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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者

  我是一個純樸的男人,平凡的長大,過著平凡的生活。
  我家境還算不錯,開旅店的爸爸、賢淑的媽媽、能幹的弟弟,幾個關係良好的青梅竹馬。
  若有什麼不滿足的,便是生活太過枯燥乏味了吧⋯⋯

  我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次來這個地方了。這裏是只有自殺者才能來的秘境,它跟民間沒有什麼不同,也是由「人」所構築的社會。
  自殺者死亡後大多像行屍,總是無神無采,茫然地四處遊蕩,且所有的自殺者最終歸處都是相同的,一間聽你闡述過往、逼你懺悔的酒吧。
  「從善」的自殺者,酒保會給你一杯酒,聽你訴說生前的喜、活著的怒、人生的哀、解脫的樂;待你暢飲那杯酒,便是再度輪迴之時。
  「哦呀,常客呢。這似乎是您第一次坐這兒等酒喝?」
  酒保遞給了我身旁的大叔一杯酒。
  大叔看起來傻傻的,毫無生氣。
  「是啊,過去幾次的經驗實在不太愉快。」我說。
  看著大叔面前的酒杯倒影,是他淒涼的一生。
  那杯清澈如鏡的酒水能映射出自殺前的畫面,眷戀的過往、親友的悲喜,必須面對現實一飲而盡才能脫離。當自殺者飲入酒水,生生世世的記憶也會瞬間消散,接著再次踏入凡間。
  嗯對,或許就是所謂的孟婆湯。
  雖然這裏並不像奈何橋,既沒有孟婆,也沒有湯鍋,獨有一名大叔酒保。
  說來可悲,我們可是自殺者,喝完酒又必須踏入恐怖的世間,那是多麼殘酷的刑罰?
  你說不爽不要喝?
  哼……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太天真了。
  告訴你吧,即便不喝也沒那麼好過的。
  不願飲入酒水之人,會如同「從惡」的自殺者淒慘。他們會派出各式各樣的劊子手,保留你的意識,使盡各種手段逼你回憶過往。
  例如,把你頭髮一根一根扯下,再拿魚刀扒你臉皮,或是慢慢削你的骨,用釘子鑽你的腦。
  甚麼?你問我為何那麼瞭解?
  蠢啊!
  我方才不是說過,我已經不知道第幾次來這種地方了。
  猶記上回,我讓劊子手壓在手術檯上,恐懼地凝望面前無數個被凌虐的同路人。
  他拿釘子和木槌敲開我的天靈蓋,拿鹽巴灑在裏頭,逼我闡述那一世的過往。理所當然我閉口不言,但他也沒因此放過我,而是慢慢地鑽開我腦袋。
  媽的。
  那痛感真的找不到詞彙能形容。
  最後我的腦袋開了花,直到我剩下剝落的眼球、零散的牙齒,我才流著不存在的眼淚坦承所有過錯,求他大發慈悲放過我。
  那世的我殺了一個小偷。
  我像待垃圾似地痛毆他,打斷他的牙、嘲諷他手腳不乾淨,結果他死了,死於我手內。
  我向村民辯解,說自己是氣憤難平才失手殺人,然而那並無卵用。死者是名孝子,家境清寒,平時孝順名聲又好,哪是我這種性格內向且不善攏絡感情的家裡蹲能比的。
  最終,承受不住言語霸凌的我自殺了。
  「如您所願。」
  劊子手一刀刺進了我的心臟。
  很快的,我再也感受不到疼痛,邁入了輪迴。
  爾後,便是我這一世了。
  看著忙於調配酒水的酒保,我不禁出了神,仿佛前面的死者般渾噩至極。
  「請用。」酒保皮笑肉不笑。他遞上一杯混濁且葡色的酒,「希望能聽見好故事。」
  好故事?
  把別人的痛苦當故事聽,還真是充滿惡趣味的地方。
  這裏……該不會是地獄吧?
  此時,酒液開始照映出我的一生,窮極無聊的人生——
  我平凡的誕生,呱呱落地,父母並沒過多的喜悅,只是像例行公事般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緊接著,弟弟隨之出世。
  不同於我,酒水內亮起了我所嚮往的笑顏。母親彷彿中樂透般四處炫耀,抱著手上男嬰一家一家地向鄰居拜訪。
