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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在彈琵琶。
趙活看過許多書,跟在三師兄身邊,陸陸續續也曉聽他講過些些文人墨客聚會逗趣的場面。但他不懂樂理,這是事實。只是迷迷糊糊,很慢、很輕地眨著眼。聽著席面上的笙簫鼓樂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空……到最後,好像就剩一把琵琶了。
他的喉嚨在發燙。癢得很。殿內的地龍開得太足,嵌著那些金的柱子,銀的雕飾,玉的地磚,鋪開活生生的奢侈與放縱,都是這個鄉巴佬一樣、只知道打架和打鐵的武人沒見過的。
怎麽了?有人抵著他耳朵說話。怎麽啦?
趙活的嘴唇動了動,卻因為困意,半天都沒能發出聲音。那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戳了戳他的臉頰,最後,把他隨便擱在腿上的手拿走了,輕輕握著。那個手掌……一點都不軟和……指腹和掌心都是硬而糙的。趙活仍然迷糊著。半夢半醒地去捏,捏到因為長久握持與武鬥,略略有些變形的掌骨。
哦。他曉得了。這是一只劍客的手。一只和他很像的手。
他困得睜不開眼睛:……熱。
熱嗎?
那個人離他更近了些。他的指尖燙乎乎的,把自己面頰上的幾縷碎髮拂開。是個好心腸的好人。
是有點。好人說。是你醉啦。
醉、醉……啊。他怎麽喝醉了?他沒喝酒呀。他記得、分明記得……
趙活慢慢往下倒,俯在面前低矮的桌案上。冰涼的木頭讓他覺得舒服了些,卻也只是楞楞地,望著那些擺在桌上,泛著淡青色的漂亮瓷器。瓷器映著他的臉。映著紅亮的燈籠。映著……

瑞笙。
琵琶似的珠玉聲音融進了琵琶裏。讓半是擔憂,半是關心,夾帶著蜜糖般喜悅的小公子擡起了頭。他握著醉倒的人的手,貼著他的背,親熱地摟著他,拍著他細細顫抖的肩。可那琵琶的鳴弦容不得質疑。她溫柔地、輕飄飄再喚了一句:阿兄。

這便是耐心告罄的意思。
小公子帶回來的客人,在瑞家的家宴中醉酒失態,族長若有心要借題發揮,第一個遭殃的便會是他。座下沒人敢言,也無人去指摘這少女口中散漫倫理的一句阿兄,只是低著頭,凝神聽著歌女指尖紛飛,奏的那曲霓裳羽衣。
瑞笙望著她,需要仰著頭。他在她從上往下的視線裏,無論如何,都是溫馴無害……不值一提的。他不舍得松手,也不肯松手,額上漸漸浮出層細密的冷汗,後槽牙微微翕動,咬得很緊。

琵琶停了。
主位的族長靜靜望著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全然是一張看不出情緒的,夭桃秾李的芙蓉美人面。

熱……

但趙活在喊熱。

琵琶於是繼續。瑞杏從階上的主座走下來,一步、一步,拖著舊朝款式繁麗的襦裙。她難得換了件新衣,是和眼睛很像,朦朧著霧氣的華貴紫色,裸著玉藕的雙臂與脖頸,美麗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該看她的人醉了。不該看她的人都低著頭。不想看她的人倔強地擡著臉,握著另外一人的手。捂出了點濕汗。
她挨在賓客的另一側坐下,像一曲舞必,來獻酒的艷艷舞姬,那樣溫柔又愛憐地,在人耳邊輕輕吹著氣:趙君。
她的氣息是冰涼的。這比被醜男滾燙的臉頰燙熟的木頭要管用。讓他輕輕動著指尖,搖搖晃晃爬起來……到底還是看不清楚,只是努力、努力地囁嚅嘴唇,聲音細弱地說話:誰呀?
他看見那抹紫色,又笑了笑,繼續努力地說:…阿笙?瑞…
杏花香氣撓了撓他的鼻尖。
說錯了。瑞杏笑著糾正他。只要同他說上話,她似乎一直都是這副好脾氣的,悲憫的仙人模樣。
再猜猜,我是誰?

瑞笙仍然握著他的手。緊緊地,死死地,一刻不停地。
他沒有醉。也不可能醉。他從年少開始,就被逼著喝了太多酒,輕易是無法再知曉酩酊的滋味。可他的心跳跳得太快……跳得被他握住,醫術很好的醉鬼覺得奇怪,又覺得好奇……眨著眼,瞇著眼,下意識往前湊了湊。
他唇中的酒氣繞著杏花的仙人打轉。再吸入時,便只剩下那迷夢似的幻香。

是呀、是呀。這是誰呢?
可她聞起來那樣香,看起來也那樣好…她……

在醺然的酒意裏,他變得脆弱了,在知曉了她籠罩在香氣後,若隱若現的少女身份後,又免不得生出些近似於依賴的感情,柔軟又醜陋地笑起來:……那麽,那麽……你是這裏的人……你是阿笙的家人嗎?
你希望我是嗎?瑞杏摸著他的頭髮。
我不知道呀。趙活回答她。
那便再猜。她說。

這難倒了這個被百年的仙釀灌醉的凡人。他支支吾吾,下意識地回握那個把自己掌骨攥痛的掌心,迷迷瞪瞪地念叨著這裏……
……這裏是哪裏?他問。
是仙境。是夢境。是你的幻境。瑞杏摸著他的臉。

不知道這個答案讓他想起了什麽。他看著那張美麗得虛幻,不該存在於此世的面容,又——又笑了。這個笑容要更大,更快樂一些。他悄悄地比了個口型:我曉得了。
你是……他說。用那種恍然大悟,孩子一樣的語氣。你是仙子呀。
說完這句話,他仿佛是篤信了某個答案,軟軟地、輕輕向前一倒。剛好掉進了一個冰涼又軟膩的懷抱裏。有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卻沒有用力,僵硬地任由他倒下了。他像是任意一個尋求母親的孩子,將臉貼在那些柔軟的、滿是香氣的肌膚裏,輕悄地說著夢囈的小話。

仙子。我見過你……我對你……啊,阿笙……

他的話說到一半,越來越小聲,慢慢聽不見了。只有瑞杏抱著他,看著他,憐愛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肩膀、脊背……直到他的呼吸平穩下來,被杏花的香氣裹挾著,到了更深,更沈,只有未來才會做的夢裏。

……你還要看多久?
她輕飄飄地笑著。

她的阿兄…與她流著同一份,但要稀薄得多的血的阿兄,嘗著唇齒間的血味,沈默著,一言不發地望著她。

他牢牢地、緊緊地、死死地,抓住要被月亮帶走的凡人的手。他的另一只手被三枚烏釘穿透,流著血。沈默著,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