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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庫恩小說新刊《Prelude》 ◆ 篇章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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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千年前強行解除天子詛咒時,說實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千年後重新被死亡所接納時亦是如此。

  過於漫長的人生路終於走到盡頭的這一刻,出乎意料感受不到半分痛苦,反倒多了些如釋重負的舒坦。
  放空的身心挾著濃厚倦意一擁而上,拉扯著越發沉重的眼皮,讓眼前的一切逐漸模糊,最後僅剩無法辨認輪廓的斑駁色塊。

  曾經長年盤踞的千頭萬緒彷彿不曾存在,腦中所剩的只有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礙於曾經的懊悔而想當面好好訴說的歉意、為了千年來無怨無悔的陪伴想誠心致上的感謝,在這個當下儼然成了這輩子來不及完成的遺憾。

  有些事就算看開、釋懷了,最後的最後卻終究還是後悔了。

  「我們之間明明就有那麼多時間……。」
  提不起力的身子癱坐在牆邊,一臉的似笑非笑地嘲諷著時隔千年仍難以挽救的愚昧。
  要是能跟那兩人再好好見上一面,這一次必定得將那些囤了大半輩子的話好好說清楚、講明白──前提是上蒼必須願意施捨他這樣的機會。

  身體的感官越發麻木,在腦中打轉的話語逐漸被拆散成零碎的單詞,直至模糊的意識被完全掏空前,幾近氣聲的呢喃道出的依舊是這輩子最不願輕易放下的名字——「庫恩」。




【CH.1】

  「卡巴內大人!!」

  語帶焦急的沙啞哭腔貫穿耳膜,陣陣疼痛隨之襲上腦門。
  這種感覺和四肢被戰斧硬生撕扯後知覺被強行扭轉、已經不知究竟是痛還是麻木的刺激相比,或許根本不值一談,甚至是直接無視也無所謂。
  
  話說回來,人死後居然是這種感覺嗎?

  前不久還詫異於永生竟會趁著再一次強行解咒轉嫁給阿魯姆以及利貝爾,直至最後接受人生即將畫下句點的事實,再次醒來的卡巴內對於現狀卻不免感到疑惑。
  儘管眼皮不似彌留之際那般使不上力,還有些茫然的意識外加身處之地扎眼的光亮,讓他費了番勁才勉強撐開了眼,但下個瞬間所看到的畫面,卻讓運轉失靈的腦差點再次停擺。
  
  「嘶鳴、嘶~」
  出現在面前的貌似是匹馬,更準確來說眼前那兩顆黑洞大概是馬頭最前端黑壓壓的鼻孔。  伴著連續幾聲嘶鳴,馬兒的鼻頭又朝他臉上蹭了幾下。
  馬鼻碰上臉時那種微濕、微涼,再加上氣流掃過皮膚的觸感,讓卡巴內頓時想起了業都那匹棕色駿馬。
  過去曾跟他征戰沙場的坐騎,飛速馳騁於草原時有著雄雄英姿,卻總會在告捷還歸途中像這樣時不時磨蹭著主人的臉撒嬌討拍,著實有著意外可愛的一面。
  
  這傢伙八成在這等得不耐煩了。
  能在死後的世界能和愛馬重逢,想來也是件讓人慶幸的樂事。

  睜開的眼終於適應眼前的光亮,但視野依舊被熱情直蹭的馬頭霸佔,卡巴內掛著微笑伸手順著鼻頭來回拍撫,馬兒也回應般地愉快短嘶了聲。
  然而這番主人與馬之間看似溫馨的互動,卻在下一刻被猛然打斷,
  「卡巴內大人!您終於醒了嗎?!」
  修長的馬首硬是被往一旁推開,緊接而上的是一頭卡巴內再熟悉不過的酒紅,而那一臉總被誤以為凶狠凌厲的五官此刻卻扭成一團不相襯的淚眼婆娑,自家近衛這種再熟悉不過的反差,惹得卡巴內不忍竊笑。

  科諾伊果然還是改不了這種急性子,不過能在這頭第一時間就碰上面,總算能把那些來不及脫口的話好好交代了。
  話說回來,除了眼前的一人一馬,周遭似乎並沒有其他人,當然也不見庫恩人影。

  「卡巴內大人,您別只是愣在那什麼話都不說啊?!請問您的身體目前感覺如何?」
  「沒什麼要緊的,就是頭有點痛罷了。」
  稍稍環顧四周,自己似乎正倚著棵大樹半坐臥著。
  壓了壓仍在隱隱作痛的後腦勺,摸上去似乎還有些發腫,稍稍動了動手腳,卡巴內這才注意到四肢似乎都有些明顯的傷口。
  但就算等了又等,身上的傷完全沒有癒合的跡象,這倒是怪了,得到不死體質後從沒發生過這樣的狀況,更不用說已經來到所謂的「另一個世界」,怎麼可能還會有這種皮肉傷?
  