  弟弟很優秀,長得也很帥,嘴甜不怕生的性格更受所有人喜愛,而我只能獨自面對鄰居嫌惡的眼神。
  真羨慕……
  和我截然不同。
  成長過程沒什麼好說的,自卑圍繞著我、孤單伴隨著我,如此枯燥無趣的醜陋人生究竟有什麼值得回味?
  我的父親是個傳統大男人,生下我和弟弟後成天花天酒地、搞三撚柒,而母親只會打我,數落我沒用,對我弟百般呵護。
  弟弟受到整個家族的寵愛,對我一點也沒有敬愛兄長之情,總是直呼我姓名,鼻高於眼。
  也是啦,有我這種哥哥挺噁心的。
  我有幾名從小認識到大的朋友,但我跟他們並不親近,大多時候我像個旁觀者,看他們玩、聽他們說……
  這麼說來,可能也不算朋友?
  我的人生很乏味。
  成年後我接管父親旅店,工作非常無趣,還得時常聽三姑六婆講全世界八卦,而且只能維持一慣地假笑。
  不曉得荒廢多久的時日,我弟成婚了。
  過門的妻子是我從小玩到大,以及愛慕到老的女孩。我和她感情很好,小時候還一起洗過澡,不過長大之後交集卻逐漸變少。
  他倆新婚之夜,我透過門縫看著兩人交合,凝視那垂涎已久的曼妙身姿。
  我多麼希望能夠取代弟弟。
  「啊、啊哈⋯⋯」
  隨著房內男女擺動,我套弄著自己分身,一同低吼。灼熱的白液濺灑,我完全感受不到高興,反而十分空虛。
  我茫然地走進房內拿出一根球棒,趁弟弟歡愉時朝他後腦猛擊,接著,抬手示意女孩噤聲。
  女孩很乖巧,沒有尖叫,我非常滿意。
  確認弟弟還有呼吸,我卸下皮帶將其綑綁,笑著朝女孩虎撲,讓獸慾侵佔我的理智。
  將慾望發洩完後,我懊悔的看著一切,自卑、恐懼,罪惡感猛襲。我奔也似地逃回房間,以為躲在棉被裡就不會有人發現我做的壞事——
  承受不住良心譴責的我,上吊自殺了。
  很可笑吧?
  這麼醜陋、卑微、下賤的人生,到底有什麼好回顧的⋯⋯
  「我能走了嗎?」反正都得輪迴,我可不想再看這世噁心的記憶。
  「還沒呢。還有您走後的世界必須過目哦。」酒保笑著說。
  酒杯再度顯現畫面,那是我的靈堂。
  遺照前是我的父親。父親髮絲白如雪,神色異常憔悴。
  奇怪,記得在我犯錯前,父親髮色還很烏黑,怎麼現在白成這樣?
  站在父親身旁的是我那令人妒忌的弟弟。他腦殼上裹著厚重繃帶,應該是我生前的傑作。
  詫異的是,活了二十多年,樂觀的弟弟從沒哭過。酒杯上的他哭得唏哩嘩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悲傷神色。
  跪坐在後方燒紙錢的是那被我侵犯的弟媳。雖不像弟弟哭得悽慘,卻能明顯察覺眼眶紅腫,不斷地吸著鼻涕啜泣。
  我的離世真有令她這麼難過?
  我可是傷害她的人欸⋯⋯
  參加葬禮的人並不多,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意外。平時比較常相處的人都有來參加,那已是值得欣慰的事了,因為我的人緣向來都不是很好。
  可是,怎麼沒有看見母親呢?
  啊啊啊,算了,也不能怪她。
  一個害她丟盡顏面的長子,年近三十仍一事無成,還幹出傷害弟媳的惡行,甚至逃避司法畏罪自殺⋯⋯
  這種人渣死掉也好,根本不值得她掛念。
  就在此時,酒保親切的微笑,提問道:「想聽他們說些什麼嗎?」
  「咦,可以嗎?」鬼使神差,我竟然想聆聽現世之人的聲音。
  拜託,我這不是M體質嗎?
  想也不用想,肯定正說些貶低我、調侃我的話呀!
  「當然可以,畢竟您之後再也沒那個機會了。」
  酒保說完便拿出一瓶七彩的酒液,滴落在我的酒水中。不一會兒,我的腦海開始迴響親人間的對話。
  「混蛋,養你這麼大卻一聲不吭的走,知道我心裡多痛嗎!」那是父親。
  曾幾何時,父親那充滿威嚴的嗓音變得如此滄桑。
  「你是我唯一的兄弟,大哥⋯⋯」那是弟弟。
  真沒想過,第一次聽他喚我大哥時竟已人鬼殊途。
  「為什麼你總是不肯正眼看我,我明明喜歡你那麼久,甚至得用這種方式來接近你⋯⋯」那是——咦?
  接下來盡是些惋惜難受的對談。

