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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夜話



諾亞‧伊貝倫此刻走在一條昏暗的路上。


他頭腦昏沉,伸出雙手也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但他意識到他走在一條熟悉的路上。牆壁泛著微弱藍光、瓦礫散落一地,寒風刮過,秒針走過鐘面的聲音始終清晰地縈繞耳畔,像過往無次數從回溯中蘇醒後所經歷的一樣,只他獨自一人。


他又回去了嗎?諾亞恍惚地想,可下一刻又推翻推測,不,他答應過不再回溯了,因為他們曾一起到達過拂曉——他們、他們……有誰的身影從腦海裡——閃而過,諾亞卻無法追蹤那個不明確的影像,正如小時候他永遠無法通過霧面玻璃看清正在上課的兄長的身影——不安和焦躁逐漸擴散,只回盪著他的腳步聲的走廊在吞噬他。諾亞踉蹌著向前跑,在徹底被黑暗佔據之前他終於在前方察覺到一點光芒。


暖橘色的燈光和實木的棕色在視野裡搖曳,就在那裡,影子凝結成一個使他安心的背影,他甚至能想像出那束在腦後的稍長的頭髮會如何隨著主人動作而晃動,腰間掛著的試管瓶又會發出怎樣的清脆聲響。他不由自主地追上去,快要觸手可及的身影卻在暖光裡溶化,停留在手裡的影子痕跡轉瞬即逝,任他再怎麼調動月長石的力量也無法控制黑暗––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又變成從前那樣了嗎?他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






——!


解放者猛地睜開眼睛,他一身冷汗,躺在不怎麼柔軟的床上,窗外是艾麗阿諾德沉重的夜色,眼前是泛黃的天花,身上是厚重的棉被。他立即偏過頭去,幸好,幸好,身邊也仍然是睡著的半精靈。半精靈面向他側卧著,暖棕色的頭髮一半被壓在臉下一半散在枕頭,銳利的漂亮的綠眼睛被主人暫時藏起,只留給諾亞一個比清醒時柔軟許多的表情。


諾亞屏住呼吸,悄悄觸碰對方同樣藏在被窩裡的手,半精靈的皮膚被蓋得暖和,他克制住抱著對方的衝動,輕歎一口氣,他們才剛剛取回克拉摩爾的身體,一切塵埃落定而時間繼續前進,不遠處的茶几上擺著回程時夢魔給他們送的各式特產,他們才回來艾麗阿諾德沒幾天。


他收回視線,聽枕邊的克拉摩爾呼吸綿長,但是夢境似乎還在延續,黑暗從他的眼瞳進入,夢裡抓不住的身影溶化成水沒入他四肢百骸。而今晚沒有月光,被零碎星光點綴的夜幕想要扼殺他的呼吸,漆黑的影子受主人影響在房內散逸,他大口喘息––克拉摩爾不安分地蹭蹭枕頭,頭髮隨著動作又捲到他手邊。諾亞觸電似的收回手,他終於反應過來控制自己的力量了,但這顯然有些晚,克拉摩爾含糊地問:「諾亞?」


被喊到名字的青年喉嚨乾澀,開口卻始終沒說出話來。克拉摩爾又往他那湊近一些,體溫和被窩讓他有種重回現實的恍惚感,諾亞放輕動作,逐點收回外放的影子。吵醒克拉摩爾絕非他的本意,但不得不說,半精靈的聲音總能讓他冷靜下來,哪怕對方僅僅是用氣音喊他的名字……他開始後悔以前拒絕半精靈唱安眠曲的提議,現在還來得及嗎?克拉摩爾還會願意為他唱一首安眠曲嗎?克拉摩爾又會唱怎樣的歌呢?諾亞看著還閉著眼的枕邊人,棕色髮絲在他脖子臉頰帶來輕微的痕癢,半精靈的呼吸在他皮膚留下溫度又迅速散失,諾亞拉高被子,把一半臉埋在被窩裡,他猜對方已經徹底醒了,悶聲喊對方的名字。


