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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cial


洛艾爾認為自己應該是還算容易相處的人。

雖然以身分來說,他是一名能力卓絕的黑暗哨兵,確實有囂張跋扈的本錢,不過他沒有選擇這麼做——因為太麻煩了,骨子裡生來的懶散讓他對任何事都不太計較。
但周遭的人卻總是很怕他。
那些躲在遙遠角落的竊竊私語,洛艾爾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不只是嚮導與普通的隊員而已,就連與他同樣身為哨兵身分的同袍,也似乎認為直呼他的名字是一件沒禮貌的事——所以他們都叫他「洛艾爾大人」,或是「洛艾爾長官」。

疏離的敬稱與過於禮貌的言談宛如一道又一道的精神屏障,將洛艾爾與其他人區隔開來,他們自以為的體貼與服從,反而更讓洛艾爾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放在玻璃盒裡的玩偶,一不小心就容易碰碎毀壞。然而在軍事方面,卻又仰賴著他身為黑暗哨兵的壓倒性強大,所以雖然平時態度畢恭畢敬,指派任務倒是一點也沒在客氣。
洛艾爾幾乎每個星期都得外出去執行高難度的任務,且依據任務內容與等級的不同,和他一起的嚮導也必須時常更換。

對五感敏銳的哨兵而言,穩定精神狀態是首要的條件,因此,多數的哨兵都會尋求與自己等級相符的嚮導締結暫時的精神連結,以便讓嚮導有效進行精神疏導。通常一名哨兵會與至多三位嚮導建立連結,在任務執行上也都會優先讓哨兵與這三位嚮導進行搭配,確保能穩定且安全的完成任務。
但洛艾爾是黑暗哨兵,普通嚮導的疏導對他根本起不了作用,甚至有可能反向造成嚮導的壓力,導致對嚮導精神領域的衝擊。

於是洛艾爾更加習慣了孤獨。這彷彿是一種難以擺脫的宿命——即使擁有比所有人更加敏銳的知覺,也無法在茫茫的世界裡,找到賴以支持的對象。



洛艾爾第一次見到修葉蘭是在一個極為普通的日子。儘管至今為止都還不曾向本人坦承,但在洛艾爾乏善可陳的記憶裡,修葉蘭的身影卻異常鮮明,以至於在某些很難得喘不過氣的時刻裡,他能夠藉著回想與修葉蘭說話的記憶來獲得一絲喘息——某方面而言,他這也算是獲得了修葉蘭的「疏導」了吧。後來的洛艾爾總是這麼想著。

修葉蘭是一個很優秀的嚮導。
至少在洛艾爾眼裡,他與別的嚮導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行事上更仔細、思慮更周全、態度更溫柔——更重要的是,他與洛艾爾敬重的前輩是關係相當好的朋友。
每當前輩回到塔內、修葉蘭也剛好有空的時候,洛艾爾都會見到他們兩人湊在一塊說話。和前輩待在一起的修葉蘭會比平時有更多的表情,儒雅的面貌鮮活明亮,身旁一向沉靜的情緒碎片會變得躁動,作為普通哨兵的前輩無從感受,但洛艾爾更為敏銳的感知卻察覺到了。

他清楚那並非是單純的情愛,卻不禁也有點羨慕前輩,能夠獲得修葉蘭最多的注意力。
於是他一直嘗試接近修葉蘭,甚至遞交申請,讓修葉蘭成為他的臨時搭檔,和他一起外出執行任務。
一開始,修葉蘭還是會配合,畢竟是黑暗哨兵主動提出的請求,塔內上級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修葉蘭也曾試著與洛艾爾溝通,黑暗哨兵的能力卓絕,硬要配一名嚮導一起執行任務,只會成為累贅而已。

「你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信心嗎,修葉蘭?」洛艾爾在某次修葉蘭再度提起這事時,嘴角勾起慵懶的笑,「你覺得跟不上我,所以想逃避?」
「並不是!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您本來就不需要有嚮導的搭檔!」
「怎麼會呢?一個哨兵就是要配一個嚮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但您是黑暗哨兵——」
「黑暗『哨兵』。」洛艾爾咬著詞彙,刻意加重語氣:「那也依然是哨兵。」
「……」

洛艾爾像是在欣賞一般,神色自若地凝視修葉蘭此刻瞪著自己的模樣。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修葉蘭出現這樣的表情。
在前輩面前、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都不曾出現過的,微微動怒、雙眼明亮的樣子。

總是一片死寂的精神領域裡彷彿被投入石頭的池水,一圈接著一圈,擴散出洛艾爾也不明白的波紋。

他們為此爭執過無數次,也因為更多在洛艾爾看來無關緊要的事吵過架。如此反覆,直到某一天,修葉蘭終於在洛艾爾面前,卸下了優雅的偽裝。



「修葉蘭?」

結束報告的洛艾爾經過長廊時,見到修葉蘭獨自一人站在轉角,一手按在額邊,眉間緊蹙,面色蒼白。感官敏銳的哨兵隨即便知曉這是什麼情況,只是修葉蘭一看見他,便毫不掩飾抗拒的神情,洛艾爾於是也保持一如既往的態度上前,開口調侃道:「你怎麼在這?不是一回到塔內就急匆匆的撇下我,說要去做後續報告嗎?」
洛艾爾一邊說,一邊留心修葉蘭周遭外溢的紊亂資訊,他能辨別此時的嚮導連最基礎的屏障都無法架起,瀕臨極限的疲勞值導致修葉蘭頭疼欲裂,連自我控制都做不到。

他想幫忙,但修葉蘭仍想維持不必要的體面。洛艾爾盯著他緩慢擦去額角的冷汗,朝著自己勾起假意的微笑,說出疏離客氣的話。
——有那麼一瞬間,洛艾爾是有點生氣的。
因為他知道修葉蘭曾經接受過范統的疏導,可是現在明明這麼難受了,卻還是拒絕他的提議。

所有人都可以拒絕他、對他敬而遠之。
但修葉蘭不行。
對自己出言咄咄的修葉蘭、不把他當成「神」的修葉蘭——只有他知道的修葉蘭。只在他面前展現這種鮮烈姿態的修葉蘭。

洛艾爾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修葉蘭的臂腕,收起輕浮的姿態,想認真向修葉蘭傳達自己的想法——

「不必你的施捨!」
「我自己就行了!我不會成為拖累誰的包袱!」
「我可以自己——」

被狠狠拍開的手再一次攬住那激動的身軀,手中的紙頁打在撞入胸口的那顆腦袋上,嚮導暴起的情緒被哨兵架起的屏障籠罩,充滿混亂雜訊的世界像是忽然被調成靜音,沒了刺耳吵雜的喧鬧、沒了糾纏在腦海裡破碎的資訊,只有一雙穩穩接住一切不堪情緒的手,如汪洋裡一艘擺盪的船,載著呼救的人渡過這洶湧的波潮。

洛艾爾垂著眼看向懷裡的嚮導。含糊的道謝與輕捏在他衣角的力道,這些他都接收到了,他一邊想著明明上一秒還兇巴巴這一秒又乖得不像話、真是很過分啊修葉蘭,一邊用手撫平嚮導腰側被他扯皺的衣襬摺痕。

但是算了。洛艾爾想。在修葉蘭沒看見的地方,哨兵的嘴角勾起了很淡的弧度。

這樣的修葉蘭,只有他能看見——只屬於他的,壞脾氣的嚮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