  「您真的沒事嗎?該不會是……這一摔連腦袋也撞壞了吧?!」
  卡巴內對著自己身上來回探看就是不說半句話,讓科諾伊又更急了,撐起身後一個彎腰,雙手一伸便作勢往卡巴內的腰際線掐、意圖將人一把扛起。
  意識到情況不對的卡巴內反射性便是一拳直往對方胸口送。
  
  「嗚啊……您……您怎麼突然就動手了呢?」
  「我才想問,沒頭沒腦搞偷襲是什麼意思?」
  就算是面對的是熟悉了千年之久的近衛,一時間無法解釋的襲擊依舊讓卡巴內防衛性地丟出質問。一手正想搭向腰間的短刀,碰觸到的卻是那把早在幾百年前便被閒置於地底某處、那把象徵著業都王族的長劍。

  這下子卡巴內終於意識周遭的違和與不對勁。
  探起身越過還在彎腰捂著胸一邊哀嚎的科諾伊,一雙迷惑卻仍不敢放下警戒的灰眸仔細將四周打量了一番。

  樹叢的對側是一片大草原,草原中以柵欄間隔出一塊塊四方的區域,不同的區域遍布著操練的士兵、奔馳的馬匹、還有扎成一束束的草人、射箭用的標靶,就像是過去業都郊外那片專門用來操練精兵的訓練場。
  同時在一旁的科諾伊就算彎腰弓著身,也不難看出他身上所著的是業都禁衛隊的正式軍服,再低頭仔細一瞧,卡巴內才發現自己穿的也是一襲業都軍裝,其中斜在胸前那條繡著銀邊的靛藍披帶更是他曾經貴為「國王」的身份象徵。
  這一瞬間,顧不了身上的傷、後腦的的痛,卡巴內想也沒想便迅速撐起身,頭也不回地直往身後的樹林飛奔而去。
    
  千年來哪怕曾刻意去忘卻整個世界,卻始終不曾放下那個地方的每一方土地、每一個角落。
  記憶中近衛隊訓練場位處半山腰的一片平原地,站在樹林另一側的邊坡可以將山腳下的王城一覽無遺。
  既然如此只要穿過這片樹林,是否就可以看到那片熟悉的景象?

  不出所料,一切的推論都在停下腳步的那一刻擴展出難以置信的事實。
  卡巴內本以為永生終結後必然會到達彼岸世界,但放眼望去的景象無庸置疑就是——
  「……業都。」
  
  藍天白雲下的磚瓦房舍堆砌出業都王城從未改變過的樣貌,雖然無法看清每條交錯其中的市街巷弄,但眼前的光景的確與記憶中的輪廓毫無二致。
  穿梭於城鎮的人群、即使隔了段距離仍舊聽得到的熱鬧喧騰,更突顯出這一帶的繁榮與蓬勃的生氣——這一幕與那一夜大雨中哀鴻遍野後乍然的死寂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對比。
  
  眼前的景象讓卡巴內近乎失了神,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身處於現實還是夢境?或是說,死後的極樂世界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
  
  「呼、呼……卡巴內大人,您……您到底是怎麼了?」
  跟著在樹林間跑了大段距離的科諾伊在一旁急喘著,相較於臉色明顯有異的國王,讓方才下手不輕的那一拳似乎已經沒那麼要緊。
  「科諾伊,這裡到底是哪裡?」
  「這裡?除了業都還能是哪?」
  這個問題讓科諾伊完全摸不著頭緒,無心下的一句反問,將卡巴內僅存的理智線應聲扯斷,一身整得平整的衣衫立刻被緊緊揪住,
  「你別胡說!業都不是早該……早該……」
  
  「業都」不是早該在千年前消失於那一夜的大雨滂沱與嬰兒的哭號中?
  如今怎麼會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就算是誆人也該有個限度,但即便深知對方並不是會隨口胡謅的人,卡巴內依舊難以相信他口中所道出那番看似荒唐的陳述。

  「卡巴內大人,有什麼事我都可以聽您慢慢說,但請您先冷靜下來。」
  一系列的反常讓科諾伊心生擔憂,跟隨卡巴內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這種時候唯有自己先冷靜下來、不跟著瞎著急,才有機會將自家國王一時間的衝動壓制下來。
  晶透的酒紅挾著冷靜而些許懾人的氣場,瞪得卡巴內這才終於鬆手,倏地冷下的鐵灰卻依舊閃爍著迷惘。
  「……這裡真的是業都?」
  「正是,卡巴內大人。」
  「那現在又是什麼時候?」
  「現在是您——業都新王卡巴內陛下登基後第五年的初春。」
  「登基後的第五年?我們不是已經活過千年了嗎?」
  「千年?卡巴內大人,請問您是撞壞頭在跟我開玩笑嗎?」
  「你說誰撞壞頭……罷了,當我沒說。」
  明顯搭不上線的雞同鴨講,讓卡巴內又一次陷入沉默。
  環顧於眼前仍有些難以置信的景象,就算看破了眼也不像死後的極樂世界。
  在這種狀況下身邊只有那位一臉擔憂心急的近衛,儘管抱著滿腹疑惑,卡巴內只能暫且接受自己回到千年前業都的事實。

  至於是為何、又是如何回到這,卡巴內毫無頭緒。
  而科諾伊口中「登基後第五年」的時間點,也喚起那段從未遺忘的過往。
  那一年,卡巴內曾摸黑潛入中樞將當時身為天子的庫恩帶走,並利用整整一年的時間嘗試解除天子詛咒,隨著詛咒解除後僅僅維持不到一年的短暫和平,業都便迎來那難以挽回的滅國之夜。
  
  跑馬燈般的片段刷進腦海的同時,曾經的後悔與絕望也如湧浪般撲上心頭。
  本以為永生結束便意味著解脫,命運卻沒有好心到願意讓卡巴內從這場與詛咒、與死亡抗爭的舞台就此謝幕離開。
  
  回過頭俯瞰王城的一片繁榮,這景象或許是現下唯一能讓人感到寬慰的風景。
  卡巴內長嘆了口氣,除此之外他實在不知該作何反應。

  「科諾伊,難道你也是被強行拖回來的?」
  幫阿魯姆解咒的當下與庫恩、科諾伊分隔兩地,因此卡巴內無法確定另外兩人是否也已從長年永生中獲得解脫、是否會像他這樣被帶回過去?
  僅僅隨口一問,卻不免摻上了些期待。  
  「抱歉,卡巴內大人,您的話我聽得不是很懂……。」
  一字一句斟酌般的小心翼翼,無非是對那份期盼最直接的否定。
  眼看卡巴內臉色再度一沉,識相者如科諾伊只能趕緊閉嘴不再多說半句。
  