克拉摩爾終於半睜開眼,還有睡意凝在眼睛裡,「半夜不睡覺,在幹什麼呢?」


諾亞把聲音放得很輕:「克拉摩爾……」


半精靈耐心回應:「嗯?」


奇怪的對話還在持續:「克拉摩爾。」


「……諾亞?」


「克拉摩爾。」


克拉摩爾醒得差不多,尾音上揚:「諾亞~!」


諾亞低笑回應:「克拉摩爾好無聊。」


「啊?小鬼不看看是誰先開始的!」克拉摩爾伸手想抽枕頭拍打旁邊裝無辜的人,姿勢限制只好作罷,掐一下諾亞的臉是來自搭檔的懲罰。他當然不會對眼下的情況一無所知,早在諾亞從夢中驚醒的一刻他就一併醒來了。過份強烈的精神壓力沿著二人的連結傳到他那邊,孤獨、恐懼——他確切地感受到了,他卻拿不準這是什麼情況,畢竟並非親歷夢境的當事人,也只好等諾亞平伏下來。克拉摩爾維持著原本姿勢,直至聽見對方異常的呼吸聲才察覺諾亞的狀態大概比他想像中還差一點。這種情況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明明最近也沒發生過什麼事?


「諾亞——」


克拉摩爾把尾音拖長,是渴望得到回應和解釋的暗示。


諾亞不自覺回憶起待在七塔的短短幾天,半精靈學者趕他去睡時也喜歡這樣喊他。現在他專注地看著眼前人,解下單片眼鏡的克拉摩爾的眼睛更亮了,無論看多少遍,他都想探究這片綠色裡到底藏著一個怎樣使他無法分心的、驚人的世界,寶石、春色、黃昏,他想出的任何事物都不足以形容克拉摩爾的眼睛。他在這雙眼的注視下如實作答:「做惡夢了。」


「真誠實呢?」克拉摩爾的聲音像窗外吹進來的晚風:「夢見什麼可怕的事了嗎?」


「……我醒了。」


……


「這種時候直接表現出不想說話,是不會得到贊賞的。唔?」克拉摩爾把還沒出口的話噎回去,這也沒辦法吧?諾亞都伸手抱過來了,雙手將他環住,用安全感把他包圍。淺色的頭髮即使在深夜也很顯眼,月亮又好影子又好,這真的很難叫人移開視線。


「找回身體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克拉摩爾歎氣:「話題也太跳躍了吧。嗯……非要說的話,是終於能喝上一杯咖啡?」


諾亞緊追不捨:「在這之後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那不是有數之不盡的事情嗎!」半精靈學者掰著手指數,「得趁著艾爾小隊離開之前問問伊芙小姐是怎樣從機體直接導出大型電核,還有愛莎小姐!蘭德爾家的元素術施展方式應該更多樣才是,但是怎樣縮短施術時間是另一個問題……」


沉迷於千年後的知識的學者,連說話的聲線都不自覺提高。諾亞當然想起在七塔所見的風景,未知固然有使人廢寢忘食的魅力,但他更在乎學者眼下的烏青。總是說著讓他好好照顧自己的人是最不重視自己身體的,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了,明明以前不是離開家族、一直獨自生活嗎?


「克拉摩爾找回身體之後,有很多想做的事。」


克拉摩爾把額頭抵在對方肩膀上,「這不是當然。難得來到千年後的世界,不滿足一下自己的求知慾不是浪費這個機會。而且現在不是多了很多好玩的東西嗎!上次我們是不是經過一家賣貓咪造型蛋糕的咖啡店?」而且他還沒試過像現在一樣跟諾亞過共存節,他們在魔界逗留時還沒來得及一起坐過山車––半精靈意識到對方的安靜,他輕聲問:「諾亞?」


克拉摩爾能感受到環著腰的手悄悄收緊,他又喊:「小鬼呀~?」其實剛剛的遊戲也沒有那麼無聊,半精靈有點想笑,笑的到底是遊戲還是能用兩手回抱諾亞呢?他也說不上來,只是在等待對方的回應。


