要當個宅在家裡的孤單老妖精。』

「……那還真是多謝您的建議了。」夜妖精咬牙切齒的語氣像是又在他內心的小本本上給自己記上濃重的一筆。

唉，對方真的是有夠小心眼。

褚迷宮覺得自己很無辜。


***


花了點時間確認過整個迷宮，除了最初那個給人休息用的房間外，再無其他變動後，夜妖精才下到迷宮的最深處。

黯淡無光的空間約莫只有半個足球場大，不同於其他富有歷史及故事的迷宮，這裡的牆壁上沒有什麼重要的壁畫，有的只是夜妖精雕刻上去的敘事圖。

褚冥漾原本很想靠北對方沒事在別人家裡亂塗鴉的行為，但隨著那些圖樣的面積越來越大，登場人物越來越多，他突然覺得那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能夠留下一些東西也好。


那是一個黑髮少年的故事。

那個少年就如同所有他見過的菜鳥冒險者一般，剛開始的時候，他總是被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嚇個半死。

後來少年的身邊出現了一個穿著深色衣袍的人，那個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似乎總是在打少年的頭。

然後是戴著眼鏡的男孩、身邊畫著三角形符號的男孩、帶著大貓的女孩、穿著夏威夷衫的男孩、跟眼鏡男孩長得很像的另一個男孩……

少年的身邊，有著許許多多的夥伴。

然後是在一大片黑色的漩渦過後，才固定會出現在少年身邊的夜妖精青年。


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樣的故事呢？

褚冥漾不得而知，只能在一旁觀看作為故事一員的夜妖精不斷地雕刻著。

雕刻著、雕刻著、雕刻著。

像是要把那些他不願忘記的記憶跟情感都藉此發洩出來。

最後，他看見夜妖精手下的黑髮少年懷抱著一團巨大的「黑色」，隻身一人逃進了被世界遺忘的迷宮遺跡中。

黑色在他懷中碎散開來。

少年沒有讓那些東西離開迷宮的範圍，而他亦作為封印的代價，永遠地留在迷宮之中。

然後世界恢復和平，少年深愛的人們都好好地活了下來。


而夜妖精則是再次失去了他的一切。


褚冥漾在內心嘆了一口氣，讓字跡浮現在那個正沉默地盯著牆上的黑髮少年看的夜妖精眼前。

『還忘不掉嗎？』

「……」

『在那之後，也已經過了很久了吧？』

「不久。」夜妖精看著那句話，近乎執拗地說。

褚冥漾又嘆了一口氣。

他很想叫夜妖精學學其他人，將自己徹底遺忘在這座迷宮中，但是那些三不五時就會出現在迷宮入口處的人們總會提醒他。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遺忘他。

不論是其他妖師、半精靈、人類、獸王殺手、龍神之子、鳳鳳族、水妖精……

所有的人，都不曾遺忘過黑髮少年的存在。

而在那之中，就屬眼前的這個夜妖精最想不開。

他不是沒有其他事情要做、沒有其他地方要去。

他就只是如同迴游的魚一般，不管在做什麼、不管去到哪裡，總是一心只想著要回到這個地方。


回到他的主人身邊。


如果褚冥漾還有手跟鼻子的話，現在的他一定會心虛地用手搓搓鼻子。

他也知道是自己讓夜妖精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根本沒有資格在內心偷偷腹誹對方死心眼。

『那你就待著吧。』他想想，又補了一句，『不過還是要記得定期回醫療班看一下心理諮商。』

「……您又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夜妖精沒有正面回應他的那句話，問了另一個問題。

『欸，大概是你開始刻那些畫的不久後？』畢竟是自己的經歷，看著看著就想起來了。

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真的就是這座迷宮自然生成的意識──畢竟是在就連山都會產生自我意識、進而出現山神的守世界，所以一座古老的迷宮擁有意識也不算什麼──直到那些熟悉的人們追著他最後的足跡來到這裡，為這座沉寂了無數歲月的迷宮遺跡帶來變化，褚冥漾才開始感到困惑。


為什麼有這麼多人不斷反覆地出現在這裡？

為什麼他們明明沒有流淚，卻看起來那麼傷心？

為什麼夜妖精明明不是負責記錄的種族，卻仍堅持著一筆一劃，刻下那些故事？


褚冥漾想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可是破碎的意識讓他無法維持太長時間的思考。

所以他只能拙劣地模仿著夜妖精的耐心，一點一滴地把那些飄散在迷宮內的意識聚集起來，最後才知道，原來自己就是那個帶著隨時要爆炸的大秘寶落跑的負心漢。

褚冥漾只覺得人果然不能有那麼多的好奇心，因為好奇心不僅能殺死貓，還能讓人在碎成千萬片後，突然想起來原來那些找上門來的不是什麼路過的旅人，而是一個個算也算不清的冤親債主。

雖然不一定是欠最多、但絕對是怨念最深的債主看著他的那句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黑色盒子，「你可以把自己的意識集中到這個盒子裡面嗎？」

褚冥漾沒有回答。

因為他知道夜妖精真正想問的問題是，他是否還能離開這座迷宮，還能變回原本的樣子。

代價已經付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所以就不該想著再將那些拿回來。

即使能夠重新聚攏，但依舊破碎的迷宮意識沒辦法回應夜妖精的願望。

雖然遺憾，但那已經是既定的事實。

見他沒有回應，夜妖精也就知道了答案。

他將盒子收回懷中，低聲開口：「我已經做好準備，不會再走了。」

褚冥漾再度嘆氣，他覺得自己今天老是在嘆氣。


他知道夜妖精同樣深陷在這座迷宮之中。

再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