  想來有些無稽,卻又不得不接受現實,彷彿想暫且放棄一切思考,卡巴內一屁股便往地下草皮坐、又往身後一倒。
  一覽無遺的藍天、白雲是久居於地底的他數千年來未能好好欣賞的景致,清新而流通的空氣摻著灌叢樹木、泥土的氣味,比地底終年散不去的濕蘊來得好上許多。
  
  只是這樣的風和日麗究竟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枕在草面的頭仍在隱隱作痛,一手探向後腦勺,那個不大不小的腫包仍舊脹在那,腿上衣褲摩擦到皮膚時的刺痛跟著不時敲擊著腦門。
  看來回到過去的同時,身體也變回一般人類的狀態。
  只不過卡巴內一時也想不透身上這些傷究竟又是從何而來?
  「科諾伊,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卡巴內轉過頭,一旁科諾伊早已跟著席地正坐。
  「您指的是哪件事?」
  收起不久前過於謹慎的禮數,科諾伊不慎的一個白眼讓簡短的疑問藏著些言外之意。
  「這些傷,不會是憑空出現的吧。」
  示意性地揉了揉後腦杓的腫包,又轉了轉手、扭了扭腳,儘管記得些過往的片段,但卡巴內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忘了、還是曾經過於漫長的人生已經讓他無暇去記得這些瑣事。

  「我說卡巴內大人……,您騎馬騎到一半突然恍神墜馬不省人事,這些難道您完全沒印象嗎?」
  「蛤?!」
  跨越千年時空回到業都已經讓人難以置信,但科諾伊陳述的這段話,更是讓卡巴內完全無法理解,瞬間起身疾呼,暈痛交雜的不適再次襲上腦門。
  
  看來要盡快重新適應這副無法隨時自癒的身體才行,畢竟如果歷史再度重演,現在這個節骨眼還得想辦法解決庫恩身上的詛咒——想到這卡巴內這才猛然想起這時早該被他帶來業都的庫恩。 
  
  「這麼說來,庫恩人在業都嗎?」
  「您怎麼突然問起庫恩大人?墜馬的事您就不……」
  「墜不墜馬不重要,立刻忘了這件事。」
  急切打斷科諾伊的後話,比起墜馬這種不值一談的小事,現下庫恩究竟身在何處、人是否安好,對於卡巴內而言才是當務之急。
  
  「卡巴內大人,前天解除詛咒失敗後,庫恩大人已經昏睡兩天的事,難道您也不記得嗎?」
  「解咒失敗?昏睡兩天?」
  呆然複誦著科諾伊的話,這回卡巴內就算挖透的上輩子全數的記憶,也記不得過去有任何類似的狀況。
  這不禁讓他又心急了——難不成只有他獨自脫離永生、回到過去,和他活在相同時空的另外兩人至今還被困在那段不見盡頭的永生?
  除此之外,這一頭的庫恩陷入昏迷,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這一切只是段虛幻的夢境,那醒來後又將面對怎樣的現實?
  無數的疑問在腦中打轉,有如無盡的漩渦般將思緒腳亂地一蹋糊塗。  
  所幸在下個瞬間,一位從樹林急迫竄出的衛兵所帶來的消息,暫時為心緒亂了套的卡巴內注上一劑極為有效的強心針——

  「報告陛下、科諾伊大人,王宮醫官消息來報,庫恩大人終於醒了!」
  
  


【CH.2】
  長達近五百年的冷戰,終於在那一夜畫下休止符。
  再次四目相交,讓黯淡的鐵灰短暫染上了夕陽紅的暖暈,卻又在下一秒驟然轉身遠去。
  但庫恩明白,再次漸行漸遠的背影已然卸下沉積千年的懊悔,就算這一次分離要再盼上另一個百年,他也深信彼此必定會有相視而笑並再次說上話的一天。
  
  然而當期盼還來不及化作現實,名為「人生」的長跑卻悄悄搶在前頭拉出條終點線。
  
  「想必是卡巴內做了些什麼吧。」
  人生的齒輪從來都不是操控在自己手中,但庫恩從未悔過,只因為那人值得他託付一切信任還有千年來從未淡化的感情。
  
  「庫恩大人,要是您最後能再跟卡巴內大人說上話就好了。」
  科諾伊語帶惋惜,卻也欣然接受這般無預警的完結。
  「沒事的,科諾伊。卡巴內想說的,早就都傳達給我了,畢竟……我們之間已經擁有那麼多的時間。」
  想說的話、來不及說的話,就算不用當著面親口傾訴,庫恩依然能深切感受到。
  既然這輩子無法在人生最後一刻微笑道別,那就只盼下輩子能以笑容作為重逢的問候。
 
  地底熟悉的氣味、燭台燃燒的細微聲響、手掌碰在木椅上的觸感,一切感官漸漸被抽離而顯得模糊。
  即將離開熟悉的世界,不免還是會有些寂寞與不捨,但在闔眼長眠後,或許就會忘記「寂寞」的感覺也說不定。
  石榴紅的眼再次環顧四周,終於安心而滿足地閉上,胸口的起伏隨著吐息漸漸緩了下來、直至最終完全停下。

  在那之後,庫恩只覺得自己獨自在半夢半醒間漫無目的徘徊了許久。
  當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逐漸褪去,視野所及再次漸轉為清晰,四下的景物既非熟悉的地底、也不似預想中的彼岸。
  恍惚間,千年追憶的其中一頁與眼前景象不謀而合。