諾亞本不想讓克拉摩爾等太久,或者說在克拉摩爾面前走神根本不是他會做的事。只是,他、他終於反應過來……是的,克拉摩爾找回身體後,他的未來應該比留在他身邊而言有更多不同選擇才對,無論是繼續研究或是協助領導者解讀艾麗阿諾德遺留下的史料,哪裡都一定會有人向克拉摩爾投橄欖枝。


他們一起從千年後的新世界醒來,在陌生的空間自然而然地互相依靠,鐮刀模樣的克拉摩爾無論什麼時候都會與他待在一起,但、但旅程已經結束了!……他設想的每個未來卻仍然被克拉摩爾的身影佔據。


事到如今才思考到這個問題不會太晚了嗎?不,正是事到如今。諾亞收緊了抱著半精靈的手,時間過去而記憶不曾褪色,二人一同走過的每段路都在他腦海裡閃閃發光,連陰暗可怖的時間遺址都無法再使他卻步。克拉摩爾的笑聲、靠著他肩膀看書時的專注認真、每看到新事物時的躍躍欲試,半精靈的一切一切都使他無法放手。


諾亞的聲音聽起來像吃了十塊純度百分百的黑巧克力,他在對方的注視下緩緩開口:「我曾經想像過克拉摩爾找回身體後,你會選擇留在某處、像是艾麗阿諾德,繼續進行魔道具的研究……接下去的事我卻沒辦法再想下去,我想的每一件事,每個未來都有克拉摩爾!」他深呼吸一下,試圖把語速放緩:「克拉摩爾會離開嗎?你會不在我身邊嗎?我本以為經歷過那麼多事後我不會再出現這種想法,我也應該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才是……但我真的能想得這樣理所當然嗎?」


已經能純熟操縱影子的青年清晰聽見懷裡的半精靈的呼吸和心跳,這稍稍讓他被感情蒸昏的腦袋降溫,裝著滿月的眼睛不曾從對方身上移開視線,諾亞接著開口:「克拉摩爾,你願意與我一起迎接下一個、不,每一個未知的陌生的拂曉嗎?」


什、什麼?諾亞原來是因為他取回了身體所以在不安?克拉摩爾瞪大眼睛,基本上他聽到一半時已經徹底放棄思考,畢竟諾亞臉上是連苦戰時也不曾露出過的、大概也真的只有他一個人見過的表情,他恍惚地想星空夜色再漂亮又與他何干呢?最明亮的滿月與昏星現在正在他面前,半精靈只覺得自己連呼吸都不順。


明明不知從何時起被影子攫獲的人是他,如同蜂蜜般黏膩的影子讓他從此再難以挪開腳步。就像現在!影子的主人連同膨脹的愛意逼得他話都說不出來,以前或許還能用鐮刀的身體不方便來做藉口,但現在情況已經不同了,他還有什麼藉口回避諾亞和自己的本心呢?但這樣說出來也……!偏偏諾亞那邊傳來的力量似碳酸氣泡,刺激的、帶酸的,嘗到的人不自覺皺起眉又難耐地再來一口。或許今晚過後,他可以讓諾亞帶他嘗嘗桑德斯的沙漠碳酸水?——他怎麼像考試前在東拉西扯逃避壓力的學生,這也太不像話了……。


克拉摩爾費了好大功夫才在過度嘈吵的心跳聲裡找到自己的聲音,他終於勉強交出一個自以為合格的答卷:「說什麼呢?只要諾亞想的話——」


「不,不是這樣的!克拉摩爾總是這樣……」諾亞更激動了,他掀開被子把身體撐在半精靈上方,「克拉摩爾的想法呢?我想聽克拉摩爾、你的想法。」


一直被叫到名字的半精靈此刻如同置身於羅索的火焰裡,連皮膚都要被這個氛圍點燃了––不,能坦率地說出來這孩子也成長了啊——克拉摩爾愣愣地想,但這個陣勢也太大了吧?現在可是深夜時分,直說這些對心臟不好的話真的好嗎諾亞!他這輩子再加上生前的時間也沒有聽過這種程度的話……!


