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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記得的人,他沒忘記的人】

  一覺醒來,劉海自覺忘了甚麼極為重要的事,像鞋子裡的小石子般,不太礙事,卻時不時的扎人,在沒注意到的地方冒出尖刺來,讓你打算無視卻總是徒勞無功。

  心底有一塊地方空了,像被人挖了好大一個洞,怎麼樣也補不上。

  劉海本不是他的名,是劉嬸當初在海邊撿到奄奄一息的他時,後來再給他取的名字。

  劉海忘了姓什名誰,忘了從哪裡來也忘了該往哪去,能夠知道的也只剩下他身上被石頭大浪摧殘過的破衣破褲和一塊破舊的護身符,以及左胸口處有一道差點就要了他性命的槍傷。

  他差點就死了,死在子彈下,抑或是無情的浪濤裡。

  誰想殺他?

  劉海不記得也不知道,更別說去找誰誰誰復仇,尋他個百里萬里不辭辛勞。

  也因如此,無所歸屬的他便在劉嬸所住的地方待下了。

  小鎮上的人都不錯,大多數都很熱情,就是有些小孩常常拿他的名字開玩笑,不過就算如此,劉海也沒打算改名,算是對劉嬸當初救命之恩的報答。

  不過就算他真的想改,劉嬸也不會有二言。

  她不是讀書人,書讀的不多,劉海這名字的含意,特別的簡單淺顯易懂,不過就是從海中,就算後來劉海想改成劉光頭劉禿頭,她都不介意。

  話又說回來。

  劉嬸膝下無子,當其他里民提議劉嬸收養他的時候,劉海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不知為何,他似乎完全不擔心自己的親生父母如果知道了會怎麼想,又或者說,他隱隱覺得他沒有傳宗接代的問題。

  這裡靠海吃海,劉海沒有身分證,大多數的正職都不能做,所以他白天就陪著劉嬸到漁場賣魚,晚上呢就做點手工攢點外快。

  劉海不是個大粗老,長相還算俊俏帶點英氣,手指纖長,但就是不會細活,一個晚上只能幫劉嬸多攢幾塊,但也是不無小補。

  日子一天一天過,轉眼也一年了,這天夜裡,劉海正低頭串珠子的時候,坐在一邊看著電視稍作休息的劉嬸突然大叫了一聲,嚇了他好大一跳。

  他抬頭看去,劉嬸正指著電視,一張嘴開闔了半天,愣是沒說出半句話,劉海沒辦法,便自己轉頭看向電視,上頭正播報到一則關於警政新官上任的新聞。

  一名男子身著警察制服站在中央,表情頗為嚴肅,年紀看上去和他差不多,二八九歲,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那雙眼卻像是看過了人生大風大浪,經歷了歲月風霜,本該是榮譽加身的場合,卻是一臉陰鬱寡歡。
  
  下方的標題則寫著:「歷年來最年輕的分局長」

  「沈凡......」

  似是鬼使神差般,他脫口而出這兩個字。

  腦海中有好幾幕畫面在變化,他和某個看不清模樣的男人有說有笑,那臉龐柔和,和此時螢幕中所看見的陰沉不同,就像是兩個極為相似卻不同的人。

  「對,就是沈凡。」劉嬸轉過頭來,一臉焦急:「我怎麼會忘了呢?那時候啊你昏死過去,夢話間唸的都是沈凡這個名字,等到你醒來之後失憶了,我也忘了這事,現在看到他才想起來。」

  「我猜他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劉嬸下了結論。

  有多重要劉海不知道,只知道他該為此遠行一趟,劉海拿起手機,沒兩下便訂了火車票。

  隔日一早,劉海早早的出了門,上了車,心情是說不上的忐忑。

  要說對過往記憶完全無所謂,那是不可能的。

  又不是從石頭中迸出來的野猴子,在長到這麼大以前,他一定有家,也一定有家人。

  越接近目的地,劉海總是會忍不住的想,會不會有人在等他?會不會有人在找他?

  但同時他也在害怕,這一切會不會又是一場空,那位名叫沈凡的男人根本就不認識他。

  又或者說,他是被人有意殺死的,如果真是如此,好不容易活下來卻回去這一趟,可能又陷入另一種險境。

  一切都沒有個定數,為此劉海是越想越不安,只得抱住懷裡擱在腿上的背包,像是個護身符般緊緊地抓著。

  火車行駛的匡噹匡噹聲規律地響著,窗外的景色飛快的掠過,劉海卻是無心欣賞,只是瑟縮在座位上,平日裡粗枝大葉的性格在此時蕩然無存,雙眸裡盡是不安,十指交纏在了一起,在手上捏出了一塊又一塊的紅印。

  「不會有事的。」劉海在心底反覆的念著。

  許是心情隨著時間漸漸平復,又或是這話起了安慰的心理作用,籠罩著內心的不安小了些,這時才聽得進旁邊窸窣的碎語,剛才和世界斷開的連結才又再次連接上。

  劉海坐起身環顧四周,火車上的旅人都低著頭看著手機,時而和同行的旅客交談,有的則是看著手機畫面一臉失望的搖了搖頭。

  這時劉海發現,他們似乎都在看同一則新聞。

  那是一條條爆炸性的大新聞。

  「警政署長貪汙收賄,金額高達四千萬」、「地方政府官員涉及嫖妓、賭博、威脅、恐嚇受害者不可張揚」、「金皇集團三子販毒 一年前疑似射殺員警 導致墜海失蹤」、「明煌食品回收過期食品再造後二次販賣 食藥署派人稽查後卻隱瞞實情」等等諸如此類見不得光的事,全被一個人揭發,攤在了陽光下。

  那個人便是沈凡。

  名字平凡,卻是不甘於平凡,做起事來轟轟烈烈。

  螢幕中的男人一臉肅穆,墨黑的短髮恰恰齊眉,眉目間流露出一股肅殺之氣,和昨晚在電視上看見時略有所不同。

  那時是陰沉漠然看不出悲喜,此刻是怨怒憤恨到了頂點,卻是被狠狠的壓制住。

  微弱的顫音從咬緊的牙關中溢出,白皙的手背上滿是因為用力而暴露的青筋,顯得有些可怖嚇人。

  畫面中的男人似乎在壓抑著甚麼,劉海不清楚,但看著這樣的他,不曉得為甚麼,他心底心疼極了。

  這份不知所起的心疼,也讓劉海如在大海上漂流的心有了主意——他一定認識自己。

  火車終於進站,劉海有了方向,出了車站就隨著人流過了天橋到大馬路上,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目的地便是沈凡此刻所在的位置。

  新聞採直播的方式,通過現場連線播放的,所以劉海猜測,這時候過去,或許能夠遇上對方。

  褪去了因為未知而帶來的不安,此刻劉海心中只有期待,一路上不斷的催促司機大哥開的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司機大哥是個好人,看他這麼著急,像是要去見甚麼重要的人或是會議,握上放向盤的手和踩上油門的腳都用了點力氣,只為了回應他的要求。

  就因為這樣,一台本安穩開車的小黃隨著無禮乘客的起鬨,在馬路上瘋狂奔馳著,中間還不小心闖了幾個黃紅燈,幸好是沒釀出事故,平安的抵達了目的地。

  「謝謝、謝謝。」劉海著急地付錢,也不管對方要找零,像隻飛快的兔子般抓起了背包就往警局大門口跑,三步併兩步的跑上了台階。

  看那急切的背影,難道是遲到的新任員警嗎?

  司機大哥忍不住想,正想發動時,又看見他從台階上一跳一跳的蹦下來,正以為是要討零錢時,在車頭前轉個彎又跑向了前方路口,拖著長長的煙塵飛奔而去。

  看來是要見重要的人,司機下了結論,轉著方向盤開離了現場,心底默默的祝福著這位青年有好的歸屬。

  人生地不熟,街上行人匆匆,劉海在人群裡頭跑得飛快。

  劉海剛才到警局的大門口時,裡頭是一片鬧哄哄、亂糟糟的。

  一眼望過去,年紀老的被年紀小的扣住了手背在後頭,記者則是哪裡有嘴麥克風就往哪裡塞,還有幾個被手肘攻擊了還繼續往裡闖的,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亂七八糟。

  目標不是他們,劉海就不瞎攪和了,問了離自己最近的警察沈凡人在哪裡,那人給出的回應是他已經離開了警署。

  人離開了劉海是不意外,但意外的是對方見他的表情像看見鬼一樣,一臉不敢置信。

  只不過劉海現在沒時間細究,道了聲謝匆匆地跑了起來。

  向左向右的路口都有,劉海不知道該往哪去,那就賭一把——倘若他們有緣,路上就算百般波折,肯定都能走在一起。

  也不曉得是個性使然還是墜海失憶後帶來的轉變,劉海這人凡事都想得簡單,做事情也就毫不猶豫,只是苦了自己的腳,跑了老遠,就為了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傻,可當那瘋狂的男人出現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後,他又覺得有句話說得很對。

  『如若是你,便不辭千里』

  沈凡穿著和螢幕上看見時一樣的黑西裝,腳似乎有幾斤那麼重,步履緩慢,整個人被一股陰鬱籠罩著,連大風都吹不開的愁緒纏繞滿身。

  劉海停下了狂奔的腳步,慢慢地跟在他的後面,把握在一個恰好的距離,不過分接近也不過分遠離。

  步伐和對方的如出一轍,目光則鎖定在那人的背影,細細打量著。

  劉海忍不住想,他會是我甚麼人?