  「看來,一切似乎又回到原點了。」  
  望著窗外緩緩升起的朝陽,躺在床上的庫恩吐出這句話後,塌下的眼皮讓他又再沉沉睡去。

  *  *  *
  
  接到衛兵的消息,一主一從立刻從山上訓練場動身回宮。
  一路上悶不作聲只管埋頭疾馳,紛雜的思緒也如同飛奔的馬匹般呼嘯而至、卻又在停留片刻後不著痕跡地揚長而去,想靜下心思考更顯得難上加難。
  睽違五百多年第一次、卻也是上輩子最後一次和庫恩說上話的畫面反覆在腦海閃爍,卡巴內仍記得當晚庫恩面對他時語氣的堅決,眼神對視時卻仍舊流露出幾分顯而易見的忐忑。
  但他不得不承認,單憑跨出一步主動發聲這點,庫恩顯然在千年中變得比他還堅強許多。
  
  「在背後為後輩們推上一把,不就是我們身為前輩的義務嗎?」
  既非懇求、亦非責難,庫恩的疑問襯著沉穩一笑,讓卡巴內不得不接受他的這番勸說——人生已經錯誤百出而被攪得一塌糊塗,總不能放任千年後同樣也在不計後果向前衝的後輩步上他的後塵。
  因此,卡巴內最終選擇相信庫恩並毅然動身前往方舟,卻不知臨走前的短短一句「那我出發了」竟成了上輩子與庫恩說上的最後一句話。
  礙於數百年冷戰的尷尬,道別的話語說得倉促而簡短,甚至連對方的名字也無法好好說出口,這件事直至人生盡頭,無疑又為卡巴內留下了懊悔與不甘。
  
  馬匹達達聲敲響了王城小徑的石磚,就算避開城鎮人群的喧囂,雜亂的心思依舊無法靜下來。

  就算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再次回到千年前的業都,上一段人生路來不及完成的遺憾卻讓卡巴內一心只想盡快與庫恩見上一面。
  但不久前才見到科諾伊對「千年」的詫異與不解,卡巴內無法排除庫恩同樣會對於永生、對於那漫長的千年毫不知情的可能性。
  出現在眼前的人就算有著相同的名字與容貌,但極有可能只是個生存在這個時空的分身——越是離王宮更近一步,卡巴內越是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試圖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以免到時候壓不下的失望與懊悔會讓他在庫恩面前失態。
  儘管想找回過去凡事都能從容應對、不輕易在別人面前流露真實情緒的自己,但千年永生揮之不去的重擔此刻仍沉沉壓在肩上,想要有即刻便有所改變,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

  馬匹的腳步漸緩,業都王宮跟著在眼前延展出熟悉的輪廓。
  與盼著和庫恩見上一面的迫切相比,長年累積的思鄉情愁此刻似乎略遜一籌,但這也可能是由於卡巴內至此仍未整理好心緒去面對重生的故國。

  穿越王宮大門,無暇向列隊衛兵一一致意,卡巴內鬆下韁繩側身一躍,便頭也不回地直奔後花園旁的離宮。
  就算時光不著痕跡地流逝了千年之久,卡巴內依然能熟稔疾走於那條直抵目的地的近路。
  腳步匆匆前行,每踏出一步,腦中便不聽使喚浮出一句句想告訴對方的話。
  這些話,交雜著過去一輩子的覺悟、約定、友情以及即便經歷五百年冷戰卻從未拋卻過的愛情。
  那一天在方舟上能夠輕易向阿魯姆、向那位最強人類輕描淡寫訴諸於口的真心話,卡巴內自知他依舊沒有足夠的勇氣在庫恩面前把這些一語道盡。

  要是這一回真能見上面,第一句話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急促的腳步在離宮門前驟然打住,國王的出現引得本還在宮門口低聲交談的侍從與醫官趕緊上前欠身行禮。
  外頭恰逢正午,這些人不進屋裡乘涼而待在外頭耐著日曬,大概也是想盡可能迴避庫恩身上的詛咒,對此卡巴內無意多加過問,直白而簡短地表明來意,
  「告訴我庫恩的狀況。」
  「報告陛下,庫恩大人不久前才甦醒過一回,也進了些食物,身體狀況經下官診治暫無大礙,只是眼下還有些虛弱,仍需多加休養才可完全康復。」
  「沒事就好……,庫恩這次昏迷是跟解咒有關嗎?」
  「正如陛下所言,那天庫恩大人似乎是被解咒時產生的衝擊傷到頭部才導致昏迷,不過詛咒本身是否也有影響,這點請恕下官學術不精,無法給您明確的答覆。」
  詛咒這種靈術類的東西並非醫者所長,醫官一時解釋不上倒也沒讓卡巴內介意,試探詢問不過也只是想從更多人口中拼湊出業都目前的大致狀況。
  
  聽聞庫恩沒事,已經讓懸在心上的重石鬆了一大部分,剩下的也只能等見上面再說。
  「你們可以先離開了,庫恩這邊我進去顧著就好。」
  「可是陛下,您的身體不也……」
  「別擔心,詛咒對我這種不死之身不會有影響……?」
  話才說完,來自侍從與醫官的疑惑,才讓卡巴內猛然想起自己已經恢復成一般人類狀態,
  「詛咒我自會留心,你們也別在這待太久,沒事就退下吧。」
  面不改色趕緊改口,乍看下的淡定從容外加幾分君王不容忤逆的威嚴,這才將幾人打發離開。
  
  踏上階梯、旋開被豔陽曬得發燙的門把,卡巴內側身將門一推,來自室內的一股沁涼拂面而來,步入室內、闔上厚重的大門,花園的蟲鳴鳥叫一概被隔絕於外,四下只剩彷彿連時間都停滯般的寂靜。
  沿著襯上大片落地窗的迴廊走至盡頭,便是庫恩暫居的客室。
  喀噠、喀噠,軍靴敲擊地面的聲響緩慢而規律,同一時間越發鼓譟的心跳持續打在耳膜,儼然成了這個當下最突兀的不和諧音。

  通往客室的最後一段路,卡巴內的腳步卻走得越發沉重,想跟對方見上面的迫切依舊,但上一段人生中曾經的悔恨與對庫恩的漠視,卻讓他又顯得猶豫。
  如果房門另一頭的庫恩對一切毫不知情,究竟該用怎樣的表情、什麼樣的話語來迎接這一回重逢?
  
