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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玖】鏡華水月《案貳之二》


　　「你覺得人性是什麼？」

　　直至今日，休伊近百年前提出的這個質問還是會時不時浮現在崑西的腦海中，困惑著他，困擾著他。

　　曾經有一種說法是，習得語言是習得人性的第一步。

　　妖怪在學會化形為人之後才開始學習人類的語言，尤其是取得人骨的妖，在外貌上能夠完全模仿人類到維妙維肖，這張人皮可以讓他們學習人類的知識，人類的社會性，也能夠為他們帶來『人性』。

　　像是玖夜這樣的大妖怪，披著一張由複數人骨所組成的美麗人皮，顯然是深諳了人類的審美觀才能挑出他需要怎樣的人骨，並深知一張美麗的人皮能夠為他帶來什麼優勢，流連於人類社會中時，將貪戀那份美貌的人都玩弄於掌心之中。

　　像這樣子的妖，也算是擁有人性的存在嗎？

　　不管怎麼說，妖尚且還是活物，在模仿人類上還是更有優勢，他也遇過很多妖怪取得人骨之後，在人類的社會中逐漸受到人類影響而同化，甚至和人類組成家庭的例子。

　　鬼就不一樣了，本質上來說是死物的鬼從根本上已經和生物不同，即使是有鬼王等級的強度，能言善道，擁有生前的記憶，鬼看世界的視角已和生者不同，他們所得出的結論或許完全與『人性』背道而馳。

　　那麼他又是如何呢？

　　身為鬼王，他在人類的社會生活的那些年，還有踏上旅途的現在，一直都試圖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斷追求這一點的他，真的算是擁有『人性』的鬼嗎？

　　所以當那個喪妻的男人找上他委託的時候，他沒有多想就接下了這個委託。

　　那是崑西在旅途中經過一個規模頗大的城鎮停留第三天時所發生的事，因為城鎮特別熱鬧，所以他原本打算在這裡稍作停留幾天，採買旅途中需要的一些必需品。

　　雖然他也可以像玖夜那樣完全不經過人類的聚落移動，但他總會下意識會採用『像是人類』的方式旅行和打獵，腳踏實地的賺錢，然後再用賺來的錢買補給品，這會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人類，給他帶來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何況他在找人，需要更多的情報，如果在城鎮走動，能夠藉由一些鬼師的委託蒐集到更多關於休伊的情報也是值得的，還能順道賺取旅費，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這次的委託人，是因為鬼而失去妻子的男人。

　　事情發生在男人因事外出的空檔，因為工作而到鄰近城鎮待了幾天的男人，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家的時候，在家裡迎接他的只有妻子被吃剩的屍骸和一室寧靜。男人和妻子結婚五年，雖然兩人膝下無子，卻也十分相愛，突然降下的悲劇幾乎壓垮了男人。於是悲憤的男人因此找上了正逗留在這個鎮上的鬼師，希望可以將殺害妻子的鬼碎屍萬段。

　　因為親人、伴侶、孩子被殺而有強烈的動機想要除掉鬼是很常見的委託理由，這類型的委託人特別堅定執著，比起畏懼未知事物的恐懼還要多了一分瘋狂，他們對鬼有著超乎想像的恨意與憤怒，為了消滅鬼他們不會在乎付出多少代價。

　　唯一不同的是，男人是鬼。

　　儘管眼睛的顏色並非血紅色，鬼氣也很巧妙地隱藏起來，但拜休伊精巧的手藝所賜，崑西在鬼族裡面的等級頗高，基於同族的感應讓善於隱藏身分的鬼王在他面前也毫無隱瞞的餘地，所以他知道，坐在他對面這個一臉斯文的男人其實是一隻鬼。

　　這個男人有情緒的起伏，情感的表現，能夠發出聲音，流暢地使用人類的語言，還可以隱藏紅眼睛和鬼氣，足以顯示對方是一個等級並不低的鬼，如此一來，男人的請求就變得微妙起來了。

