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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堂授課過去，地獄景色依舊，而凡間季節悄然變換，這段期間亞歷斯除了在大宅教信徒劍術，偶爾也經由信徒召喚前往人類聚居處驅魔。根據他的觀察，信徒雖稱不上有天分，但身體素質確實改善許多——至少現在附身不會經常覺得揮劍卡卡的，也不會動個兩三下便氣喘吁吁；此前他一直以為人類肉體孱弱，如今總算明白純粹只是某人過於怠惰。

　　他說過有辦法確認信徒有沒有乖乖寫作業，信徒還一副不信的樣子，但現在機會不就來了？

　　今日驅魔任務已經完成，離回組織報告還有段時間。附在信徒身上的亞歷斯並不急著解除召喚，他就這樣以凡人之姿在夕陽西下的市區信步而行。其實只要他想，大可一輩子維持現狀，直接把信徒軀殼整副奪走，但他的原則不允許自己如此妄為，有品的貴族會遵守合約。

　　高大的人影、幾無血色的臉、白煙般的長捲馬尾、一襲黑色大氅，在春末夏初的大街上格外醒目。他並非漫無目的地閒逛，而是為了在檢查作業的同時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可疑——畢竟他現在可是穿著人類口中的「西洋古裝」，手裡還拿著一把劍，偏偏信徒攜帶的隱身道具即將失效——所以他正根據這副身體獲得的資訊，朝附近某個扮裝活動會場前進。

　　所謂「檢查作業」的方法，說穿了不過是讀取信徒留在肉體的記憶；倘若要讀得詳細些，最好找個不易受干擾的地方坐下來專心回想。

　　「去海妖咖啡吧，百貨公司側門有一家，離會場很近。」

　　一道輕快的語聲穿過人車喧囂精準傳至耳邊，只有亞歷斯知道那出自手上的禮劍。每當信徒召喚他來凡間，風神使便會附在隨身武器上，變成禮劍的模樣。

　　「看樣子你很適應當人類跟班的生活。」蒼白的惡魔貴族一邊邁開步伐，一邊跟風神使交談。為避免隱身效果消失後自言自語的模樣引人注目，他盡可能將視線固定在前進的方向，表現得像個正趕往會場的參與者。

　　「可不是？朋友，做神明差使跟人類跟班本質上差不多的。」對方語調一派輕鬆，「跑腿啦、提供協助啦、必要時再當個可靠的夥伴，這沒什麼困難。而且新老闆思想單純，互動氣氛不錯，每天都有趣事發生。」

　　腦海裡浮現信徒平日的模樣，惡魔忍不住哧出半聲，輕淺的氣音很快便消融於虛空，似乎連身邊的風神使也絲毫未察覺，繼續悠悠分享心得：

　　「真要說差別在哪，就是現在的我清楚知道自己是誰，記得過去經歷的一切，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確實能對某個人產生意義，並因此開始期待每個尚未發生的瞬間。」

　　意思是他很滿意凡間的新工作。亞歷斯如此總結。不過肉身有壽命限制，老友不可能永遠當人類的使役，總有一天他還是得回到舊主，也就是曾經服侍的神身邊。到那時，老友又將回到失去自我的狀態，如今產生的意識也會被打散重組吧。

　　「你原本從屬的同族對此是否知情？」他指的是好友暫時脫離風神使身分來當人類使役一事。

　　「天知道。你那位同族神使很多，說不定根本沒發現我掉隊，」青年的嗓音淺淺地乾笑幾聲，「或者即使發現也不在乎，畢竟人的生命一下就沒了嘛。」

　　亞歷斯微微頷首：「他個性確實不太拘泥於此。」

　　那位對自己擁有的財物相當揮霍，從不在乎捧著的大把沙子有多少粒從邊緣漏出；對手下和工具則疏於管理，任其恣意妄為。但只要身為地獄的族裔，或多或少有所謂「領地意識」——不管事物從何而來，一旦其歸屬自己就不能留下他者的記號，包括相關記憶——這也是為什麼亞歷斯敢斷言同族日後必定會消滅老友的意識。

　　這點信徒應該已經知道了，但她是否為此做好道別的心理準備？思及此他不禁對未來感到擔憂。

　　高大蒼白的黑衣男子步至咖啡廳角落的單人座逕自坐定，將禮劍斜置膝側，確認無人注意這裡後，便閉上雙眼開始專心回想。

　　慢慢地，黑暗中浮現了數張全開的描圖紙、寫滿數字的小抄、站立的風神使和拿著皮尺踩上椅子的影像，接著是跪在地上用力畫線的觸感、筆尖銳利的摩擦聲，最後是大功告成的大字躺。信徒總共畫出三張圖，多了兩張。

　　「真用功……」

　　三個圓、三種尺寸，一張是信徒自己的數據，一張是書中記載的理想數值，最後一張用的是風神使——不，正確來說是他，惡魔亞歷斯的數據。

　　「她發現我人類型態的身高臂長和你一模一樣後，就叫我站好給她量了。」青年隨即補充，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知道老友看到什麼。