  上前的第一句話,他應該要說甚麼才好?

  是萬年不變的「天氣真好」當開頭語,還是應該要單刀直入的問「你認識我嗎?」

  跟在沈凡後面走過了幾條大馬路,劉海仍是在琢磨,遲遲不肯上前,明明平常就不鑽牛角尖,覺得自己沒心沒肺,這時卻像個小家碧玉扭扭捏捏,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隨後他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準備結束這一切,一道刺耳的引擎聲響了起來,伴隨著一群人此起彼落的尖叫聲,劉海隨著聲音看了過去,一輛鮮紅的法拉利朝著此處,像野獸發狂一般衝向了斑馬線——沈凡就站在那裏。

  沈凡不躲不閃,張開了雙臂,向著那輛車的位置,像是擁抱太陽那樣輕鬆愜意。

  他笑了。

  從第一次在螢幕上看見直到現在,劉海第一次看到他笑了。

  笑得那樣張揚快活,笑得那樣舒暢自在,彷彿朝他飛來的不是死神手中的鐮刀,而是神憐憫他的饋贈。

  「你這個瘋子!」

  劉海萬萬沒想到,兩人見面的第一句話不是你好或是午安,而是一句不堪入耳的粗口。

  他飛奔向前,抱住了對方的腰肢向一旁滾了幾圈,手腳擦破了一些皮,好不容易脫離了險境,卻是看見沈凡被手臂掩住下的唇角竟然還在笑,一股火又湧了上來。

  「你他媽的想死想瘋了啊?」他一把揪住了對方的領口,破口大罵:「好死不如賴活,你他媽沒聽過嗎?」

  「活......」沈凡的聲音悶悶地,帶著一點癡笑:「人都不在了,有甚麼好活的。」

  劉海還想說些甚麼,沈凡一個翻身把他推到了一邊,兩人的目光霎時對在了一起。

  沈凡那雙原本被陰鬱壟罩的雙眸,此刻卻像是被吹開霧的湖面,清澈透明。

  「秦棘......」他喃喃道,一改剛才的態度,像個討糖吃的小孩,連滾帶爬的靠近他,隨後抓住了劉海的雙臂:「我終於見到你了、我終於見到你了!」

  劉海沒想到會是這種狀況,還沒來得及想要個解釋,卻是被人撞個滿懷。

  「你去哪了?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我把那些傷害你的人都毀了,所以你不用怕了。」

  懷裡的人一邊說一邊哭,臉埋在了他的肩頸裡,雙手抓得緊緊的,像是害怕他會突然消失一樣。

  「你終於回來了。」
  
  沈凡在哭,哭得聲嘶力竭,劉海都怕他差點背不過氣就要昏死過去,所幸最後只是哭到累了,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睡了過去,臉頰上還掛著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

  事出突然,劉海不曉得該怎麼辦,左思右想後打算將人揹起,便把背包調整了位置,擱在了胸前,而後將沈凡背起,本來預想又是苦力活,卻發現落在背上的重量輕如鴻毛。

  劉海這才發現,沈凡明明是一米八的個子,身子骨卻是瘦小,劉海心想他平時就沒好好吃飯。

  此時,巨大的引擎聲和特別改裝過的排氣管聲刺痛了劉海的耳朵,他抬頭尋聲看去,停在前方不遠處的法拉利迅速地打了個圈,車頭燈正對著他們。

  劉海心底一緊,下意識的吞嚥了下口水,隨後將沈凡向上拖了一點,抱住他的手更用力了些——他實在不太能理解,這位車主和沈凡有多苦大仇深的恨,才會對他趕盡殺絕。

  咬咬牙,劉海緊緊的盯著那輛發紅的猛獸,額際都滲出了汗,眼尾餘光還能看見有路人在幫忙打電話報警。

  應該要順便叫救護車......劉海忍不住想,平日里沒見過的瘋子,今天遇到了兩個,一個是身上背的沈凡,一個是眼前開車的陌生人。

  劉海放低身子,打算在對方奔馳過來時帶著沈凡往一旁跳開,但就在他做好萬全的準備時,那輛車不曉得看見了甚麼,方向一轉,往馬路中央的分隔島撞去,車頭瞬間凹陷進去,一瞬間慘不忍睹。

  「活該。」撿了一命的劉海啐了一聲,本想就地而坐放鬆一下,但想起背上還揹了個人,便往人行道走去,隨後再輕柔的將沈凡放下。

  沈凡緊閉著眼低垂著頭坐在長椅上,劉海沒有叫醒他,只是站在一邊守著,而後轉頭看向那輛車的慘況。
  
  街上的行人悄悄地靠近,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站在車外探頭探腦,所幸剛才撞過去的時候沒有其他的車子,只有肇事者一個人,自作孽不可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人群中有個大叔鼓起勇氣上前扒開了歪曲的車門,劉海從那縫隙看去,正好看見那人滿頭是血的坐在駕駛座上,胸腔微微的起伏,看起來還有在呼吸,一張嘴動了動,像是在說些甚麼——如果他站的夠近,耳力夠好,就會聽見那人小聲地在說著:「鬼、有鬼......」

  鳴笛聲從遠而近,不過一回兒的時間,一輛救護車和警車來到了現場,隨後便拉起了封鎖線,救護人員則是從車上將男子救了下來。

  劉海沒敢離沈凡太遠,就是站在長椅邊等待警察注意到他——準確來說他們是注意到睡在椅子上的沈凡。

  他們朝這裡走近,先是對沈凡睡在這裡表示驚訝,兩人討論了一番後卻是摸不著頭緒,劉海這時才有了動作,插話開口道:「剛才那位車主朝著他蓄意衝撞,而且還是兩次。」說到這裡,他還加重了語氣,就只差表現出恨的牙癢癢的模樣。

  「可以具體的描述一下剛才的情況嗎?」模樣較為青澀的警察一邊說一邊在本子上紀錄,而他旁邊那位看上去年紀較長的中年警察則是一直盯著劉海瞧,搞得他心底發慌。

  難道我是通緝犯?

  劉海忍不住想,雖然他失了憶,但身體的記憶似乎刻在了骨子裡,平常在劉嬸住的小村,就常常靠著手腳蠻力抓住了不少偷竊的人犯,那一套動作勉強算得上是行雲流水——他該不會抓的都是同行吧?

  「你叫甚麼名字?」不祥的預感總是特別準,那位中年警察最後還是開口了。

  「我叫劉海。」劉海也不插科打諢——或許這也算,畢竟他早改名了。

  「哦......」中年警察一聽,垂下了眉目,表情有些微妙,看上去頗為失望。

  看他這似乎認識自己的反應,劉海卻也不打算說出自己失憶這件事,畢竟他還不曉得,當年落入海中究竟是遭了甚麼罪,才會被逼著跳入海裡。

  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可能是要害死他的。

  想到這裡,劉海忍不住轉頭看向沈凡,雖然隱隱覺得這個人和自己關係不淺,但現在他似乎也在危險的邊緣,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要不要在這個人身上賭一把?

  劉海側頭思索了一回,站在一邊看著那兩人叫不醒沈凡,正討論著要送他回家,他們準備要走時才終於下定了主意,迎頭跟了上去。

  對於劉海的行為,他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就像個陌生人卻故意攀親帶故的,劉海只好使出渾身解數哄騙人家,說自己是沈凡的好朋友,長年待在外地,是最近聽到他升官發財所以趁放假過來道賀,天曉得這一回來卻遇上意外,害他一時半會不曉得怎麼辦,人生地不熟,就想先跟著沈凡回他家。

  他這話說得頗為真摯,表情時而苦惱時而無措,千變萬化。

  年紀小的已經點頭說了好,反觀另一名年紀較長的,一雙眼裏頭寫著打量二字。

  看他那眼神,劉海小心臟是一陣狂跳,表面上卻是維持著委屈巴巴的可憐模樣。

  「走吧。」最後他聽見那男人說,這讓他鬆了好大一口氣。

  上了車,劉海和沈凡坐在後座,而後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沈凡這一路上睡的沉,就好像很久沒有睡過飽覺一樣,雷打不動。

  這一路上,年紀較長的員警並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問了好幾個問題,劉海很認真的回答了——更準確來說,是撒謊了。

  謊話連篇的故事,劉海自己也覺得扯,就是不曉得這名員警對他的任何回答都給了點頭的回覆。在後來,劉海的答覆再也不刻意動腦了,胡扯瞎扯,對方也是聽得很高興,就是旁邊年輕的警員表情越來越多變,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一個屁也沒放出來。
  