  「因為是卡巴內,我才願意選擇去相信。也是因為卡巴內,我才能在這千年無悔地活下去。」
  這是出發前往方舟前來自庫恩的最後一句話。
  卡巴內在那個當下並沒有想太多,只是仔細地將這段話記著、收著,本以為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當面回應庫恩的信任與期待,誰料一個轉眼,一切都偏離了原本的預期。
  
  人生已經錯了千年,既然上天肯給一回從頭來過的機會,就不該再繼續錯下去。

  「這次不能再犯相同的錯誤,絕對不能……也絕對不會。」
  收緊的拳同時也握緊住這一世再次的覺悟,卡巴內毅然走到門前,朝房門叩了兩聲,待熟悉的聲音喊出那聲「請進」,他這才推開房門,決心與所謂的「命運」正面交鋒。

  * * *

  開門、進房、再輕輕將門闔上,一步一步將這些動作緩慢完成的卡巴內儼然想藉拖延時間來緩和那份仍舊壓不下的忐忑。
  
  「午安,卡巴內。」
  沉透的音色輕聲喊出自己的名字,面著門板猶豫再三的卡巴內終於慢慢轉過身,隨即映入眼簾的是身著睡袍站在窗邊、兩手撐在窗台,側身回首時挾了滿面笑容的庫恩。
  「午安……。」
  問候的話語先吐為敬,只不過那兩個代表對方名諱的音節,卻在幾乎要脫口時又被含糊吞回肚裡,反射性想將那頂總是罩著大半顆頭的兜帽向下扯些,抓空的手這才讓卡巴內意識到業都軍裝根本沒有這樣的設計。
  「聽醫官說你早上才醒來,感覺還好嗎?」
  看似客套的關心,卻是開啟對話最直接的捷徑,說話的同時,卡巴內又嘗試往窗邊靠近幾步,飄移的眼神卻在對上那雙大紅眼時飛快地別開。
  雖說回到千年前的過去,但冷戰冰牆瓦解的那一晚對卡巴內而言不過像是幾天前才發生的事,只要那塊積了五百年的疙瘩還卡在那,要自然而然和庫恩說上話果然還是有些難度。
  
  「我沒事,倒是卡巴內,身上的傷還好嗎?」
  手上、腿上幾處就科諾伊所說的墜馬跌傷,就算傷得不重卻仍在磨損的布面留下了些血漬,這也引來庫恩的關切,
  「這種傷不用多久就會自己癒合,不礙事。」
  「可是……並非不死的狀態下,傷口也就不會那麼快復原了,不是嗎?」
  「這麼說倒也……?庫恩,你剛剛說了什麼?」
  話才說到一半,卡巴內終於發現其中蹊蹺。
  想都沒想便喊出梗在喉間遲遲無法脫口的名字,再次相視的瞬間,映著一對鐵灰的石榴紅波盪著水氣、隨之滑出兩道清晰可見的淚痕。

  不死的身體、傷口異於常人的復原速度,這些是只有活過那段永生才能瞬間明瞭的通關密語。
  這一刻,就算不用再多加試探確認,卡巴內也可以肯定站在眼前的人就是他一心迫切尋覓、與他同樣來自千年後的庫恩。

  重逢之際究竟該掛著怎樣的表情?到底該說些什麼話?
  在這個當下已經顯得不那麼重要。 

  卡巴內一個箭步上前,大幅將那段過於拘謹的距離縮到最短,一把將庫恩緊緊擁進懷中,庫恩也回應般地摟上對方,將那身筆挺的衣衫扯出了皺痕。
  褪下彷彿不曾存在過的尷尬與彆扭,赤裸的真心僅存的只有那份始終如一、即便歷盡千年依舊無法輕易拋卻的真情。

  「打從進門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所以你才刻意提到我身上的傷嗎?」
  靜靜點了點頭,庫恩側過身又往卡巴內胸口伏得更緊了些,來自對方的心跳縱然有些急促,敲在耳裡卻著實讓人安心。
  本以為分隔兩地結束永生,再次見上面的期盼也將就此化為渺茫的奢求。
  但當庫恩再次甦醒且意識到自己身處於千年前的業都,他便深信必定還會有再次與卡巴內重逢的機會,只是所遇之人究竟是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位千年英雄,這一點直至實際碰上面前他也無法確定。

  所幸,看似從頭來過的人生,卻為他保留了至今仍舊最無法割捨的部分。
  
  刻意提起的卡巴內的傷,對庫恩而言既是出自於關心、也是他最後的試探。
  當卡巴內還是國王的那段期間,他從不輕易將猶豫、不安等軟弱的一面展露於外,當然在庫恩面前也不例外。
  因此打從卡巴內出現在房裡,庫恩就開始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礙於五百年因冷戰而生的疏離感、顯而易見的猶疑與不自在,與記憶中卡巴內最後留下的身影幾乎是重疊在一塊。
  那一刻,庫恩只能雙手使勁掐著窗台,才不至於第一時間就無法克制那份油然而生的喜悅與激動,拼命眨眼作勢仰望窗外藍天,也不過是想忍住已經在眼眶打轉的淚。