　　跟著男人返家的途中，流入耳邊的流言蜚語顯示，這個男人確實剛死了妻子，而且在這之前好幾年都生活在一起，還是鄰近街區裡羨煞左鄰右舍知名的愛侶，除了吃人鬼的騷動以外，這突如其來的悲劇也使他們夫婦的故事成為街訪鄰居聊天的話題，也不時有人上門慰問時感嘆難得的模範夫妻遭到不合理命運的拆散。

　　男人看起來非常疲憊，敘述事情始末時也始終強忍著情緒用顫抖的聲音說完一切，甚至在語畢後有種脫力感，然後開始碎碎念他必須得處理妻子的後事，但在出殯前想讓殺死妻子的鬼受到報復，以慰妻子的在天之靈，也能讓活下來的他心裡好受一點。

　　一切看起來就像是真的一樣。

　　身為死物的鬼，有可能擁有這樣的人性嗎？

　　如果殺死男人的鬼另有其物的話，以男人的力量應該可以輕易地捕捉到那隻鬼的蹤跡，自己為殺妻之仇手刃兇手才對，隱藏自己身為鬼的身分，特意委託剛好在這個鎮上駐留的鬼師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更加貼近人類？

　　崑西試著去預想那樣的情境，如果是他的話，他會這麼做嗎？

　　『老朋友還在找什麼呢？鬼的話，眼前不就有一隻嗎？』

　　耳邊隱隱傳來了輕聲的耳語，帶著令人煩厭的語調，這是玖夜直接用術法傳來的傳音，受到影響，右手上的寶石也傳來了些微的共鳴反應。

　　不用想也知道他正用幻術躲在某個地方，看好戲一般地觀察著這一切，一想到那張笑臉，還有對方在暗自己在明這件事情，就讓崑西稍稍感到一絲不悅。

　　雖然並不是一起旅行的關係，但那隻狐妖時不時就會像現在一樣，試圖展示自己的存在感，提醒崑西他並不是一個人單獨行動。

　　『你相信那隻鬼的說詞？騙騙三歲小孩還行，老朋友已經不是那年紀了吧？雖然看老朋友苦惱的樣子很有趣哪，但凡事都有個限度，再繼續下去，事情可就不有趣了。』

　　崑西懶得再理會玖夜的搭話，無動於衷地繼續往前走。　　

　　有時看著那樣的委託人，他心中多少是有些嚮往的，雖然說他是一個『擁有人性』的特殊的鬼，但他並沒有會讓他陷入如此癲狂的牽絆，很久以前他曾經在人類的社會中尋找這樣的存在，不過在得到之前，就遠離人類的聚落了。

　　他和其他的鬼在本質上並沒有不同，他們都在模仿著人類，試圖做出跟人類一樣的事情，假裝像人類一樣擁有牽絆，但這行為終究近似於小孩子玩樂的扮演遊戲，沒有實質意義，最終他所認知到的就是──他已經是死物，就算會行動會說話，和活著的人類是不可能相提並論的。

　　諷刺的是，因為未知的原因，他手上的寶石和那隻妖狐有著型態詭異的聯繫，這也成為他和那些動物的式神以外的唯一『牽絆』，雖然並非出自本意，也不是那麼美好的東西。

　　或許是出於這份莫名的嚮往，所以他想要相信那個喪妻的男人，相信鬼確實也是可以擁有人性的，能夠和人類擁有那樣的牽絆。

　　──就好像這樣，他也有得到那樣的牽絆的機會。

　　「嘰～～」

　　在走過城鎮大半的街道之後，肩上的白貂有了反應，用尖細的叫聲提醒他，並用小小的爪子撓抓著他的衣領，將陷入思考的崑西喚回。

　　細微的鬼氣沿著熱鬧的大街，一路通向偏僻的小巷，又蜿蜒向了郊區，雖然幾不可聞，但靠著托帕的感應能力還是找到了鬼氣的反應。

　　崑西從口袋中拿出肉乾餵給托帕，白貂得到了獎賞開心地叫了一聲，小小的爪子接住了肉乾，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只要會一會那個吃人的鬼，一切就能夠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