  劉海猜,中年員警肯定想到了甚麼,就是看破不說破,自己也就成人之美,繼續胡說八道。

  總算到達了目的地,劉海將沈凡打橫抱起,對著兩名員警點頭道謝了一番,那男子又道:「下次再一起吃飯。」

  「好。」劉海客氣的應了聲,轉身便走向了大門。

  「前輩,你和他很熟嗎?」劉海人一下車關上門,青年員警終於按耐不住內心好奇:「你讓他去分局長家不會有問題嗎?」

  雖然他看過的人不多,但剛才那話是漏洞百出,就算他再笨都能看出奇怪的地方,就別說他這位經歷過磨練的前輩,可他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放任這樣的人帶分局長回家。

  「恩,和他以前挺熟的。」回話的人一臉無所謂的操作著方向盤,目光放在遠處,話鋒一轉道:「我們去吃牛排吧,我請客。」

  「诶?!都月底了還請客?」

  「怎樣,老子今天心情好。」說完還不忘吹了一聲口哨。

  難得見了舊友,他心情是好的不能再好,就是不曉得為甚麼對方失憶了——更讓人費解的是,明明最後聽到關於他的消息,已經葬身茫茫大海了。
  
  箇中原由他不甚清楚,沈凡當時更像是失去了主心骨,終日抑鬱寡歡,一見到那張慘淡的臉,想問的話最後都憋進了肚子裡。

  現在碰上照面,卻是物事人非,本想討個明白,但看對方對自己保持著戒心,他也就沒直搗黃龍討一個解釋——好歹他年紀大上人家一輪,這點禮貌他還是懂得,就是想著過幾天再登門拜訪。

  兩人驅車離開是一派輕鬆,但劉海這邊可不好過。

  沈凡家的鎖是指紋解鎖,大太陽下,劉海將沈凡放下,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抓過他的手去碰觸解碼處,動作有些奇怪憋扭,嘗試了兩三次卻沒有成功。

  劉海以為是接觸不良,上手將解碼區擦乾淨,卻是聽到一聲『喀噹』響,門開了。

  「......」

  這門鎖大概是壞了,劉海心想,待會沈凡醒了要叫他更換,要不然小偷很容易上門光顧——比如說他。

  這家坪數並不算大,但和劉嬸家比起來大的多,玄關進入後便是客廳,沈凡雖然不重,但劉海也沒打算抱著人滿屋子逛,他匆匆掃了一眼,便從左邊房間半開的門縫看到了大床,便大步走去。

  臥房裡有一張雙人床,床單色是他喜歡的薰衣草紫,剛一進入便能聞到淡淡的薄荷香,和沈凡身上的差不多。

  劉海輕巧的把沈凡放在床上,給他擺好枕頭蓋好棉被,這一連串不大不小的動作,床上的人兒卻像是被打了麻藥,一點反應也沒有。

  劉海這才注意到,那眼皮下的黑眼圈不淺,顯然是幾天沒睡過好覺。

  大概是為了鬧這一齣所以這幾日都忙得天昏地暗了吧,劉海心想。

  劉海俯視著他,沈凡的睡顏上鍍了一層亮光,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注意到這點,劉海轉身便將窗簾拉上,不讓陽光擾人清夢,後便放緩腳步走了出去,拉上門,眼尾餘光正看見左邊的房門半開,這一點看不清房內正體的縫隙卻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鬼使神差的,劉海抬腳踱了過去,輕輕的將半掩的門推開,映如眼簾的光景讓他一時半刻說不出話,只得愣在原地。

  好一個瘋子。

  這房間或許還稱得上是書房,立在牆邊的書櫃整齊的放滿了書,規規矩矩的分門別類擺好,但往中間一看,桌上疊了一疊又一疊的資料夾,後方則擺著一塊大白板,上頭密密麻麻的畫著人物關係的樹狀圖——都是剛才他在電視上聽見的大人物,他們犯的罪狀鉅細靡遺地用紅筆寫在人物一旁,乍一看就像血書。

  牽一髮而動全身,大概說的就是這樣的景況。

  劉海挪動了幾步路站到了白板前,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彷彿還能看見沈凡就站在那裡,微弱的夜燈打在他的臉上,面上是波瀾不起,心底是無念無想。

  到底是經歷了甚麼事,才會讓一個人像行屍走肉般那樣的生活。

  劉海想到剛才沈凡抓著自己的手嚎啕大哭的畫面,越發覺得這個人和自己的關係絕對不是用簡單兩三個字便能一筆帶過。

  是更深更直接的關係。

  一想到這裡,劉海等不住了,本來想要乖巧地等屋主醒過來在聽對方慢慢細說,卻是起心動念在房間裡幹起了偷雞摸狗之事,東翻西找,想試著找些關於自己的蛛絲馬跡。

  劉海隨便翻翻,大致上能看到的只有那些人做的骯髒齷齪之事的證據和一些黑筆字,並沒有太大的收穫後便大步走了出去,閃身進了沈凡所在的臥房,那人還在睡覺,卻沒了剛才的平穩,眉頭微蹙,似乎在做著惡夢,一雙薄唇開了又合,聲音含糊地在喊著:「別去、危險......」

  哪裡危險?

  劉海朝他走近,想要聽明白些,卻是被沈凡抓住了手腕,那手臂看似柔弱,手勁卻是極大,他眼角含淚的喊著:「秦棘,別去,他們會害死你。」

  此刻,劉海對於自己可能是誰終於是有了些微眉目。

  「好,不去。」劉海順勢坐在了床邊,好聲好氣的哄著:「我就坐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劉海的話似乎起了作用,床上的人不再掙扎了,緊皺的眉頭鬆開了些,呼吸又恢復成了平穩,抓住他的手也沒剛才的用力,劉海便用了點力,掙開了沈凡的禁錮。

  確認對方的情緒沒有再起波動,劉海又開始當起了樑上君子,整個房子逛了個遍。

  除了剛才那間房間給人一種不寒而慄、如臨深淵的詭譎氛圍,這個家還挺乾淨的,家具擺放都很整齊,規規矩矩,更準確來說,反而有些空蕩,少了一點煙火氣。

  就算只有沈凡一個人住,家具雜物本就不會太多,但這房子給他的感覺還是太冷清,就好像一套準備租出去的空屋,讓人四處觀摩用。

  這股違和感劉海說不上來,就是心底有些慌,但具體是甚麼他並不清楚。

  隨後劉海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眼尾瞥見垃圾桶裡被扔進了一張名片,隨後伸手撿了出來,臉上是說不出的譏笑。

  「好一個分局長。」

  這個前一天坐上高位的男人,後一天就風風火火的洗了警方的顏面,親手砸碎了這塊鐵飯碗。

  想起那時沈凡的表情,若是平常看無非是覺得這人個性冷淡,現在這一對比,劉海就覺得沈凡這個人特別的會藏——藏住了厭惡,藏住了悲傷,還藏住了對一個人的念想。

  劉海隨手將名片又扔入了它原來待的位置,卻是看見桌上蓋了一塊相框,安靜無聲地躺在透明的茶几上,上頭是一塵不染。

  是害怕看見誰,又不想忘記誰?

  劉海隱隱覺得,會在那張照片上看見熟悉的樣貌。他伸手將相框翻起,不出他所料,上頭那人他天天見,就是不曉得他的名字。

  可現在,似乎有人知道了。

  「秦棘。」
 
  知道一切的人醒了,那雙眼紅通的嚇人,氣息有些紊亂,腳步蹣跚地跑到了他的面前:「真的是你,秦棘。」

  沈凡像是水做的一樣,淚珠子一顆一顆的往下掉,抱緊他的手用力的像是要把他掐碎似的,也就還好他身子骨還算硬朗,這力氣他還扛得住,也推的開。

  「不好意思。」劉海將人從身上撥開,隨後站起了身退後半步,態度是頗為客氣:「我想知道,關於——」

  「你覺得我很糟糕嗎?」沈凡打斷了他的話,眼眶紅極似血,語帶哭腔。

  「诶?」

  劉海登時愣住,不曉得沈凡這話是甚麼意思。

  他明明很禮貌很委婉地想討個真相,怎麼陡然就變成了拋家棄女的渣男既視感?