  「庫恩……」
  再一次的柔聲呼喚,引得依偎在胸前的那頭夕陽紅微微翹首,一對唇還來不及回以隻字片語,便猝不及防地被對方堵上。
  睽違數百年的這一吻,彼此都不敢向對方有過多的索求,但唇瓣間的貼合、摩娑卻也足以為這些年埋藏於心的情意敲出一道得以宣洩的縫。
  直至兩對唇完全分離,卡巴內的手依舊緊摟著庫恩不放,再一次的四目相交,一雙灰眸不再有絲毫的閃躲,被對方這麼一瞧,反倒是讓庫恩有些害臊起來,
  「卡巴內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庫恩,過去的事……我很抱……?」
  近五百年刻意的漠視,總該先用一句道歉彌補,但還不待卡巴內把話說完,庫恩立刻伸手掩住卡巴內的嘴,硬是將那句尚未道盡的歉意壓回對方口中。
  眼看卡巴內噤聲,庫恩這才鬆下手,又立刻在下一秒踮起腳尖捧上那臉反應不及的呆愣,仰著頭朝那微開的唇悄悄啄上一口,
  「好不容易回到業都,不是該說『我回來了』才對嗎?」
  瞇細的紅眸掖著笑意輕聲問道。  
  或許是從沒想過、也或許是不敢抱有過度期待,卡巴內並未預期與庫恩的重逢竟會有這樣的發展,運轉失靈的腦顯然已經放棄思考。
  不過既然是庫恩說的,多半不會出多大的錯,像是舉白旗投降般無奈一笑,卡巴內低下頭輕輕碰上庫恩的額,
  「我回來了,庫恩。」
  「歡迎回來,卡巴內。」
  
  永生的結束本意味著完結,對卡巴內與庫恩而言卻是回到過往的全新開始。
  千年間的所留下的瘡疤即便在這個時間點依舊存在,但兩人至此都深信「時間」總有辦讓一切有所改變。
   
  只是這一回,論誰都無法保證命運究竟會給他們多少的時間。


  

【CH.3】

  千年永生走到盡頭,對卡巴內與庫恩來說不代表結束,而是新的開始。
  也或著說,長年糾纏於天子詛咒的人生不過是被強制拉回最初的起點。 

  但就卡巴內看來,回到過去不完全是件壞事。
  畢竟現在的時間點,業都依然如過往般強盛而繁榮,加上他所熟悉的庫恩也一同出現在這個時空,結束冷戰的兩人至少還可以陪伴彼此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然而,或許是尚未習慣常人狀態的身體,抑或是那場兩人都沒有特別印象的解咒的確給身體造成過大負擔,那天還沉浸於重逢悸動的兩人不過才說上短短幾句話,庫恩便迷迷糊糊倒在卡巴內身上再次睡去。
  隨後將人挪到床上蓋好被,坐上床緣的卡巴內撫過那睽違數百年終於能再次正視的睡顏,不久前意識到自己回到業都後亂得一塌糊塗的心緒,這才得以稍稍沉靜下來。

  庫恩露在外頭的頸子仍裹著層層繃帶,試圖掩蓋命運在他身上所烙下的印記。
  同時,被天子詛咒盯上後身體所產生的違和,卡巴內早在和庫恩碰上的那一刻便有所察覺。
  這一回,究竟是詛咒會先被解除?還是這副身體會先被侵蝕殆盡?
  當新的輪迴開啟了序章,相同疑問也將再次被打上同樣的問號。

  「貿然解咒只會讓歷史重演,既然如此……」
  隻手碰上那細弱如枝的頸,卡巴內腦中突然浮現曾在方舟聽聞的某段話——

  「天子詛咒尚有一種解除方法,只要……」

  柔聲卻蠱惑般的低語徘徊於耳,誘使身體做出違心之舉,卻又在指尖收緊前縮回了手,握緊的拳挾殘存的理性微微顫抖,彷彿在壓抑著某種不被允許的衝動。
  床上熟睡的青年扭了扭身、發出斷斷續續的咽唔,隨後又恢復規律而平穩的鼻息,似乎並未察覺到這番短暫的掙扎。
  背過身將人屏蔽於視線之,著了魔般的心緒在這才得以稍稍緩些,卡巴內甩了甩頭,試圖將一時過於荒謬的想法甩出腦海,卻在下一秒受制於一陣突如其來的反胃與作嘔,
  「唔呃……咳、咳咳……」
  猛烈乾嘔引來後續一陣促咳,不出所料,擦過嘴角的手背瞬即染上了肉眼可見的血絲。
  「……看來這場硬仗,終究還是得面對的。」
  詛咒毫不留情的侵蝕已然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卡巴內自知繼續放著自己在庫恩身邊陪睡、任由詛咒肆虐也非良策,這才放下些許留戀匆匆起身離開。
  
  * * *

  「卡巴內大人,您終於肯從頭裡頭出來了。」
  「科諾伊?你怎麼會在這?」
  才踏出離宮一步,那頭映著夕陽的酒紅立刻撞進眼前,一臉的皮笑肉不笑地咧著兩顆虎牙,顯然這番駐點堵人已經讓他磨掉了大半的耐心。
  「這段時間您要不是在政務室,就是在離宮這一帶,基本上找人並不難,難只難在要怎麼把您從庫恩大人房裡盼出來就是。」
  「……下次我會注意。」

