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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寐之間,她在夢的交界線憶起薄汗會包覆肌膚的氣溫,在混雜濕度的薰風之中,她卻邁開步履、無法駐留於此似地前行。
何時變作如此的呢?毫無脈絡地,她不禁向著夢中行動的自己問道。
可回應無聲,畢竟是連自身都不清楚解答的自問。
那麼、還要走多久呢?
身後拉長的暗影輕輕燒灼著星火似的焦慮,抬頭並下意識地細瞇起眼,她才發現引導腳步的不是本該刺眼的朝陽,而是──

「姑娘,補充物資的小鎮要到了!您要下車至茶樓小憩一會嗎?」
前頭傳來的車夫聲嗓劃分出現實的一線,讓千刻徐緩地轉醒,在不甚清醒的意識下笑著允諾後,她才反覆咀嚼起方才已經開始輪廓模糊的夢境。
漫漫長路下卻感覺自己經發現了盡頭,捧著砂礫似就要流失的記憶,在思及最後的景色前便被外頭的喧擾打斷,即便不掀開布簾,千刻也能想像外頭是如何車水馬龍,不只是因為她不久前才拜訪過,更甚而來說,她更曾在這塊土地成長,即便非長於這個運輸要道的小鎮,她也熟知與山林依傍的茶米之香。
「給先生買些新茶回去吧,再額外挑些茶點──」
暫別進行物資調度的車夫,千刻也不知第幾度盤算著購入已經占據行囊大半的禮物,走在紛嚷的小鎮街道上,她循著前次的印象繞至市集之中,觀覽著伴隨歷史累積起來、彰顯在地人文風情的建築與人,她也不禁勾起懷念的笑意。
能夠包裹氣息的茶香、能於唇齒間殘留甘甜的米味,都本該是她懷鄉的一環。
「本該」,本要是如此才對。
可這段時日立處於此,千刻卻感覺到該要消弭的鄉愁卻越發深刻,彷若魂牽夢縈之處遠在他鄉,如她已是離根的種,即便為再見故友而歡喜,卻無法將自己作為此處原本的住民,而是僅受到邀請的過客而已。
慢悠悠地酌飲休憩處的茶水,千刻低望著就要浮凸出水面的解答,這些日子來她或許並非不願理解,而更似一種懼怕,怕再難遏止情感湧發,會讓她不盡人情地推辭邀請、脫逃出應該要是自己的故鄉。

「……但茶還是很好喝的呀。」
半笑著摸著杯緣,她果然還是有喜歡這個國家。

「您會感到寂寞嗎?」
下朝後的書房是僅有君臣的空間,面對穿插在奏摺稟報間的疑問,作為君主的青年連眼睫都沒有顫動,僅是拿起下一份待批核的摺子,平聲開口:「我竟不知你想提早頤養天年。」
言下之意的威脅清楚不過。
可在朝廷上擅讀風向、識人清明的宰輔卻選擇性不識時務地繼續說道:「長年離鄉怕是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吧,您的准允微臣認為無論是作為君主還是夫君,都是相當明智的決策。」
這般如同為自家孩子自豪的口吻讓作為上位者的君王停下了筆尖的書寫,淡泊的眼眸終是捨得看向同樣埋首於工作中的宰輔,無聲地思忖下屬是否又連日挑燈處理要務,讓那唯一為人稱道的靈活思考脫了一線。
而沒有覺察這份視線的霧淞只是繼續著手中的工作,如燭火般溫緩地開口:「知道您不是會介意的性子,可陛下不是,將陛下放入心坎之中的您便不可能全然無視,故、不實的風聲微臣都會斬除、懷有惡意的異議都會壓下,還請無所顧忌。」
「邀功?」
比起不懷好意的部分群臣,來自君王簡而有力的抹黑讓霧淞懵了一瞬便失了平日穩重地瞪大雙眸,恰好與洵景已經久駐於自身的目光對上。
難不成他漫不經心的用字有了讓自己的君主誤解的空間嗎?辯解前先開始反芻方才種種的遣詞後,他神情凝重地挺直腰桿,徹底發揮不解風情地就要低身道歉前,是洵景的聲嗓先落。
「既已知的,又何需多言。」
他們能「無所顧忌」、「任性為之」皆是其來有自而非毫無理由,而最有力的後援卻遲鈍得讓人失笑,讓那份凜然的話語成了感動折半的誓言。
「……微臣這是失言了吧。」
摀住因為失態而發熱的顏面,後知後覺自己的發言如何多餘的霧淞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齒間痠疼至此、讓他懊惱莫及,但他的君主僅是不以為意地接續手裡的工作、淡然地問道:「幾日未闔眼了,霧淞。」
擰了擰滾燙的耳廓,霧淞微晃著腦袋回應:「都有小憩。」
對此,洵景也並不多言,直接地捻熄了書房內的火光。
「景君?」

「今天就到此吧。」
基於義理便伴他待人的漫漫長夜,或許能成為話題逗誰綻開笑顏。

雖然逕自策馬奔回,但穿過重重關隘又以這般冒然的姿態入宮即便沒有引起騷動,到達時也已過子夜,長廊僅有看守而再無其他動靜。
風塵僕僕下體況渴求的先是疲憊的緩解,但她卻不禁挪動了與夢中相仿的步履,先是向著可能還燈火通明的書房前行,在確認並沒有挑燈的光線後,她才吐出了欣慰的嘆息。
但與此同時,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她僅退一步便撞進了誰的懷裡,怔愣了片刻,千刻才如夢初醒地看向了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光源。
「我以為你已經就寢了,景。」
上弦的月相轉變為望月,將兩人重疊的影面拉長至書房的階梯前,而眼前宛若月色沉靜的青年僅是低望著她,垂在身側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動,「若以這個時間而言,該是。」
聞言,心思細敏的千刻擅自解讀了該做而不做的理由,卻不知她難得犯了與哪棵參天巨木同樣的錯,「近日逢雨季,水患的問題──」
「不是。」
「那就是要準備進行夏季的祭祀──」
「也不是。」
「啊,那麼是到了要清點收穫狀況──」
「十五夜,妳知道不是。」
魚目混珠的拙劣掩飾終是在洵景的直接戳破下化作了蔓延至頸脖的羞澀,千刻緊閉的唇線在柔軟輕覆的剎那後才鬆了口:「……你的未歇,是在等我嗎?」
「嗯。」
單音節的肯定勝過千言萬語,千刻為自己的笨拙乾澀地笑出聲,「原以為選在這時回來能讓你不多費心,怎料適得其反呢。」
「等妳從沒有費心。」
明明該是拙於言辭的人,為何總說出能讓人癲狂的話語?由自己主動交握上的手,如同她此生難放的執拗。
「夜已深,該歇息了。」停頓了下,被夜色包覆著的千刻輕聲開口,「旅途的話題,就在寢宮一起道早的晨曦裡述說吧。」
那雙會因自己編織的語句而動搖的眼眸,讓她笑得靦腆又心生愛憐。
僅僅數日的暫別如同一場毫不真實的夢,引導著她的或許曾是能刺痛雙眼的烈日,可走過綿延的山脈後,她產生思鄉的解答卻始終是將歸途照亮的那一輪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