  客觀來說,劉海是挺有禮貌的,但對一個心弦繃緊的人來說,稍有一點排斥的舉動都像芒刺在背,是最最見不得的。

  所以在沈凡眼裡,他這個舉動幾乎是在宣布他和他的關係有了距離——僅僅一步的距離都讓沈凡快要喘不過氣。

  「我可以解釋。」

  沈凡一邊說,一邊捉住了劉海的手,像是害怕對方跑掉似的:「我知道我做的一些事情非常的荒唐,但為了抓住那些人的把柄,我沒有辦法不那麼做。」

  人間荒唐事不少,這一年裡沈凡一個人佔了一大半。

  聽他這麼說,劉海想起了在書房裡看見的資料,用黑筆寫成的罪狀,一條一條鉅細靡遺,現在想來,那些都是屬於他的。

  為了在那些人底下活動,甚麼貪贓枉法之事沈凡都做過了,原本白淨的手上沾了一點灰,身子站在了泥沼裡越陷越深。
 
  起初沈凡是不在意的,反正世界也不會再壞了,當個惡名昭彰的人也不是甚麼壞事,可他現在怕了——他怕那個人不要他了。

  沈凡一雙發紅的眼直勾勾的盯著那人看,一臉可憐委屈的模樣,好似在懇求他的原諒。

  可惜劉海的腦袋瓜還沒法負荷這麼大的資訊量,他現在最想搞明白的只有自己是誰,沈凡的話他並沒有給個正確的答覆,只是掙開了他的手,又道:「不好意思。」
 
  又是一句不好意思,沈凡好不容易維持住的理智一下子就斷了——準確來說,一開始他就沒控制好,現在更是如脫韁野馬。

  「不可以!」沈凡失控的哭喊著,抬起手抱住了劉海的脖子,昂首便往他的薄唇啃去,乾裂的唇瓣互相碰觸,能感受到的只有冰涼和炸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劉海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吻嚇得眼睛都瞪大了數倍。

  這一年來他沒跟人告過白牽過手,更別說是親吻抑或是更激烈的——上床。

  沈凡像是瘋了一樣,一雙手在他的胸口處游移,打算解開他襯衫上的鈕扣,卻是被回過神的劉海一手抓住。

  「你幹嘛?」

  「上你。」沈凡說的直白,一點也不害臊,抽回了被抓住的手後又往劉海的褲頭探去,隔著布料的觸碰更是讓人敏感,劉海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路,一個沒踩穩摔在了地上。

  劉海抬頭看著沈凡,那人白皙的臉蛋泛起了紅暈,像是酒過三巡的醉客,又像是傷到了心深處的斷腸客,如紙般單薄的身子晃悠悠的。

  既可悲又可憐。

  沈凡跪坐下來,整個人欺在了他的身上,抬手碰上了他的臉頰,細細慢慢地撫摸著,那掛在眼角的淚珠又落了下來。

  看見這幕,劉海登時就心軟了——山雨欲來,他卻是不想躲,打算伸手接住那滂沱大雨,任由雨水打濕衣衫,就算換得一身狼狽也無所謂——而後他低低嘆了口氣,嘲笑自己心底竟然生出了如此荒謬的念頭。

  隨著他這一聲嘆息,沈凡的動作停了下來,撫摸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片刻後落了下來,安靜的跪坐在地上,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劉海這聲嘆息沒有別的意思,最多也只是自嘲,但聽在沈凡的耳裡,卻是特別刺耳——就好像對他失望了,徹底的失望了。

  劉海見他許久沒有動作,小聲地問著:「冷靜下來了嗎?」

  沈凡似是不敢看他,只是低垂著頭,雙手交握放在了雙腿間,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氣球。

  「那現在可以換我說了嗎?」

  沈凡抬起頭,眨巴了幾下眼睛,片刻後才有了答覆:「好。」

  劉海瞬時盤腿而坐,雙手環胸,像是說書人那樣板著一張臉,嚴肅的說道:「我失憶了。」

  沈凡眨眼的頻率更快了,好一回兒才從那蒼白薄唇聽到回應:「啊?」

  他本來以為,他會聽見的是秦棘和他說他哪裡做錯了,哪裡不對了,卻沒想到是這麼讓人意料之外的事——但他心底不知為何還是挺高興的。

  「我從一年前墜海被救起後,就失憶了。」

  劉海把這一年所發生的事徹頭徹尾地說了,包括自己被誰救起,為甚麼會來到這裡,以及剛才在大馬路上發生的事。

  「你認識開車的那個人嗎?那個人為甚麼要害你?」說到那個人,劉海心底就有十萬個為甚麼。

  「那是金皇集團的三兒子,一年前把你射殺......害你墜海的人就是他。」沈凡的聲音發著顫。

  一年前,那是地獄之門和人間連結的開端,從那敞開的大門裡,走來了一個人,背著光明,向著黑暗。

  「一年前,你接到線民的電話,大半夜地走出了房間,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沈凡低著頭,語氣很淡,平鋪直敘的語氣,劉海卻覺得他心底在淌血:「當時候,局裡的同僚都說你墜海死了,給你辦了一場風光的告別式,然後和我說、和我說節哀順變......」

  「那些害死你的王八蛋,和我說節哀順變!」說到這裡,沈凡死死的攢緊了手,咬緊了牙關:「是他們一起害死你的,和那個畜生一起害死你的!他們卻有臉和我說節哀順變!」

  「我甚麼都不知道,我那時候還以為、以為抓到那個畜生就好了,還以為他們會幫我。」

  他以為,同事們是因為忙不過來,所以沒辦法陪他一起找尋當時候殺害秦棘的人;他以為,海巡署的人真的遍尋不著秦棘的遺體;他以為,那時候秦棘是一個人去見了線人。

  但事實上呢?

  那些人只是覺得往大海裡扔了一顆石頭,沒了也就算了,根本沒人留意,甚至盼著他就這麼死了。

  「我真的很想殺了他們,當我知道一切真相的時候。」沈凡抬起頭看他,語氣並不狠戾,唇角還微微揚起,只是這笑卻比哭還要難看:「我甚麼都想好了,安排好了.......」沈凡低下頭,語氣不鹹不淡。

  他想啊,把那群垃圾全拖進地獄去給秦棘陪葬,然後再去找秦棘,和他說對不起,沒有保護好他,至於爸媽這邊,他也寫好了遺書,交代哥哥要好好照顧父母。

  「我甚麼都想好了,就是沒想過能再遇見你。」
  
  這話一出,剛才浮現在心頭的違和感陡然消失,席捲而來的只有無盡的心疼和害怕,那略顯空蕩的屋子代表了甚麼,此刻劉海是徹底的明白了。

  他這一年活的隨心所欲,就是沒想到有個人替他活在了地獄裡。

  「回來就好。」最後他聽見沈凡說,那蒼白的臉上掛著淡笑。

  回來就好,真好。

  這一天挺瘋狂的,劉海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手裡捧著碗筷,吃著沈凡忙了一下午做的菜,一口鮮紅的番茄炒蛋入口,跟這個人相處過的可信度又更加提升。

  「好吃嗎?」沈凡看著他:「你以前最喜歡吃我做的番茄炒蛋。」

  劉海的確喜歡,在劉嬸家的時候就常常念叨著讓她給他做,但那酸甜的滋味就是少了一點甚麼,當時候劉海不曉得是甚麼問題,但現在答案已然浮現,不是手藝精巧的問題,就是掌廚的人不同。

  「好吃。」劉海點著頭,快速的扒了幾口飯進嘴裡,一邊吃飯還一邊偷偷打量著沈凡。

  沈凡就坐在他斜前方,手裡拿著一雙筷,時不時的夾起菜往他碗裡送,目光滿是溫柔,像是看著自家孩子吃飯的老母親。

  這人雖然名義上是他的男朋友,但劉海心底還是有些隔閡。

  如果是一個陌生人,他或許還能使用三寸不爛之舌和對方從東聊到西,可當這個人和自己的關係不那麼遠時,他這張嘴就說不出話來,就剩下視線上下不斷的對他掃描。

  整場飯桌上兩人沒說甚麼話,最多也只有沈凡一直在說:「你多吃點。」,而劉海乖巧的點頭說好。

  茶足飯飽之後,時間也已經晚了,沈凡便提議讓劉海住下。

  劉海沒想那麼多,點著頭說了聲好,隨後沈凡從房間的櫥櫃深處拿出了一個大透明塑膠箱子,蓋子一打開,裡頭整齊擺放著摺疊好的衣服,還有一些手錶掛飾,清一色都是男士款——就算沈凡沒解釋,劉海也猜到這些東西曾經是誰的物品,也是某人的遺物。

  從沈凡手中接過了衣服,劉海思緒陡然的飄遠了,他忍不住想,當時候沈凡是抱著怎樣的情緒,把他遺留下的物品一件一件的整齊收好,放進了櫃子裡的深處一角,捨不得丟,又捨不得忘。

  一番洗漱過後,夜已然深了,沈凡讓他睡房間自己則是睡沙發時,那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距離感更明顯了。

  這個人盼了自己那麼久,這樣做會不會太狠心了?