  礙於天子詛咒的存在,暫時只能將庫恩安置在稍稍遠離人群的離宮。
  為了避免宮人受到詛咒影響,離宮這邊只安排了最低限度的人手輪流打理庫恩的起居雜務,其餘都靠卡巴內盡可能地親力親為。
  周全了他人,卻一步步將自己推向天子詛咒的威脅之中,即便嘴上總說著無礙,長年來的相處讓科諾伊早早便察覺到詛咒對卡巴內所造成的負擔。  
  不論是誓言要讓詛咒消失於世的信念、抑或是打從第一次見面便對那位天子產生的執著,這些都被科諾伊看在眼裡,因而他也不忍貿然從中過度阻撓。
  只是為了防止卡巴內長時間暴露於詛咒,他的確是煞費了苦心。
  除了在門口蹲點堵人、刻意到庫恩房外各種明示暗示、再不濟,直接破門而入把那位國王當場架走也是曾有的事,頻頻耳提面命要卡巴內控制跟庫恩相處的時間,卻總是在某人的一頭熱下被當作耳邊風。

  庫恩因為解咒而昏迷的這幾天,科諾伊多少注意到卡巴內在處理政務上有些不易被察覺的走神,甚至還演變成巡視軍營途中的恍神墜馬,這些都讓他誤以為與庫恩有關。
  因此在得知庫恩甦醒的消息後,科諾伊並沒有加以阻攔,甚至是放棄多餘的叮嚀催促、只是靜靜守在外頭,為的都是讓卡巴內能有多一點時間可以好好陪著庫恩,讓那份懸在心上的不安能藉此緩些——但對那段千年永生毫不知情的科諾伊,這時也不會知曉卡巴內的另一份心事。
  相反的,科諾伊對於天子詛咒的擔憂、甚至是為此曾對庫恩所生防範,卡巴內早在上一世便有所察覺。
  嘗試兌現與庫恩許下的承諾、同時也要顧及摯友的不安,甚至不得不面對詛咒對自身性命的威脅,如何在這之中取得平衡,對於卡巴內而言始終是個難題,就算人生重來一遍也依舊如此。

  步回正殿路上,亦步亦趨跟在卡巴內身後的科諾伊等著卡巴內主動發話說些什麼,但那道始終沉默的背影只管兀自前行。
  無形的重擔挑在肩上,挾盡一切看不穿的心緒、解不了的煩惱,卻由不得他人隨意置喙,畢竟眼前的人是這個國家高高在上的王。
  「卡巴內大人……」
  耐不住的擔憂終於化作言語脫口而出,但在看到對方回首時那副緊縮眉頭抿著嘴、一副要將一切苦惱往肚裡吞的樣子,本都想好的後話隨即被抹得煙消雲散,演變成只能互相乾瞪眼的窘境。
  「有什麼話你直說就是。」
  「庫……庫恩大人看起來還好嗎?」
  比起關切卡巴內自身,這種時候把庫恩搬出來八、九成不會錯,科諾伊這才趕緊問道,卻不料這一問又讓對方陷入一副若有所思的沉默。
  「十分抱歉,請恕小的失言!如果您不想談這個話題,我……」
  「你沒說錯什麼,不用緊張。」
  拍了拍對方的肩打住那番不必要的解釋,輕描淡寫的安撫摻著嘴角揚上的輕巧一笑,許久未見個性如此拘謹的近衛兼摯友,倒讓卡巴內生了些懷念的感覺。
  「庫恩沒事,他很好……,比我想像中還要好得多。」

  但在詛咒纏身的狀態下,還能有多好呢?

  王宮正殿就在眼前,走在前頭的步伐卻悄無聲息地變換了方向,即便對卡巴內的話感到不解,科諾伊能作的也只有加緊腳步跟上。

  兩人隨後來到花園圍籬邊的空地,在那可以一覽城下的繁榮與熱鬧,隨著夜色漸至,交錯的街巷被綴上點點燈火,與白天相比又是另一幅不同的景致。
  「這裡……果然是業都沒錯。」
  看了又看、望了又望,眼前的一切毫無二致地重疊於那段沉睡於上輩子的回憶,就算已經過上大半天,卡巴內對於自己再次回到業都這件事仍舊感到難以置信。
  「這世上像這樣的好地方,除了卡巴內大人所治理的業都,還會有哪呢?」
  跟著站上前的科諾伊笑得開懷,讓這段話聽來像是刻意吹捧,實際上卻是最直白而毫無掩飾的真心話。 
  「不過您的話聽上去,似乎有種曾離開這裡好長一段時間的感覺。」
  「科諾伊……」
  與對方有著從小到大的交情,卡巴內自然知道科諾伊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一定程度的把握,但這般過於精準的直覺,卻仍讓他感到詫異。
  同時他也再次意識到,與庫恩冷戰的那五百年,無疑是靠著科諾伊的洞察跟包容,才能讓他們倆勉強熬過那段隨時都可能徹底崩壞的時光。
  
  「你說的沒錯,我或許曾經離開過。」
  「欸?等、等等……卡巴內大人,您不用刻意附和我的話,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不對,難不成這是摔馬撞壞腦袋的後遺症嗎?」
  天外飛來一筆的自白讓科諾伊聽得反應不及,稍稍冷靜個三秒思考,又擅自把這件事和白天墜馬摔壞頭扯上關係,這一番混亂的推論讓他急著想衝去找王宮醫官求救,卻在跨出腳步的同時一把被卡巴內揪住披風,差點踩了個空。
  「敢再提摔馬這件事,你之後就別想踏進王宮半步。」
  「噫?!小的錯了,請陛下恕罪!」
  「亂喊稱謂也一樣,誰准你私下喊我陛下的?」
  「欸?怎麼這樣?卡巴內大人?!」
  「……噗哧……哈哈哈!」
  一臉挾著王者威嚴的冷聲威嚇效果拔群,立刻止住了科諾伊一時的衝動,隨後不經意的捉弄,卻也讓緊繃的心緒霎時鬆了下來。
  究竟有多久沒像這樣暢然大笑,卡巴內早就不記得,畢竟打從有記憶以來歷經千年,人生路上發生了太多、太多事,幾乎讓他被迫變成另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認識的陌生人。
  如今再次回到業都,除了挽回過往所失去的一切,或許也該試圖找回那個早已被拋置於從前的自己。

