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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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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說小孩子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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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回來了!」 才把客廳電燈打開,安安就突然大喊。最喜歡的皮卡丘書包也隨便掛在一邊不管,重重撲到沙發上去。「你回來了。」 脫口罩的手頓了一下,我也笑了,將裝著晚餐的塑膠袋放在餐桌上,牆上的日曆在這天被安安畫了一個巨大的紅圈。「弟弟,我們先去洗手喔!等一下要吃飯了。」 我牽著安安去廁所洗手,經過廚房,想著從學校帶回來的便當盒要記得馬上洗起來,不然又該臭掉了。台灣的夏天是最放不得東西的,西北雨來的又急又猛,散了幾個地區的潮濕和高溫,滋養腐敗後又匆匆離去。卻也庇佑秋天的豐收、來年播種的順利。「媽媽,老師說今天是跟喜歡的人一起過的節。」 踩在小凳子上,鏡子反射汗濕的瀏海和口罩留下的壓痕。洗手台還太高了,應該說,這整個世界對他來說,都還是需要踮腳尖探索的高大。

「對啊,那你們在學校有做什麼嗎?」 毛巾擦一下被口罩悶出薄汗的臉,幼嫩的皮膚經過一年還是習慣不了口罩摩擦,總泛著紅,偶爾還要長疹子。「老師帶我們拿蠟筆畫愛心,送給喜歡的人。」 他瞇著眼睛把臉別去一邊想躲開,又被我固定住臉,從眉心到鼻翼,都仔細擦過一遍。「哇!那弟弟你要把愛心送給媽媽嗎?」 我心裡還是有點期待的,就像儘管知道母親節卡片的繪製是學校要求,還是會想看看孩子寫了什麼在裡面。「我送給奕宣了欸。」 說著便自己從凳子上下來,走到浴室門口把手擦乾。「是你說也喜歡神奇寶貝的那個同學嗎?」 想了想,我對這個名字有點模糊的印象,安安班上同學不多,但要記住所有人還是有點難。「弟弟,你先去叫爸爸吃飯」 把毛巾放回去,我停頓一下又說,而後帶著一點點失望繞去廚房拿餐具。「對啊,我們互相送。」 安安爬到比較高的椅子上坐好,把聲音放大一點,怕在廚房的我聽不到。「媽媽要拿爸爸的碗喔!」 還沒來得及回話,他提醒了一句。高腳椅上一雙腿前後晃來晃去,影子喀擦喀擦剪開燈光。「好。」 才剛關上碗櫥,我又回頭拿了正確的數量走出廚房。

燈光從餐桌上方落下,三副碗筷被打出陰影,畫面是隨筆素描的閒適。我把菜分成三份,坐在對面的安安拿起筷子,幾根手指彆扭的很,一張臉幾乎被不鏽鋼碗遮住。「媽媽你怎麼不吃?」 我出神看了一會,他從碗裡抬起頭來問。「沒有,我要吃了,你趕快吃。」 從自己碗裡又夾了一塊安安喜歡的糖醋雞到他那。過幾秒後,也夾一塊到右手邊的碗裡。我不自覺笑出來,可能是因為他們兩個喜好驚人的相似。都喜歡糖醋雞、都有敏感的皮膚,都又喜歡夏天卻又受不住濕熱天氣。「媽媽在笑什麼?」 碗已經快見底的安安表情疑惑,只看見媽媽一個人發呆,又一個人笑。「媽媽覺得你跟爸爸真的很像。」 有時候想隱瞞什麼,看見他單純的神情總會不由自主說出實話。也可能正是因為這份不諳世事,讓人更有脫口而出的慾望。「有很像嗎?」 仍是那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頭往左打量一下,安安隨後說道。晚飯過後,安安幫忙收拾碗筷。留有食物的碗倒乾淨後,和空碗一起放進水槽。剛吃過飯不適合洗澡,我們坐在沙發上看重播無數遍的神奇寶貝電影。

「媽媽,基拉祈一千年才會醒過來一次,那小智跟牠是不是不能再見面了。」 我常覺得他還小,對這個世界不懂得還太多,卻沒想過他對死亡的了解透澈。死亡,可不就是沒辦法再見面的意思。「對啊,所以他們要好好珍惜這一個禮拜。」 我忍不住伸手摸安安的頭。有時候總不想他探索得太快,不想他那麼快去體會而後理解。「爸爸比較好,不用等那麼久。」 放在安安頭頂,順著髮流來回撫摸的手停下來。見他沒有將注意力離開電視,我把手收回大腿旁。視線越過他的身軀輪廓,落在沙發另一側,坐墊上肉眼可見的凹陷。「…對,要好好珍惜。」 我想要他珍惜的太多,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籠統敷衍的說法這時候反而更能概括一切。

