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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錚兒,最近是不是瘦了點?」

唐錚正攪拌米糊糊的手頓了頓,鎮定自若地開口:「稟告掌門,弟子無恙。興許是天氣炎熱,胃口不佳所致,掌門切勿掛心。」

「是嗎?那便好。」唐中翎仍盯著他瞧。他鬢髮斑白,卻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彷彿早已輕易看穿他的謊言。唐錚沒忍住垂下眼瞼,避開那過於灼人的視線,默默將手上的瓷碗給遞出去。

唐中翎接過了碗,卻沒有開動的意思。

他問:「錚兒,你來唐門多久了?」
唐錚正襟危坐:「回掌門話,已有二十年。」
唐中翎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本座這破爛身子都得你好生調養,方能撐到今日。」
「這不過是弟子份內之事。」
「……錚兒,你就如我親生兒子。」
唐錚猛地抬起頭,對上唐中翎不知何時溫和下來的眼神。
「你身份特殊,雖託你潛伏於千燈樓本是應你臥底事實順水推舟,但終究是本座將如此重擔全數交付與你,真要說來,終究是我對不住你……難為你了。」
「掌門言重了。」唐錚一個勁地搖頭,「若非掌門心慈,以弟子出身,哪能在唐門安身立命。」

師娘走的那天,是唐中翎推開煉丹房的門,親手將師娘留下的那塊玉珮交給他。
唐錚瞬間明瞭,原來師父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世。
既知生母姓何名誰,那麼他的臥底身份自然也不言而喻。
他惴惴不安,如墜冰窖。可唐中翎不但不追究,還命他做為唐門臥底,潛伏至極樂教,好似完全不懷疑他的忠誠,認定他無論來自何方,都是唐門的人。
這樣的恩情,他實在無以回報。

「我知道你怨過本座,為何掌門之位不傳與你。」望著那與師妹有幾分相像的眉眼,唐中翎表情難得地流露出幾分慈愛。「或許我沒有說這話的資格……但無論是你,還是鈴兒,我只希望你們過得平安順心,不為江湖之事所擾。」
「師父……」
「錚兒,你身上已有太多枷鎖,這只是本座的私心,但我衷心期盼能有那麼一天,你能無拘無束、遵從本心地活下去。」唐中翎空出一隻手,拍了拍唐錚肩頭。「雖是這樣說,本座也知你如今已無法輕易抽身……且待布衣接任掌門之位,他和鈴兒勢必還有諸多事務需你多加照拂。至少,至少在責任之外的,皆是你的人生,若心中有所求,那便去求吧……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

唐中翎這話說得句句在理,唐錚的心卻一點點地沉下去。
「……謹遵師父教誨。」




幾乎是狼狽萬分地逃出正心堂,唐錚強忍著喉頭的癢意,碰地關上煉丹房的大門。

師父向來慧眼如炬,今日同他說這些,必定是察覺到了什麼,只是不願意拆穿他罷了。

但他又能如何?

掌門要他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可他想要的,卻是他永遠無法伸手的。

面對掌門的信任,他拿什麼臉去說,其實我心悅您的大弟子、您欽定的未來女婿,求掌門成全?
到時師父還能像今日這般和顏悅色嗎?

掌門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而默鈴卻還年幼,他也贊同需要安排個好歸宿,讓老人家能無後顧之憂。
可掌門選了唐布衣。




思緒被突如其來的劇痛硬生生中斷。

心臟好似被揪住一般緊縮起來,幾乎到了無法呼吸的地步。胸口像是有人用蘊含豐沛內力的一掌拍上,將空氣全數擠出肺葉,伴隨著喉頭燒灼的麻癢與噁心感,逼得唐錚連平衡都無法保持,雙膝一軟直接磕在冷硬的石子地板上,但在胸口駭人的錐心疼痛之下他完全沒有任何知覺,只能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料,彎下腰將那些焦躁與苦楚盡數咳出。

好難受。

好痛苦。

為什麼愛一個人是這麼煎熬的事情。

藍紫色的花瓣漫天飛舞,唐錚顫巍巍地攤開手掌,掌心裡被他無意識揉碎的花瓣汁液混著鮮血,調和成瑰麗又可怖的顏色。

真沒出息。
疼痛依然張牙舞爪,他卻幾乎要被自己氣笑。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唐錚已經不得而知。
但他清楚地記得察覺自己情感的那天。




從成為唐布衣的師弟後開始,每次唐布衣下山,總會在他寬大的衣袖裡帶點稀奇古怪的東西回來給自己。有時是奇形怪狀的捏麵人,有時是裹在油紙裡稍微被壓扁了的糖糕;長大點之後變成了不知從哪裡得手的醫書——說起來唐門大弟子明明翻開書頁就打瞌睡,卻總是能帶回講經堂的藏書裡沒有的書冊——或是一大包唐布衣自己也辨認不出來的藥草,唐錚負責罵罵咧咧挑挑揀揀,始作俑者負責蹲在他身側邊看邊笑。

而自輕功小有心得之後,唐布衣在外頭闖蕩的時間就越來越長。
從當天來回,到夜不歸宿,到十天半個月都不一定能見到人。

某一次時隔兩個月,飛俠再度踏入唐門,正巧一群師弟妹正在練功場團練,見到大師兄回來,便一擁而上鬧著要師兄陪練——也有可能只是藉口想圍毆他——唐錚聽見外頭的聲響,連忙放下手裡的書走出去,卻恰好看見有什麼從正與後輩們拉扯笑鬧的飛俠袖間掉出。

那是一條明顯屬於女子的香帕。

雖然唐布衣立刻對著起鬨的後輩們澄清道那不過是青樓姊妹借他拭汗用,絕無他意,唐錚的心卻立刻涼了半截。

騙誰呢,女子送羅帕,其中的情思不言而喻。
而唐布衣竟然習以為常地收著。

他才知道原來唐布衣會去青樓。
才知道從小到大和他一起吃飯睡覺洗澡的師兄眼裡注視的不再只有他。
才知道原來過去師兄對自己好,是因為翅膀尚未長全罷了。而今學會飛行的飛俠見識廣了,眼界開闊了,他的溫柔他的濫情便能留在每個他所駐足過的地方。
才知道原來自己有多希望,那份愛能夠僅為他一人存在。

意識到愛的同時,也意識到不可能。
那樣自由輕盈的飛俠,又有什麼能束縛住他。

為什麼非得是他。
為什麼偏偏是他。




那天晚上,唐錚久違地去了後山,毫不躲藏,就那樣直直地站著,任憑淚痕在他臉上風乾。
唐布衣下山去尋那借他羅帕的女子了。
沒有找到他。

那是唐錚印象中自己最後一次落淚。




從那時起,他便將這無望的情感鎖在心底,用冷漠的面容、狠戾的眼神和惡毒的話語掩蓋真心。
而他確信唐布衣也有所察覺。他開始慢慢地遠行前不再報備,回來也不會第一時間出現在煉丹房。就算在旅途中受了傷,也是包紮完了笑著言謝便立刻離開。即使在例會上見了面,唐布衣蹦來跳去,拍拍三師弟勾勾四師弟又揉揉小師妹,直到被掌門喝令回座,那雙手也不會再觸碰他。

這樣便好。
注定無疾而終的情愛,沒有生根的必要。

唐錚突然覺得很累很累。

是不是他的身體再也壓抑不住了呢。
用了這樣極端的方式來提醒自己,這份感情本就不該存在。

咳嗽不知不覺中停下了,胸口的悶疼卻未曾止歇。
他放任自己傾倒在地,在散落的花瓣中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