他努力讓大腦運轉起來,自新世界睜眼起就不曾分開的他們,走到如今才擔心離別?半精靈回憶起進入伊蓮娜聖地前,諾亞垂下眼、帶著安心的表情向他說這次你不是會陪著我嗎?更別說對方一次又一次用身體保護武器、他被緊緊抱在懷裡時不經意窺見的諾亞的表情––當時他還沒有察覺表情背後的含義,當下這刻回想起來就只讓他更說不出話。


而現在,他和諾亞就在艾麗阿諾德暫住的小房間裡,房間內每一件擺設都由兩人一起挑選一起帶回,即使不曾聲張也早就把他的內心填滿。說要思考兩個人不在一起的未來嗎?那比他當年思考新生都給他交了些什麼鬼還要難上百倍。


……但他能明白的,克拉摩爾想。確切的答案像一種使人安心的咒語,魔法師施法時念咒語可以讓魔力更加強大,哪怕是心裡早有答案的事,得到明晰的回應後也會變得截然不同。他當然能理解諾亞的心情,尤其眼前人還在執著地等待——


哎呀,明明都是同一個靈魂呢?起碼要對他有點信心才是。話說回來,因為他取回身體這種變化感到不安而向他坦白的諾亞也未免太可愛,看,雖說氣勢十足的模樣,但不是整張臉都紅透了嗎?


「克拉摩爾也是吧。」靜候許久的青年忽然開口。


什、什麼?克拉摩爾下意識摸了下自己耳朵,才突然發現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的半精靈僵在原地。淺色的頭髮垂下,諾亞稍微俯下身,沒有任何細節能逃出狹小的只有二人的空間。


「真是的——」克拉摩爾聲音都在發顫。兩人的魔力與精神是互通的,他現在只祈求自己的精神能爭氣些,不要過份暴露他的情緒,「聽、聽好了呀?我只會說一遍……」


今夜明明連星光都稀缺,半精靈學者卻產生一種正身披月光的錯覺。他看著諾亞,聲音不自覺地低下去,教科書從沒教過他原來簡單的兩個字就足以承住他的真心,然後把它交到另一個人手中——他甚至不敢再看諾亞的眼睛,可惡這雙眼也太亮了!下次晚上看書別點油燈了乾脆讓諾亞就這樣站在旁邊吧,不、還是不行這對心臟真的不好。


「克拉摩爾,」影子的主人用力地抿著嘴,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問,「你真的不能再說一遍嗎?」


「跟、跟我撒嬌也沒有用!」克拉摩爾看著還撐在自己上方的諾亞,緩慢地伸出兩手將對方環住,就像不久之前,他取回身體那天,他向他的搭檔 、現在得再加一個身份、給予的擁抱一樣。能夠與擁有相同時間的人牽手走過早已改頭換面的世界,諾亞……諾亞。


「克拉摩爾——」諾亞僵在原地,直至半精靈完全將他抱住,他才反應過來。


半精靈多少找回學者時期的從容,「不願意鬆手那就不要鬆手。小鬼呀,我應該有跟你說過要坦率地生活吧?真是沒辦法,我就再給你講這一課吧?」


影子的主人沒有應聲。克拉摩爾瞇著眼,完全不介意對方反過來把他抱得死死的舉動,別、別試圖湊上去咬他耳尖就更好了。而對方的頭髮在他耳邊蹭來蹭去,沉穩的聲音響起:「交給我吧。」


「嗯。」克拉摩爾接過話,「那就拜託諾亞了。呀……我們還沒好好逛過艾麗阿諾德呢,之後也能沿著長廊走到艾麗西昂,聽說那裡開著許願樹?咿——別咬了諾、諾亞……」


「好好休息吧,克拉摩爾。」


「到底是誰把我吵醒的啊?小鬼你有頭緒嗎?」


「是呢,克拉摩爾昨天也熬夜看書了。」


半精靈一僵,還掙扎著想反擊的話,想了一圈他還真沒法反駁,只好草草撂下一句晚安,眼一閉把頭埋進對方頸窩裝睡。他還能聽見衣服窸窸窣窣,被子接著便重新蓋上來,青年的聲音很低:「晚安,克拉摩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