  劉海忍不住想,在沈凡準備轉身離開房間時,脫口而出道:「要不要一起睡?」
  
  沈凡一聽,愣在了原地,片刻後露出了一抹笑,卻是有些苦澀。

  「好。」他說。

  兩個大男人躺在床上,一個是手腳無處安放,縮在了床邊,渾身上下寫著窘迫二字。
  
  反觀另一個人就躺著輕鬆自在,就是旁邊的人讓他鬧心,害他閉著眼低低嘆了口氣。

  「我還是出去睡吧。」

  「不用。」

  劉海很快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不就是睡覺嘛,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劉海又動了動身子,和沈凡中間只隔了一個手臂長的距離。

  沈凡轉過身看著他,那繃緊的肌肉線條是格外明顯,交疊放在腹部上的手肉眼可見的收緊了些,讓他忍不住想笑。

  「謝謝。」沈凡低下了頭。

  突如其來的道謝讓劉海有些不知所措,他微微的側過頭,用最小的視角將沈凡的一舉一動收進眼底。

  那人低著頭,身子蜷縮在床上,顯得有些可憐兮兮:「我不會勉強你和我在一起。」

  這話一出,劉海彷彿聽見了心碎的聲音——來自於他自己。

  「不是勉強,才不會是勉強。」劉海看著天花板,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尷尬的氣息,話裡卻是堅定,任誰都不能質疑:「你知道嗎,我失憶的時候在電視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很好看。」

  那是個僅一眼就霸占了心底一隅的男人,周身釋放的氣場是清冷如冰窖,似是泥沼又似是深淵,讓人不敢靠近——可不知為何,看著這樣的男人,他當時只覺得心疼無比。

  他不該是那樣的人,劉海總是這麼想著。

  聽他這麼說,沈凡愣了一回,而後笑了起來,那聲音輕輕的,卻是聽得出來他很高興。

  「你笑甚麼?」劉海轉頭看他,只見沈凡搖了搖頭,學著他的姿勢仰天躺在床上,一同望向天花板。

  「你第一次和我告白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沈凡說。

  「真的假的?!」

  「真的,不騙你。」

  大概是因為終於有了共同的話題,劉海有些興奮,少了一些慌張侷促,看著沈凡的目光終於有了焦點,而不是飄忽不定。

  「你說你喜歡我,因為我長得好看。」

  「好膚淺。」

  這直白的吐槽讓沈凡頓了一下,隨後笑了笑:「你現在才知道為甚麼當時候我沒答應了。」

  「你沒答應?」劉海驚訝了,單看沈凡剛才的表現,就知道他用情至深——但就是這份用情至深,讓他著實過意不去。

  「我沒答應,那時候你才剛滿十八,對了、」沈凡頓了頓,劉海以為他要說甚麼極為重要的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卻只是聽見他說:「我大你五歲。」

  這很重要嗎這位大哥?

  劉海在心底牢騷了兩句,但沒有表現出來。

  「你是孤兒,從小在育幼院長大,上了高中後常常打架鬧事,最後進了少輔院,那時候我剛好去那邊照顧指導你們。」

  沈凡的語氣很溫柔,像微風輕拂著臉龐,沒有特別的高低起伏,四平八穩的,似安眠曲那樣柔和。

  劉海今天也算是忙了一陣,身體正累著,聽他這樣一說書,天大的興趣還是扛不住睡意,眼皮是一開一闔,強迫自己跟上沈凡的節奏,含糊地開口:「所以我在你調職的那天和你告白了?」

  「對。」沈凡笑了笑,撇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睡意朦朧,笑意是更深了。

  「你和我告白,還親了我一口。」

  記憶裡那青澀的臉蛋在腦海中浮現,隨著回憶之書的翻閱,一一浮現在了眼前。

  青年向前捧起了他的臉,像蜻蜓點水那樣在他唇上擦過,用著堅定的口吻說著我喜歡你。

  那時候的他還不懂男孩究竟是明白了愛情,又或是搞不懂依賴和愛慕的不同。

  他沒有接受對方的告白,又害怕他傷心,說了句自己會在警察局待著,哪兒也不去。

  而那傻傻的大男孩啊,就這麼向他走來了,隨著他的腳步,當上了警察,站在了他的身邊,為他遮風避雨。

  沈凡轉過頭去,看著枕邊人陷入了夢鄉,低聲說了句:「晚安。」

  這一聲晚安,他有多久沒找個人說去。

  這一年來,沈凡總是在做惡夢,夢裡他總會回到那天夜半夢醒間,秦棘起身坐在床沿,打理著衣服。

  「你要去哪?」他問。

  「我等一下就回來。」他說,抬手拍了拍他的髮頂,用著稀鬆平常的語氣。

  誰也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他總是會在夢裡哭喊著他的名字,求他回過頭,求他別去,每每在夢中抓住了對方的手腕,醒過來卻總是一場空,留下來的也不過白淨枕上的那一灘水漬。

  他總是哭著醒過來,一個人看這荒唐人間。

  恍然間,他聽見有個人在喊他的名字,沈凡睜開了眼,那亮如星月的眼眸在他眼前眨呀眨的,唇角高高的翹起。

  「沈凡,我去見個人。」

  「你要去哪裡?」沈凡爬起身,棉被順勢落了下來,蓋在了大腿上,腦袋似是有千斤重般,而後想起了甚麼,開口道:「你想起我了?」

  「在說甚麼夢話?」眼前的男人笑了笑:「我怎麼會忘記你。」
  
  那眼眸晶亮,笑意更甚,話語裡盡顯情意,讓人為之心動。

  沈凡仰著頭,愣愣地看著他,片刻說不出話。

  是啊,這個人怎麼會忘記他。

  全天下的人都可能對他棄之不顧,可是他不會,秦棘不會。

  「那劉海又是誰?」沈凡的腦海中浮起另一個用著同一張臉,卻自稱劉海的男人。

  那人行為有些侷促慌張,卻是極為善良。

  「你怎麼會知道我線民的名字?」秦棘感到有些意外,微微皺起了眉頭。

  「線民?」沈凡聽到這兩個字,頓時像炸毛的貓,一把抓住了秦棘的手臂,死死的抓緊著:「別去!我不準你去!」

  不可以去,你不可以去,你會死的!

  像往常的夢一樣,他的哭求沒有得到允諾,只有匆匆而去的背影和身邊空落落的床,上頭沒有殘留一點餘溫——彷彿沒有人來過。

  「夢,原來是夢......」沈凡從睡夢中醒來,呆愣地坐起身,細長的指節抓緊了床單,在上頭拉出了一條條摺痕,那長痕似是劃在了心上,讓他痛不欲生。

  他笑了起來,笑自己的愚痴,笑自己的妄想。

  那個人怎麼會回來,他怎麼可能會回來......

  他哭得聲嘶力竭,空蕩的房間迴盪著他的哭聲,壟罩在心中的悲傷在此刻傾瀉而下,一滴又一滴的淚珠沾濕了床單,在上頭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那花開落無聲,卻是被人看見了。
 
  「沈凡?」

  一聲短促地呼喊打斷了他的動作,沈凡抬頭尋聲看去,門前站了個人。
  
  那人棕色的短髮有些雜亂,眼眸中帶著驚慌,猶豫了片刻才走上前,傾身看著他,目光帶著擔憂和不安,似是想要安慰,卻又不曉得從何說起,只好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怎麼哭啦?」

  沈凡抬手抹了一把淚,聲音輕輕的:「我以為......我以為你根本沒有回來,只是我在作夢。」

  劉海一聽,想起昨天早上他在睡夢間的掙扎,心頭狠狠一緊,而後伸手蓋在了他的手背上,說了句:「我在,別怕。」

  沈凡笑了笑,另一隻手蓋了上去。

  「我給你買了早餐,但不曉得你喜歡哪款所以都各買了一點。」

  劉海早上醒的時候,大概早上七八點,看沈凡睡的沉,也就沒吵他,自己一個人起床後給劉嬸打了通電話報平安,最後肚子實在太餓了,便出門覓食。

  關上門的那一剎那,他以為會被鎖在屋外,心裏瞬間冷如冰窖,卻是在摸索門鎖時,聽見那一聲『喀噹』又暖了心。

  指紋不會騙人,沈凡也不會。

  隨後他就帶著那乾癟的錢包出門,採買了一堆有的沒的回家——然後自作主張的接待了客人。

  沈凡笑著聽他說,卻是在聽見他最後一句話時愣在了原地。

  「你爸媽還有你哥都來了,他們在客廳等你。」

  劉海以為沈凡聽到自己的父母來了會很高興,卻是臉色一沉,一邊起身整裝一邊問道,那表情頗為凝重:「我爸媽有為難你嗎?」
  
  「沒有。」劉海想了想,他們一家人一開門看見他的時候,原本滿懷擔憂的臉上浮現了一份驚訝,彷彿見到了鬼——掐頭去尾一算,也算是見到了『鬼』。

  「我解釋了自己失憶後,就在客廳和他們聊天,感覺上是沒什麼大問題。」

  「是嗎?」沈凡微微歛眉,劉海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隨後悄聲的問道:「你爸媽不同意嗎?」

  「恩。」沈凡換上了短衫長褲:「我爸說如果要和你在一起,就要和我斷絕父子關係。」

  一聽這話,劉海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剛才在客廳見到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此刻卻是覺得上頭戴了一張笑面虎的面具。