　　「我不介意，只是沒想到她會畫這麼多。」

　　當然多畫是沒有獎勵的。他本以為信徒會盡可能偷懶，所以要求不高，好好交作業算不錯了。人類的毅力出乎意料，也許他對自己的信徒還不夠了解。

　　「看來她真的很想贏過你呢，朋友。」身旁的禮劍再度開口。

　　闔上的眼睛微微張開，細如針線的目光恰巧落在下方的劍柄：「贏過我？」

　　「對呀，你不是說過期末考要跟你實戰對劍？」

　　「嗯。」確實有這件事沒錯，但不管人類怎麼準備都不可能贏他的，光力量限制就不同了。亞歷斯心想。

　　「她覺得先背好你的攻擊範圍對考試有幫助。不過她畫完圓後看起來挺洩氣的，哈哈哈……」

　　「那當然。」她的反應在意料之內，他不讀記憶也能猜到是怎麼回事，「她終於發現自己處在多麼不利的局面了。」

　　體格、技巧、力量、熟練程度都不在同個檔次，要是再把武器長度算進去的話差異更大。亞歷斯再度閉眼，耳邊彷彿響起人類信徒連串的哀號——


　　「身高差太多了。假如亞歷斯用的劍是配合身高的理想長度，那他只要把劍平舉，就算站著不動也能打到我的頭；但我要攻擊的話，一定得比他多前進一步半……不管前進還是後退，都無法離開他的攻擊範圍。」筆在紙上劃呀劃，計算的結果令人絕望，說話的女聲些微顫抖，乍聽十分焦慮，「天哪，怎麼辦，這根本不可能贏吧？焚風……不及格的話會怎樣？被吃掉嗎？」

　　人類抬頭，視線落在坐一旁的風神使上，但風神使只是聳肩：「他沒那麼壞啦。既然叫期末考，應該純粹考技巧吧。再說他好像也不覺得妳會贏的樣子，女士盡力就好，現在準備還來得及。」

　　「喔不，該怎麼——等等，焚風，你說他不覺得我能贏？」顫抖的聲音忽然平靜下來。

　　「嗯，」風神使點頭，有些無辜地眨眨眼，「畢竟他已經練習好幾百年，而妳剛學啊。」

　　人類女性聞言沉默不語，撐著頭似乎在計劃什麼。既然這樣我是不是該贏給他看？亞歷斯從回憶中讀到了她內心的聲音。信徒當初找上他時一副放棄世界的模樣，現在倒是輕而易舉就被挑起勝負欲，真教人感慨。

　　「……焚風，我記得他沒規定要穿什麼裝備吧？」

　　「對，只說打敗他即可。」

　　「這樣啊，那我有想法了。」


　　下一秒湧入腦海的記憶讓惡魔大公再度哧聲：


　　「日本劍術大師宮本武藏說過，對決開始前要先威嚇對手，其中一種方法是『比高』：只要看起來比對手高，就能帶來壓迫感。所以看我找到什麼——」人類的嗓音比之前明亮，伸手將筆電轉向風神使，螢幕顯示一幅故宮展出的元代婦女圖，「鏘鏘，姑姑冠！只要戴上這個，一定可以比亞歷斯高！」

　　她的使役猶豫了一瞬，吞吞口水才接話：「呃……妳確定它夠高嗎？」


　　亞歷斯覺得風神使老友一定在憋笑。


　　「這個嘛……兩尺？什麼嘛，剛好打平而已。得再想個法子……」人類又沉吟片刻，「啊，不然大拉翅呢？加花盆鞋如何？要不要去問魔術師家裡有沒有……嗯，還是別麻煩她，去跟白哥借用一下廟會練習用的高蹺？」

　　「女士，我想這幾套應該都不好行動喔。」風神使肩膀微微抖動，很明顯在忍耐什麼。

　　「喔，對耶。難道沒別的辦法嗎……」


　　構成場景的五感逐漸退去。亞歷斯叫停腦中的記憶片段，再度睜眼，捏著眉心搖搖頭，他需要暫時放空。人類破天荒的奇葩思維令人甘拜下風，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小傢伙並非刻意耍寶，而是認真在考慮那麼做。

　　下次收信徒得留意點——有句話自亞歷斯心中模糊浮現。喔，是啊，他提醒過自己了。

　　「怎麼？覺得今天腦袋用太多了嗎？」禮劍的青年嗓音帶著笑意。老友知道他看見什麼，想必也聽到他稍早無意間流露的短促氣音。

　　「只是打算休息一下。」他想保持平日毫無情緒起伏的模樣，喉間聲調卻些許走偏。一定是太久沒開口才會如此——他替自己的失常找了個理由。

　　「哎，你乾脆大方點笑出來吧，朋友。這裡又沒你同族，拘謹給誰看啊？」

　　「你管我。」他低念一句，聲調恢復如常。他抬頭眺望窗外遠處的建築和馬路，天尚未全暗，零星燈火已陸續亮起。還是別管老友了，趕快把剩下的看完。他差點忘記自己是來檢查作業的，再更仔細證實那三張是不是都由她自己完成吧——


　　黑暗中浮現的畫面回到更早以前。因為畫的圓比自己身高還寬，每畫一條線，身體的主人得移動好幾次位置；一張、兩張……跪在地上將近兩個小時後，滿頭大汗的身體主人終於打好草稿，開始畫最後一個圓，亞歷斯的圓。

　　「累死我了，亞歷斯這傢伙出那什麼爛功課！欸，劍術課，居然還出作業？不是練習就好了嗎？高中生要讀的科目很多耶，不知道我們學生考試也一大——堆嗎？好不容易放假還要浪費時間畫圖，呵啊——」

　　人類狂打哈欠，拍拍臉頰又繼續移動去描下一條線。或許是疲憊所致，粗話連發，邊畫邊罵。

　　「去他的劍術大師、去他的惡魔，管他什麼地獄大公爵，等我學會怎麼用劍，一定要把他戳成蜂窩！該死的亞歷斯……」


　　哼。

　　惡魔貴族閉眼的力道加重了。

　　——決定了，下次慢跑叫她多繞城堡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