  搞、什、麼、啊!

  為什麼我死了才肯和我說這些?
  為什麼我死了,你們才願意付出愛與關懷!
  我心裡不斷地埋怨,可眼淚卻不受控制,哭得像條流浪狗。
  「我母親呢?為什麼沒見到我母親?」我激動地問酒保。
  「您母親是方夫人?」
  酒保拿出一疊名冊,上面有許多姓名,我也在裏頭。
  在我的名字後面,我看見最為熟悉的名字——
  那是母親。
  「在您自殺後,您母親也跟著上吊了,沒多久就會來報到囉。」酒保答。
  「什麼!」
  母親最疼愛弟弟了,怎麼可能會為我自殺?
  怎麼可能為我這種人⋯⋯
  怎麼可能!
  之後我在行刑台看見了母親。
  母親被劊子手五花大綁,拔著牙齒、抽出指甲,腳趾一根一根被切下。
  「憑甚麼像我這種罪犯可以喝酒輪迴,而我母親卻得面臨那種痛苦!」我朝著酒保咆哮。
  「您恨她。」
  「啊?」什麼鬼!
  「您被世人愛著。父親對你百般期許,雖然嚴厲,但還是捧你作為接班人。」酒保接著道:「弟弟敬愛你,可他不懂如何與不肯親近他的你相處。女孩愛著你,甚至作賤自己嫁給你弟,無奈卻得不到你正眼瞧望。你的朋友們都很關心你,可惜你從未當一回事。」
  我愕然地張大嘴,一句也答不上來。
  酒保將酒水推到我面前,說:「您被所有人愛著,所以你沒有罪。愛你的人因為受你怨恨,一身罪孽——客人,飲盡生世,踏入輪迴吧。」
  我拾起酒杯,淚水啪噠滴落,混濁的酒液逐漸清澈起來。
  「我能回到現世向他們道歉嗎?」我問。
  「不能。」酒保答。
  「那,我能對母親說幾句話嗎?」
  「死者無法再與任何人對談,您能做的只有喝下這杯酒,把最後想說的話跟我說。自殺者是沒有資格後悔的。」
  「這樣啊,連向他們道歉都辦不到⋯⋯」我一口飲入那杯酒,意識逐漸遠茫。在我即將化為一具空殼前,我用盡力氣緩緩張嘴,說出這輩子最後的一句話:「若有來生,我不想再自殺了。」

  每具珍貴的生命都有自身價值所在。
  希望下一世的我,能珍惜所有愛我的人。

  「歡迎光臨,初次見面。」蓄著白髮的酒保笑著對你說,並遞上一杯混濁的酒,「希望能聽見一個好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