  也因為如此,這幾年沈凡就很少和父母碰面,但自從秦棘意外離世後,他的父母隔三差五都會透過哥哥捎來電話或是親自登門關切。

  不過這幾次來,沈凡就沒有給兩位老人家多好的臉色看,但這不能怪他,畢竟他著實笑不出來。

  沈凡和劉海一前一後的走在走廊上,沈凡並未說話,氣勢卻是嚇人,挺直的脊梁似有千軍萬馬之姿,走在他後頭的劉海頓時成了小媳婦,微微弱弱亦步亦趨的跟著。

  好不容易把秦棘盼回來,他是不可能再讓誰成為兩人路上的絆腳石。

  一到了客廳,只見那三個人都坐在了沙發上,最先開口的是沈凡的母親,登時站起身,氣焰高漲的朝著沈凡走了過來,握緊拳頭往他手臂上一打,操著一口流利的台語氣急敗壞道:「你這個死囡仔脯,打電話不接,訊息不回,是要氣死你老媽我嗎?」

  「別生氣嘿,別生氣。」沈凡還未答話,沈凡的哥哥便過來要哄,誰曉得卻是公親變事主,沈母是氣不打一處來,轉頭對著他。

  「我還沒說你咧,你這個做哥哥的是怎麼當的?弟弟在忙這麼大的事都不知道!」

  「我......」沈凡哥哥被罵得莫名其妙,他又不是公務員,就是個跑業務的,這種事他怎麼可能會知道。

  氣氛一下子火爆了起來,劉海站在沈凡的後面手腳無措,正想著怎麼緩和這氣氛,就看見他媽緩了幾口氣後,眼眶一紅,伸手摟住了自己的兒子。

  「你做的很好。」她語帶哽咽道:「辛苦啦。」

  沈凡愣了愣,伸手回抱住了自己的母親,冷冽的臉上有了笑意。

  劉海就挨著沈凡的肩坐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瞄著其他人臉上的表情,就和剛才所見的一樣,個個都是慈眉善目,說話是輕聲細語,就算是話不多的沈父,看著自己的眼神中也是溫柔流淌——要說裝的話,那也太會裝了。

  「我還是會和他在一起。」

  沈凡還是提到了這件事,面上波瀾不起,劉海卻是害怕極了,以為他家人會極力反對,卻是看見他母親拍著他的手,溫柔道:「那很好啊。」

  「我好久沒看見你笑了。」母親抬手摸了摸沈凡的臉,眼眶一熱,一顆豆大的淚珠落了下來:「我和你爸都很想你,記得多回來看看,帶秦棘一起。」

  沈凡這一年的改變,母親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她以為她兒子這輩子不會再對著她笑了。

  可現在,他的幸福回來了。

  「好。」這一聲回應聽來滿是辛酸。

  幾個人聊了一回後他們準備回家,目送他們出門後,劉海繃緊的神經才終於放鬆,呼了一口長氣:「我還以為要打一架呢。」

  「呵。」沈凡笑了起來:「上次啊你就真的挨了一棍子揍呢。」

  「真的假的?」

  「假的。」

  「......」劉海無語問蒼天,心想原來他也會開玩笑。

  沈凡抬眼望向了天邊,遙想起那時候的劍拔弩張,卻是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家人輕鬆談天的日子到來——也沒想過,他會回來。

  「我帶你去見你的家人。」

  這話一出,劉海愣了一下:「你不是說我是孤兒嗎?」

  「對,但你有長大的育幼院,而且從警後你還是常常會回去,帶我一起回去。」最後一句說完,沈凡露出了一抹笑。

  那笑輕淺,卻是溫柔至極。

  愛一個人,就想要把他介紹給對於自己而言重要的人。

  所以沈凡帶他回家,秦棘則帶他去了一趟育幼院,見見那些活潑可愛的小蘿蔔頭,還有將他養大的院長。

  「大哥哥——」

  劉海一腳剛踏進育幼院,稚嫩的童聲從遠處傳來,聲聲飽含著驚喜,他抬起頭看去,一群孩子蹦蹦跳跳的迎了上來,以劉海為中心圍成了圈,一張張小臉上滿是欣喜,過一回兒才轉過頭看向沈凡,埋怨道:「大哥哥,你怎麼騙我們說哥哥去了很遠的地方不回來了!」

  年紀小的孩子們不懂生死別離,只是覺得沈凡撒謊,卻不曉得他才是最不願撒這謊言的人。

  在傷口上撒鹽,他當時說這話時心該有多疼?

  劉海心底發酸,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後者只是回以淺笑,而後彎下腰,好聲好氣的哄道:「對不起,原諒哥哥這一回好不好?我有買玩具要給你們。」

  一聽到玩具,孩子們的眼神都亮了起來,等沈凡從車上拿下後便伸手接過,而後抓著劉海的手,笑道:「哥哥我們去玩。」

  「啊......」劉海愣了一回,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推著離開了。

  沈凡遠遠看著,並未打算阻攔,餘光瞥見一名年紀較長的婦人走了過來,他朝那人喚道:「院長好。」
  
  「那人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一臉不可置信,不管是那時候從沈凡口中聽到秦棘的死訊,還是現在見到這個人,都讓她像是活在雲裡霧裡。

  好好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好好一個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

  她想問的話很多,可話到了嘴邊,一見到沈凡那張蒼白的臉,又是噎了下去。

  只是幸好,那張蒼白的臉此刻終於是有了血色,會說會笑,總算是像個活人。

  她突然覺得,這一切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這一邊兩人雲淡風輕地閒話家常,另一頭劉海就不好過了,孩子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一個人剛說完話,他還沒理解完畢,另外一個孩子又說,鬧哄哄的,讓他有點暈頭轉向。

  劉海想要求救,轉頭看向沈凡原本的位置,卻發現人早就不見蹤影,求助無門,劉海便放棄了。

  反抗不了,那就加入吧。

  劉海心如飛燕,自由的盤旋於無我境界,身體則是被孩子們推來拉去的,最後被帶到了院內放置畫作的地方。

  畫室很乾淨,後方的牆壁上掛滿了畫紙,孩子們年紀小,在紙上的線條歪歪扭扭的,卻看的出來十分用心,一幅幅天馬行空的畫作在眼前展開,劉海是看得目不轉睛,最後在一張維妙維肖的肖像畫前停了下來。

  那低垂的眼眸和抿緊的薄唇,清秀俊俏的臉龐緊緊的吸引了他的目光。

  「沈凡。」他抬手摸上那畫紙,紙面上有些粗糙,刮的他心癢難耐。

  恍然間,他覺得自己愛過這個人,狠狠的愛過這個人。

  那在紙上的一筆一畫,每一筆都是眷戀。

  劉海以指尖當筆,在紙上描摹,而後瞥見那畫的左下角題上了三個小字。

  心上人......

  「他們以後會懂心上人是甚麼意思。」他似乎聽見一個人的無可奈何,伴隨著秋風驟起,在耳邊呼嘯而過,往腳邊看去是落了一地的楓葉飄零。

  「他們以後會懂,那你呢?」劉海看著那幅畫喃喃開口:「你以後會懂嗎?」

  「會。」

  這聲回應極短,卻是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劉海轉過頭,沈凡就站在門口:「雖然有些晚,但我懂了。」

  劉海笑了,朝著他大步走了過去,緊緊的抱住了他:「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想起你。」

  沈凡低頭埋在了他的肩頸裡,感受著他的呼吸和擁抱。

  再次相遇以來,他主動了多少次。

  這幾小時的相處,沈凡想要拉他的手,想要抱他,想要給他一個擁吻,他有太多太多的想要,卻是一次一次的壓住了情感,就只因為不想看他露出為難的表情。

  他不好過,他就心如刀割。

  「咳咳。」一聲咳嗽打斷了兩人的動作,而後循聲看過去,院長用著溫柔的嗓音說道:「孩子們在看呢。」

  這話一出,孩子們都炸成了煙花:「大哥哥臉紅了!好像猴子的紅屁股哦!」

  臉紅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劉海,只見他低下頭搔著脖頸,一臉不好意思,而沈凡則是壞笑道:「沒想到你也會臉紅。」

  「是啊,真是難得。」說話的人是院長,印象中的秦棘總是有事沒事就逗著沈凡玩,開口閉口都是情話連篇,把肉麻當有趣。

  這你一句我一句的揶揄,劉海對秦棘這個人也有了一點概念,大概就是個皮厚肉糙的傢伙,只好嘿嘿笑了兩聲。

  院長把他們留下一起吃午餐,吃到一半時,劉海聽見院長問:「接下來有甚麼打算?繼續當警察嗎?」

  劉海一聽到這問題,便停下了咀嚼,一雙眼盯著沈凡猛瞧。

  這兩天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劉海都忘記了這件大事。

  雖然沈凡的出發點是好,但這一頓操作讓警方和政府都亂了套,再加上有些事情沈凡的確是做錯了,可怎麼這個人看起來不慌不亂的。

  「他們說留職停薪半年,記大過兩隻。」沈凡喝了一口湯,雲淡風輕道,彷彿這懲罰不過是像羽毛搔癢一般的小事。

  那表情太輕鬆,劉海先是一笑,而後想到他本來的目的,頓時就覺得心頭一緊。
  
  他啊,原本可是要隨他而去的,這天地再大,哪還有讓他在意的事。

  「你多吃點。」劉海心裡一酸,便往他碗裡夾菜,可後者卻是沒有動作,愣在了原地,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沈凡就像水做的,動不動就眼睛紅掉淚珠,但看他那消瘦的身子,劉海突然就明白了。

