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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尖叫》


悠特懷疑自己可能出現了某種故障，軟體方面的。他試著運行自檢系統，但沒有找到任何異常。

照理說他的下一步應該是尋求亞特拉的協助，就像他的自我照護模塊提示他的那樣。但他遲遲沒有這麼做──自從遇見亞特拉，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常違背那些提示模塊的建議。

首先，那些錯誤代碼很奇怪；悠特既解讀不了它們、也無法辨識出錯誤發生的原因。可是有一點卻是可以確定的：它們總是在亞特拉在的時候出現。如果亞特拉是錯誤發生的因素之一，悠特不確定去找他處理究竟是會讓狀況變好還是變糟。

第二，儘管這些代碼出現在他重要的核心部分，但根據悠特截至目前為止的觀察，它們似乎是無害的。它們既不侵吞記憶體容量，也不阻礙主要作業系統的運行。客觀來說，它們似乎只是某種雜訊干擾。也許是來自宇宙射線的干擾；他聽說過一些古老機械的晶片有這個問題。他是軍用機，也許士兵曾用戰場上就地取材的舊東西為他維修。

──可是有一部份的悠特卻無法將它們看成僅僅只是雜訊。特別是他系統中傾向違背模塊建議的那部分，對這些錯誤非常有反應。

事實上，如果悠特必須形容，那東西比起雜訊，更像是來自遠方的淒厲尖叫。

那和老闆剛過世時他「聽」到的東西不同。是的，他那時也有過類似雜訊的錯誤，可是數量沒有這麼多，持續的時間也沒有這麼長。更重要的是──沒有這麼多的敵意。

也許這才是他不想去和亞特拉求助的真正原因：那似乎是某種令人不安的、醜陋的、甚至是邪惡的東西。它們盤據在他核心的陰暗角落，幾乎像是某種蛆蟲。牠們會發出那種淒厲的尖叫，讓他晶片裡的電流像人類的手那樣抖個不停、動力系統像人類的腎上腺素那樣瘋狂地催促著他「做些什麼」──即使他的任務列表裡根本什麼也沒有。


例如現在。他看著亞特拉單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台機器人的一隻小腿仔細端詳。悠特看著這一幕，動也不動。尖叫聲很淒厲，但它們很遠，不妨礙任務執行。

但接著亞特拉和那個機器人開始談笑。那個機器人顯然是伴侶型或那一類的型號，相貌俊美，擅於社交。他們開始哈哈大笑，那個機器人笑得把手放在了亞特拉的肩膀上。

──蛆蟲的尖叫越來越近。仍然不妨礙作業，悠特告訴自己，同時將雙手緊緊交握在他的人造肋骨下方。

亞特拉讓機器人躺下，然後開始一個扣子一個扣子地解開他的上衣襯衫；從悠特的角度，他看不見襯衫下面到底是什麼了不得的情況，只能看見亞特拉在這麼做的時候將自己的臉湊近對方的身體。扣子每被解開一顆，那些尖叫就離悠特更近一點。

依然不構成妨礙。是的，悠特確實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睛正毫無來由地緊盯著那名陌生的機器人，但這仍不阻礙他完成任務；他按照亞特拉的指示幫他推來一組工具車到指定位置，全程沒有移動過視線焦點。那名機器人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回看他的眼神裡除了困惑還摻雜了幾分恐懼。

但接著機器人就被亞特拉從推車上拿出的工具轉移了注意力，因為顯然後者更讓他害怕。當亞特拉準備把器械按上他的胸口時，機器人一邊大喊著等等、一邊抓住亞特拉的手腕。

尖叫離得非常近了。悠特經常違背模塊指示的那部分正在催促著他行動，即使現在沒有任何理由行動。

亞特拉嘆了一口氣。但接著他對那名機器人笑了；他柔聲地說了一些安撫的話、似乎是在做出某種保證，邊說邊用另一隻手握住機器人抓住他手腕的手。

──突然間，悠特覺得那些蛆蟲就在他的喉嚨裡。

事實上，他想和那些蛆蟲一起尖叫。他想像蛆蟲一樣滑到亞特拉的腳邊，攀住他、保護他、防止任何人接近他。去吧，那樣做一定能停止尖叫。不，亞特拉不會喜歡那樣的；悠特提醒自己。儘管他無法理解為什麼，但亞特拉已經明確地說過他不喜歡。他不想再惹亞特拉生氣。他用力地吞嚥了一下，像是要把蛆蟲嚥回自己的肚子裡。這沒什麼。他耐心地等待著亞特拉完成他的工作。

大約十幾分鐘後，隨著亞特拉陸續拔掉了幾條接線，機器人慢慢地恢復了意識。他坐起身來，仔細地檢查了自己的腿、轉了轉腳踝。亞特拉詢問了幾個問題，機器人笑著頻頻點頭、看起來非常興奮──接著，他冷不防地跳了起來、給了亞特拉一個大大的擁抱。


就在那個瞬間，悠特意識到：根本沒有什麼蛆蟲。


他自己就是那蛆蟲──那是屬於他的尖叫。


但下一秒，亞特拉一臉慍怒地推開那名機器人，「請不要這樣！」他厲聲地說。

場面有些尷尬。機器人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度熱情，連忙退了開來。他道了歉、又再度表達了自己的謝意。亞特拉很快地恢復了親切的態度、禮貌地回應他，並請他一路慢走。

「啊…悠特，」機器人走後，亞特拉喚了他一聲，一邊搬起一大箱零件，「抱歉，能不能過來幫我搬一下這個…」他用下巴指指地上的另一箱零件。

「是。」悠特立即上前。

他搬著那箱零件，跟隨亞特拉前往倉庫。亞特拉沒有圍著他平常會圍的那條藍色圍巾。悠特一邊走，一邊盯著他的後頸──那一小塊小麥色的肌膚，隨著腳步而不斷被黑色微卷的馬尾末端輕輕搔刮──直到他們總算抵達定點、放下箱子。機器人不該有食慾；悠特一邊想著，一邊看著亞特拉為了把箱子推整齊而彎下腰。


尖叫已經消失了。

但飢餓的蛆蟲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