  「坐吧。」
  卡巴內逕自坐上草皮,順手拍了拍一旁的空處示意科諾伊一同待著,「不管你信不信,有些事可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交代過去的」,他又悄聲補充道,不過這話似乎並未進到對方耳中。
  月色映著星空,為夜晚揭開了序幕,儘管眼前景致失了白晝時清晰的輪廓,對於曾居於地底度過數十萬日夜的卡巴內而言,也已經是久違而珍貴的滿足。

  「或許是真實、也或許只是段夢境,但我的確離開過業都。」
  「離開」這個字眼淡化了上輩子無奈下的被動,更明白來說,不是卡巴內選擇離開業都,而是業都被迫消失於他的人生之中——只不過這樣的話若是直接告訴科諾伊,搞不好又會被當成另一番腦袋不清而亂扯的胡話。
  沉默中的月色映出科諾伊的一臉呆愣,卡巴內只管揚起淺淺一笑,自顧自地又接著講下去,
  「我曾經歷過一段漫長的人生,這段常人無法想像時光長到會讓人產生懷疑、放棄一切的掙扎,直到最後……只能在絕望中後悔過去所選擇的一切。」
  「後悔?卡巴內大人您嗎?」
  熟識了近二十年,奮不顧身、勇往直前以及些許的衝動一直是科諾伊對卡巴內這個人最直觀的註解,「懷疑」、「絕望」、「後悔」這一類負面字眼他根本想都沒想過。
  「你會這樣問,看來國王的形象維持得還算不錯,那我就放心了。」
  無關緊要般的輕笑,卻摻上了彷彿歷盡滄桑般的狼狽,聽到這科諾伊不禁開始好奇,眼前的卡巴內究竟經歷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事。
  
  「但是這些年來我一直都跟著您,您要是出什麼事,我也會知道才對,不是嗎?」
  「這樣說倒也沒錯,但科諾伊,你能保證目前在你面前跟你對話的,是你這些年來所熟悉的『卡巴內』嗎?」
  「……您的意思是……您既是卡巴內大人、卻也不是嗎?唔嗯……」
  賭上業都國王近衛的名譽,科諾伊可以確定眼前的人的確是卡巴內,但要說是他所熟知的那位國王,隱約間的確有些難以形容的差異,但卻也無法果斷否定這人並非卡巴內,一時無法解釋的矛盾讓他只能揉著頭、縮著眉發出苦惱的低鳴。
  「總之,您還是目前的業都國王卡巴內大人對吧?」
  「我早就……,不,現在的我的確是業都的王。」
  「早就不是國王」這句上輩子不時掛在嘴上的話在這當下顯然有些不合時宜,意識到這件事後卡巴內趕緊改口。
  在承認這個身分的同時,內心的百感交集油然而生,睽違千年重掌的權勢同時也將守護業都的義務一併還送到手中,他從沒想過,曾經空空如也的手,竟還有機會再次握上曾被強行奪走的一切。

  「這樣的話,今後您還是會好好治理業都嗎?」
  「這是當然。」
  「您還會幫助其他國家對抗中樞嗎?」
  「如果中樞繼續用手段迫害其他國家,我不打算坐視不管。」
  「那麼庫恩大人的詛咒,您還要繼續嘗試解除嗎?」
  「……就算找遍所有方法,我也不會放棄。」
  
  ——就算找遍所有方法,我也要將庫恩跟業都同時留住。
  殘存的迷惘與被一掃而空,連續的疑問堅定了這回再次立下的決心。
  
  見到卡巴內臉上重新刷上的凜然與果決,科諾伊這才放心鬆了一大口氣。
  打從接掌近衛一職的那日起,他所追隨的不僅僅只是「卡巴內」這個人,也包含了他所追求的信念與理想。
  即便此刻他仍舊無法理解那番摸不著頭緒的自白,但卡巴內的決心足以讓他願意義無反顧地繼續跟上去。

  「既然卡巴內大人都這樣說了,之後不管您做什麼,小的科諾伊絕對會誓死追隨您的。」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但要是碰到不得已的時候,還是保命要緊。」
  乍看之下的玩笑話,卻藏著不折不扣的心聲,如果這一回依舊只能讓永生的歷史重演,說什麼也得讓科諾伊能夠安穩地度過一般人該有的一生。

  卸下了滿腦雜念,一雙灰眸開始上下打量起身旁的近衛,已經看慣科諾伊在地底的穿著,卡巴內總覺得這身正經八百的軍裝看著總有些不習慣,
  「請……請問我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沒什麼,果然還是很難把你這副模樣跟打掃洗衣做菜種田之類的事聯想在一起。」
  「打掃洗衣做菜種田?您到底在說什麼?」
  「總之,好好活下去,科諾伊,你以後一定會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卡巴內大人,您這話是在是在暗諷我到現在還是母胎單身的事嗎?」
  「哼哼,誰知道呢。」

  月夜蟲鳴伴著聲幾聲輕笑,卡巴內旋即起身,擱下一臉錯愕不滿的科諾伊便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