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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宗太第一次看到眼淚。

葬禮上安靜流淚的媽媽,鬧彆扭氣哭的良田,跌倒痛得哇哇大哭的安娜,看搞笑節目笑出眼淚的爸爸......還有更久以前,在良田還是個躺在嬰兒床上不會講話的小寶寶時,每當響亮的哭聲傳來,宗太便跟著湊到媽媽旁邊,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輕拍良田軟軟的臉,想要哄停弟弟的哭鬧。而神奇的是,只要他這麼做,良田不久就會安靜下來對著他笑。

那是宗太對眼淚的第一印象,新降生於世的生命好似本就該如此熱烈鮮明,擁有數不盡的充沛活力,連淚水也是滾燙的,裡頭沒有包含任何一點雜質,點點晶瑩在臉上發著光,跟著燙著了宗太的手指。

因此每個濡濕指尖的時刻他都還清楚記得。要是那時年紀再大一點,宗太會形容是被太陽曬過蓬鬆的枕頭,或是剛出籠的黑糖饅頭,同樣柔軟又溫暖,同樣聞起來有幸福的味道。

但沒有一次像是這樣,半透明的手指穿透過去,沒被接住的淚水變成一艘隨著瀑布墜落的小船,搖搖晃晃偏離航道,沒有港灣停靠。

宗太只能看著良田縮小身體壓抑著哭聲,彷彿看見秘密基地裡一個人啜泣的自己。

不該是這樣的啊。

宗太彎下腰,和一直以來所做的並無不同——雙手環抱住良田的肩膀,讓他靠著自己心臟的地方,把良田小小的身體圈在自己懷裡——儘管只能做出個樣子。

「不要哭,良田,我在這裡。」宗太輕聲說,明明知道沒有人能聽見。

「好啦,良田,別哭啦,我就在這裡呢。」顫抖的肩膀沒有停下,他改成歡快的語氣,捏捏良田的手。「不要哭哇,良田的臉都變得好醜了。」他故意捉弄道,把臉湊近貼上對方的額頭。

宗太就這樣盯著良田沾濕的眼睫,上頭垂掛細小的水珠,像屋簷的雨滴,每次眨眼都滴滴答答的落下。

宗太幻想著睫毛掃過臉頰的觸感,是不是也帶著沉重的溼氣。

不該是這樣的。宗太想,良田的眼淚應該是被太陽曬過的蓬鬆枕頭,或是剛出籠的黑糖饅頭,毫無雜質,充滿生氣。不該是承載了從幼小軀殼裡滲出的巨大悲傷,太厚重,太銳利,跟著刺傷宗太摩娑眼尾的掌心。

宗太靠在良田身前,讓彼此擠在對方懷裡。他們之間隔著連光芒都無法跨越、無窮大的宇宙洪荒,失去另一半的雙子星佔據了廣袤孤寂的一角,遙望永遠到達不了的遠方。

「良田、良田。」他呼喚,任由聲音在安靜的空氣中散去,彷彿不是在說一個名字,而是吐出底層深處、一部分的靈魂。

不是宗太離開了良田,而是他把他遺留忘了帶走。

但是幸好忘記了。在最後黑暗朦朧的意識裡,宗太想起了這件事,幸好沒有讓總是跟在他後面的小傢伙一起跟來,幸好沒有讓良田體驗到那種臨死的恐怖。

幸好他最重要的東西還留在世界上。

宗太無法擦去皮膚上的淚水,於是捧著良田身體裡、沒人能安撫的悲泣的心。

如果不能用雙手觸碰,那就用心描繪吧。

「我在哪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愛你。」

良田聽見海潮低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