之後便間或幾句對話,基本上都圍繞在學校和神奇寶貝,如過往無數尋常夜晚。總算是看完電影,讓他自己收拾東西去洗澡。我則到廚房把剛才用的碗給洗起來,勾芡醬汁乾了沾在碗上特別不好洗,費了一點力氣。擦乾手,我回到客廳把聯絡簿也簽好,正放回書包,抬頭就見安安已經從浴室出來。「你先去房間準備睡覺了,媽媽去洗澡。」 從地板上站起來,我走過去微蹲下身,捏了捏他因為剛洗完澡,被水氣蒸的紅潤的臉頰。「好,爸爸晚安、媽媽晚安。」 安安先是對著沙發那道了晚安,而後視線才落到我臉上。目送他走進房間、關上門,我轉身往浴室去。

吹風機的熱風讓人昏昏欲睡,我沒等到頭髮吹乾就拔掉插頭。「頭髮要吹乾,不然會感冒。」 平常總和安安這樣說,今天自己卻沒有耐心。「只有半個月…」 心裡想著,反手帶上門進了房間。房門本該循施力方向順勢闔上的,卻在我回頭後有一瞬間的停頓,而後以帶點躡手躡腳的速度輕輕關上。我放鬆躺在床上,臉頰蹭了蹭枕頭。縫隙間夾著幾綹碎髮,帶來細密的刺癢。看向窗外,對面大樓還有不少戶燈是亮著的,星星點點像城市光害侵擾下的星空。凝神盯著的那枚方格暗下去,睡意終於是醞釀成熟。我閉上眼睛,卻感覺到身側的空位緩緩下沉。分明是有人想輕輕的上床,床墊卻耐不住受力凹陷。

「反正也沒差。」 一邊想,邊翻過身背對落地窗,我選擇不睜眼。「你也要睡了嗎?」 沒有回覆也無所謂,本來就是只想講講話。「今天的糖醋雞你覺得好吃嗎?弟弟最近很喜歡這間。」 我自顧自地繼續說。說安安喜歡的神奇寶貝、說安安這一年換了新老師,也說安安的新朋友。就是下意識的不帶到自己,或許是賭一口不知對誰、也不是真在生的氣。我現在看不見任何東西,其他感官卻接收了溢出的注意力。也因此我能感覺到那道微弱的風,纏著雨腥味和涼意。輕輕的掠過耳尖和顴骨後消失,所經之處留下一連串雞皮疙瘩,汗毛也一根根立起,像是想偵測那道風的存在屬實與否。

升起想打開眼睛的衝動,之後的一切都像被慢動作播放。我將睜眼的速度放到最慢,慢到眼睫顫動、慢到期待旁邊躺著人的想法肆無忌憚。但可能是我的期望不夠莊嚴,也不夠熱切。只看見枕頭和床墊的壓痕,再來就是壁紙素雅的花紋。我接受早就預想到的結果,眼神掃過床中央的那一小片皺褶,食指在那來回劃著。軌跡如果延伸,會將床一分為二,而另一側如果有人,指尖應該能恰好點在掌心的位置。不知道是因為被摩擦了一會,還是其他自作多情的原因,那塊布料好像特別溫熱,熨熱的安撫人心。

「今天是七夕欸。」 同事討論了一整天的話題,我在辦公室裡躲都來不及,卻在這時候忍不住想主動說出口。「謝謝你每年都來看安安…」 覺得自己好像太拐彎抹角,我把臉往棉被裡縮一點。「…還有我。」 一句話說完有點不自在,已經能想像他此時露出無奈的笑容。「但是真的很不公平欸…」 又低聲念了一句,我知道就算不說完整句話,他也能聽懂。但回過頭來想想,好像沒有什麼不公平的,安安現在能夠見到他是好事。

我其實也希望他們能好好把握這段時間,或許過幾年,他再回來時我們也沒有人能發現,這樣的用心就失去意義了。但這樣也好,還是不要再待在這裡。和以前在廟裡看到的文宣裡說的一樣,投胎、重新進入輪迴,忘掉所有曾經牢記的人事物,不論苦痛或快樂。牽掛的事情,留給還活著的人就好。「這會是最圓滿的結局。」 我安慰自己,一如安安懂事後的每年七夕所想。「我要睡了,晚安。」 比起對著誰,這句話更像是給自己設下的止損點,把逸散的思緒捕回。我這樣擅自為他安排,卻又捨不得他真的離開,其實才是絆住他腳步的主因吧!假借愛與思念的自私正是讓我厭煩的冠冕堂皇,對他回家的期待卻又在每年夏天和西北雨一起出現,來的滂沱而又黏膩,絲絲縷縷沾著他的腳步。執念年復一年孳生、沾黏,和雨後的溼氣一起浸潤牆上總掛著的農民曆。

鬧鐘響了,緊閉的落地窗灑進一層陽光。我洗漱完叫安安起床準備出門,早晨一如往常。「爸爸再見!」 安安精神很好的樣子,隔著口罩的聲音也是明亮的。我打開大門讓安安走在前面,「再見。」 被纖維布料層層阻攔的語句模糊。走到大樓下,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主臥室的落地窗似乎開了一小道縫。我沒做任何表情,只是牽緊了安安,另一手則提著為了最近總下的西北雨,替我們倆準備的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