  他有多久沒一個人好好吃過飯,也沒有和一個人好好吃過飯,就算只是夾菜的小動作,在他眼裡都好像日夜渴求的盼望。

  想到這裡,劉海眼眶頓時也紅了。

  這留職停薪的半年,對沈凡來說也不是甚麼壞事,反而像一種假期。

  看著電視新聞裡警方的人忙得人仰馬翻,撤換的撤換,懲處的懲處,喊冤的喊冤,劉海就和沈凡兩個人坐在沙發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咒他們的不是,雖然是滿口粗話,卻是特別入耳對味。

  這段時間,那位中年警察曾來過家中拜訪,劉海這才知道,原來他在局裡的時候受過秦棘很多幫助,但後來秦棘意外落海的發展都是他沒想到的。

  檯面上,秦棘是落海失聯,久尋未果,警署還『好意』給他辦了一場風光的告別式,但檯面下,又有幾個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抱歉,我沒有幫上忙。」知道前因後果後,中年警察慚愧的低下了頭,他沒想到這世道險惡成這個樣子,連畜生都能坐上高位——不對,這樣說反而污辱了畜生。

  沈凡搖了搖頭,並沒有對此多說些甚麼。

  自從秦棘墜海失蹤後,沈凡只覺得世界在一瞬間崩塌,渾渾噩噩的過了幾天後才終於提起了精神——他要找真相。

  秦棘平常處事雖然莽撞,但粗中有細,該認真的地方絕不馬虎,可他們說,這樣的人不小心失足落海?
  
  別人相信的鬼話,沈凡不信,別人不幫忙,那他就自己把這地翻過來,終於在他忙碌了不知道過了幾個禮拜,他找到了一線曙光——也是一個本該看不見光的真相。

  那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王八,像是螻蟻一般把秦棘踩在腳下,朝他射擊了一槍後便看著他在海裡載浮載沉,而那位高高在上的署長就站在一邊,冷漠的旁觀著。

  得知真相後,沈凡幾乎要瘋了,抓著署長的領口,恨不得一把把他掐死——那人的語氣還是很淡,淡到他一時分不清,眼前這個人還是不是活著,還算不算個人。

  他說,警局裡這些高昂的器具裝飾和科學儀器,都是要錢的。

  他說,如果你還懂一點人情世故的話,就該知道怎麼做才是對自己好的——不要像秦棘一樣,嘴裡囔囔著正義道德,讓人耳朵疼。

  沈凡低聲笑開,笑聲由小至大,最後收起了笑,紅著眼說了聲好,搖身一變成了最忠心的下屬——一條說一不二的狼狗。

  沈凡在那些人底下做事,日夜看他們把玩算計,看他們那一張張醜陋的嘴臉說著冠冕堂皇的話語。

  每回看著他們的時候,沈凡總是在想,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倒了之後再煮一鍋就好了。

  再煮一鍋乾乾淨淨的,吃了溫熱身子的粥。

  那粥水白白淨淨,再也不會讓人作噁。  

  又住了幾天,劉海放不下心劉嬸一個人在家,沈凡知道後,便說要和他一起回去。

  「劉嬸會介意嗎?」

  「我和她說一聲應該是不會啦,就是房子有點小,你可能不習慣。」

  和沈凡家比起來,那裏就是彈丸之地,小巫見大巫。 

  「我不介意。」沈凡笑了笑。

  透過電話得到好的答覆後,沈凡便著手整理自己要帶過去的衣服褲子,塞了一個行李箱滿滿的。

  劉海見他準備拉上拉鍊,頓時想起那片廣闊深藍,出聲截斷他的動作:「你有泳褲嗎?我們那兒近海哦。」 

  話音剛落,只見沈凡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看他,只是輕輕地說了句:「我不會游泳。」
  
  那語調很輕,卻是聽出了惆悵,劉海恨不得往自己頭上巴兩下,看能不能清醒點,說點能聽的人話。

  叫沈凡去海邊玩水?他是腦子進水不成?
 
  他本想出聲道歉,卻見沈凡拉上拉鍊順勢站了起來,先對他露出了一抹笑︰「走吧。」,隨後便繞過他,往玄關走去。

  劉海站在原地搔了搔頭,隨後便跟了上去。

  人家不想聽道歉,那他就不說,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有些傷痛,卻不是那麼簡單就能遺忘。

  沈凡駕車,劉海就坐在副駕和他聊天,當個稱職的副駕。

  「我那天不小心睡著了,你說你調職之後我們怎麼樣了?」

  這幾天忙著看跳樑小丑唱戲,劉海就沒多問,但這時就剩他倆,心思就不自覺地被兩人之間的情事勾走了。

  沈凡撇了他一眼,看他精神正好,一想到會說到強吻之類的話題,他自己就先不好意思,只好掐頭去尾道:「你聽我說我會去警局上班,就說要和我一樣,當警察。」

  「原來我會當警察是因為你。」劉海點了點頭,對這個答覆也不覺得以為,反而覺得合情合理。

  「我原本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的。」沈凡看著前方,超過了一輛龜速行駛的車後又側過頭來:「畢竟你真的不是讀書的料。」

  十八歲的小子個性乖戾,不是讀書的料,所以當他說要去找他的時候,沈凡只覺得他在說笑。

  可幾年後,秦棘卻是以警專全校第一的成績畢業,走到了他的身邊。

  「全校第一?我竟然還可以全校第一。」劉海一臉不可置信:「看來為了見你我卯盡了全力啊!」

  「大概可以想像你是懸梁刺骨、熬夜苦讀、求神拜佛得來的結果。」

  「你怎麼不說我其實是天資聰穎卻自甘墮落呢?」劉海笑了笑。

  沈凡沒回話,只是笑望了他一眼,後者聳了聳肩,不答話。

  自己幾斤兩重他還是知道的,就是沒想到當年為了一個人那麼努力,回頭卻把那個人給忘了。

  情深意重,現在看起來也不過如此。

  「如果,我想不起你來怎麼辦?」劉海低著頭,聲音輕輕的,有些含糊。

  「不怎麼辦。」沈凡回答得很快:「你能回來我就很高興了。」
  
  對於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也不過是這個人平安。

  平平安安,順順遂遂,無風無浪。

  「現在看來,我第一次見面送給你的護身符,好像起了作用。」
 
  「護身符?」劉海眼珠子轉了轉,而後從領口處拿出了一塊看上去經過了歲月風霜,有些破舊的護身符:「這是你送我的?」

  沈凡一見到靜躺在他手中熟悉的水藍色,眼眶泛紅的點了點頭:「是初次見面的禮物,也是生日快樂的,原來你一直都帶著......」

  「我不知道,原來是你送的。」劉海輕輕地撫摸著上頭的祈福繡字:「在醫院醒來後,它和我的衣服放在一起,我本來以為是我自己去求來的,原來是你送的。」

  他將護身符從脖頸上取下來,拎在手裡仔細看著,而後低聲喃喃:「原來我們一直都這麼近......」

  這幾天的朝日相處,兩人之間那份距離感越來越稀薄,從一開始的敬而遠之,到現在已經可以肩並著肩,一同昂首闊步,就連手都難分難捨,相依相偎。

  所以當劉嬸看見他倆出現在客廳的時候,她只覺得才幾天過去,自家傻愣的兒子就談了個散發出濃濃酸臭味的戀愛。

  臉上雖是不動聲色,心底卻是擔心他是被人家這副好看的皮囊騙了,但聽完沈凡解釋前因後果後,反手就打上了劉海的肩膀,一張臉氣鼓鼓的:「你這亂七八糟的,把人家這麼好一個人忘了!」

  劉海正在吃桌上盤子裡的番茄,這一打擊手一脫落,遭受池魚之殃的番茄就從手裡掉出去,滾在了地上。

  「我也是很抱歉的啊。」劉海抱屈道,委屈的程度和那顆紅番茄有的比:「我都快難受死了。」

  但凡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看見個陌生人跌倒了擦破了點皮都是要捨不得的,更何況這人還是沈凡,劉海這幾天都不曉得椎心刺骨的痛了幾回,就是這心裡苦不能說,也說不得——這不,沈凡又說沒關係了。

  沈凡笑了笑:「沒關係的,劉嬸。」

  嘴裡說得沒關係,誰聽了都知道是有關係的,劉海知道,劉嬸也知道,大概是心疼,聲音放軟了許多,柔聲道:「你真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笑了笑,臉上的喜色卻是肉眼可見的暗了下來,劉嬸沒再說話,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表達安慰。

  劉海說要把沈凡帶來的行李箱搬到小房間裡,便起身離開了,放完後回到客廳,正聽到沈凡在和劉嬸道謝。

  那麼大的一個人啊,和人道謝的時候腰桿子彎成了九十度,就差沒給人家跪在地上,嗑它幾個響頭。

  任何的愛都是有重量的,就是平常看不出來,等到知道的時候,自己又承受不住。

  劉海強壓下心中酸澀,末了才從轉角處走出來,沈凡已經直起了身,正好和他對上眼,他說:「我把行李放好了。」  

  「你們去附近走走吧,附近的鄰居都在說你還不回來,是要丟下我一個人去逍遙自在了。」

  「亂講話诶真是。」知道那是鄰里間的開玩笑,劉海也不氣惱,轉頭對著沈凡說:「走吧,我帶你去附近的魚場逛逛,順便給他們介紹你。」語畢,又傾身靠向了沈凡,在他耳邊道:「我的心上人。」 
 
  那呼出的氣打在耳朵上,耳鬢廝磨,沈凡耳根子一下子就熱了。

  看他這白皙的臉蛋紅了一片,劉海心底偷偷笑開,心道:『果然,這人臉皮特薄。』

  隱隱約約有些感覺,說不上來沒有驗證的感覺,劉海總是覺得,沈凡這個人禁不起逗——而秦棘就是那隻逗貓棒,逗得人伸爪回擊。

  沈凡瞪了他一眼,心情看上去倒也不壞,這一邊小倆口的打鬧,另一邊站著的劉嬸幾乎是沒眼看,推著人出去了。

  午後的斜陽照在兩人的身子上,映在地上的雙影疊在了一起,晃晃悠悠的,步過了紅磚瓦巷,聽過了人聲鼎沸,看過了碧海青天。

  沈凡遠遠看見那海,瑟縮了一下手,腳步停了下來,劉海將他拽向自己,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看看我,我在呢。」

  沈凡先是低下了頭,才又抬頭看他,唇角雖然勾起,卻是看不見笑意。

  「你啊最近還是在做惡夢呢。」劉海將他攬進了懷裡,沈凡將臉埋進了他的頸窩,側耳聽著他的安慰:「你還是在害怕我會不會又不見了。」

  懷裡的人兒身子顫了一下,抓緊的手用了點力,卻是不答話。

  他從來不說,也不強求,可深藏在潛意識裡的恐懼總是在夢裡探出,被劉海瞧見。

  而後他就會像母親在安慰做惡夢的孩子一樣,拍著他的胸膛,在夜深人靜的房裡,在他耳邊喃喃,我在,我在。

  那話不多,就兩個字,卻特別有效。

  「沒事的。」他說,輕輕地拍在沈凡的背上:「害怕就直說,沒事的。」

  「我怕。」這話像是水龍頭的開關一樣,話一轉開,就停不下來:「我怕得要死了,怕一醒來你又不見了,怕一醒來我又是一個人,怕一醒來所有的一切也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沈凡聲聲嘶啞:「我怕太過靠近你,會讓你有壓力,可是我、我真的很害怕......」

   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落了下來,劉海捧起了他的臉,低下頭用唇接住,從上而下的吻了又吻,最後在唇瓣上加深了力道,烙下了屬於他的印記。

  一番唇齒相接後才分了開來,兩人的氣息都有些紊亂,鼻尖相貼,劉海開口道:「之後我要像強力膠那樣黏著你,你可別嫌我煩哦。」

  沈凡一聽,忍不住破涕為笑道:「你才是,之前說我像老媽子一樣煩的嫌棄我。」

  「真的假的?」

  「真的,因為你都不好好照顧自己,所以我常常念你。」

  「啊,是哦。」劉海握著沈凡的手,走向了海邊,這次沈凡沒有抗拒,跟在他旁邊在沙灘漫步,留下足印:「那我也要像老媽子一樣煩你。」

  「好啊。」沈凡笑著,心底倒是有些期待想看看這人要怎麼煩他。

  秦棘也不愧是秦棘,失了憶惱人的手段還是一等一的好,自從知道沈凡這人臉皮薄,劉海就更喜歡對他上下其手——就和那天在沈凡家一樣的景況,就是對換了角色位置。

  說實在,還真的有點抵擋不住,沈凡忍無可忍,便往他小肚子打去,後者叫了一聲疼後,嘻嘻的笑了兩聲。
   
  劉海房間的床小,兩個大男人並排躺在一起,連轉身的位置都沒有,手臂貼著手臂,稍微動一下都能觸碰在一起。

  這邊你不小心碰到那邊我不注意碰到,倒是擦出了些微火花,劉海轉頭看著沈凡,那白皙的臉蛋慢慢的泛起了紅暈——就算不開口,也能知道兩人是想到一塊去了。

  成人的愛情,就該有點不一樣的互動。

  劉海最先動作了,翻過身把沈凡壓在身下,一個又一個的吻落在了沈凡的眉間、鼻樑和唇瓣,由上往下的解開他襯衫上的鈕扣,在那因為氣息雜亂而快速起伏的白皙胸膛上落下一個又一個吻,而後慢慢地深入更敏感的私處。

  那吻輕柔,沈凡呼吸更快了些,雙手支在了劉海的肩膀上,微微的拱起了背,酥麻的快感漫過了全身,雙眼裡皆是迷離醉意。

  劉嬸的房間就在隔壁,沈凡咬緊了唇瓣,不讓聲音從齒間洩漏出來,不說半分討要的話,那雙看著劉海的眼睛裡卻寫滿了渴求。

  劉海的動作很輕,像是在對待一個易碎的玻璃瓷器那樣寶貝,輕巧的撫弄著他敏感的地方,而後探入穴口,看他要叫出聲卻硬是咬緊了唇瓣,深怕對方咬出血來,俯身向他後用唇封緘,將聲音鎖在了深吻裡。      

  肌膚相親終歸是件令人歡愉的事情。

  天剛亮,劉海剛醒,他側身躺著,沈凡裸著上身,腰腹上蓋著一張小被毯,裸露在外的肌膚上滿是紅痕,密密麻麻的爬了滿身。

  看著自己昨夜把沈凡折騰成這副模樣,劉海忍不住想,色慾也不愧是人的七大罪之一,沒什麼想法任由情慾驅使,就成了這結果——如果再多懂一點,那就更沒眼看了。

  劉海曲手看著沈凡,那細長的睫毛乖巧的趴伏,呼吸勻稱,眉目舒展開來,沒了前些夜裡的掙扎。

  也不曉得是昨夜折騰累了,還是昨天他說的話起了幫助,沈凡這一覺睡的香,夜半間也沒有做惡夢,一直睡到了早上十點都還沒醒——劉海這貨也就這麼臭不要臉的盯著人家睡覺。 

  沈凡皮膚白又嫩,長相秀氣,頗有古代書生文質彬彬的氣質,單薄的唇微微張開,劉海沒忍住,像蜻蜓點水那樣往唇瓣戳了一下。

  這一動靜,那細長的眼睫搧了搧,似乎就要醒轉,劉海迅速地挪動了身體退後,拉開了一點距離——偷親人家甚麼的,他還要點臉。

  「早安。」劉海的動作保持著剛才斜躺側臥的恣意模樣,眉眼帶笑道。

  「早。」沈凡瞇起了眼睛輕笑道,而後伸出雙手抓過了劉海的手,輕輕地捏著,放到了自己額前,細細的摸著那有著薄繭的手,觸感略有粗糙,卻不扎人。

  那態度恭敬,就好像古時服從於君王的將領,甘願臣服跪拜於腳邊。    
  
  身下傳來的痛感和眼前這個人,一次次地在和他提醒,提醒他可以將潛伏在心中深處的害怕恐懼一併摒棄。

  這一住下,大半年過去了,恰逢聖誕,倆人換上了大衣,站在附近廣場一棵里民特別裝飾的聖誕樹下,看著點綴於樹梢處的星星,在夜光下一閃一閃的,四周流淌著美妙的樂音和行人的歡笑聲,氛圍是十分融洽。
 
  秦棘離去後這一年,對於時間的流動沈凡並沒有甚麼概念。

  沈凡已經忘了去年是怎麼過的了,只是投身於工作,想辦法找尋證據,每天忙忙碌碌,空閒的時候就躺在孤單的雙人床上,窗外響起的炮竹聲,新聞上介紹的活動慶典,對他而言,都像隔了一面看不見的牆,他們的歡喜與自己無關,心中的悲涼和他們亦是如此。

  他的生活變得平淡無趣,枯燥乏味,活著就只剩下一個目的,他要把所有欺過他傷過他害過他的人,全炸成粉末,隨風而逝——可他沒想到,兜兜轉轉之後,命運給他開了一個玩笑。
   
  他所想的那個人,撥開了那些雲霧煙塵,走回了他的身邊。
  
  「聖誕快樂!」
  
  眼前的人笑得燦爛,沈凡覺得有甚麼又開始轉動了起來。  

  「聖誕快樂。」他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