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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有看到師尊和宗主嗎?」
「看到了。」
「沒想到師尊還有這樣的一面,真是走火入魔。」
「不要在背後議論師尊的私事。」
「怕什麼!師尊現在很忙,聽不到的。」
 
很忙而且聽不到的丹陽侯哼了一聲,心中卻也知道,雖是深夜,但和師兄就在道旁親暱,恐怕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
但罰還是要罰的,就罰無愧多修練一個時辰,至於問心,罰不罰都是一樣的,哪次無愧受罰他沒有陪著呢。
「明日可否向丹陽商借無愧,代我去山下的集市一趟?」
這是在說情呢。
相貼的唇也才略略分開,顥天玄宿帶笑的言語便落在他耳中。
迷迷糊糊的應了聲好,換來師兄輕巧的吻,抽身離開時又牽住他的手。
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山頂風大,滿地的黃沙,顥天玄宿不以為意的坐下,丹陽侯皺眉看了半晌,擠開他坐在風口。
可顥天玄宿比丹陽侯生生高了半個頭,方才出來得隨意,紗帽都沒有攜上了,遑論丹陽侯那頂撐起太微垣半壁氣勢的冠帽。
丹陽侯才坐下便發現了,擋自然是擋不住什麼風的,還要念他:「夜晚風涼,師兄怎能如此任性!」
「過了端午,沒事的。」
丹陽侯猶然不服,「師兄心疾在身,不可這樣胡鬧。」
「真的沒事,不是還有你幫我擋風嗎?」
丹陽侯被這一句話噎住了,要他自承個頭不足那是不可能的,便只能不甘不願的停下對師兄的叨念。
這是整個星宗裡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極遠極遠之處才能見到幾座矮了許多的山頭,只佔據視野的下方一角,並不妨礙他們將熠熠星空盡收眼底。
天際無雲,恰是最適宜觀星的夜,顥天玄宿看見的卻是,丹陽侯低頭出神的望著近處,星宗那些顯得極小的屋舍。
自當年的變故後,他們許久沒有一起觀星了。
「丹陽這幾年⋯⋯還觀星嗎?」感受到身旁的人一僵,顥天玄宿幾不可聞的輕嘆了聲,「是我當年不該輕言。」
「不關師兄的事。」丹陽侯藏在袍袖下的手緊攥成拳,「不過是天道循環,觀它作甚?」
 
蒼蒼輸了天元掄魁,本該交由刀宗的天師雲杖被丹陽侯扣下,還沒來得及引起四宗大戰,卻間接釀成另一樁禍事。
夥同青冥重創顥天玄宿的那日,最後顥天玄宿無力再戰,搖搖晃晃的站也站不穩,丹陽侯的眼神落在委地的紗帽,始終不發一語。
沒有一絲猶豫的擋下殺招,斥退還想辯駁的青冥,丹陽侯不言不語的將顥天玄宿負到肩上。
「你昨日可有觀星?」顥天玄宿一張口唇邊便湧出幾道細細的血流,滲入丹陽侯暗色的衣料,很快便看不見了。
微弱的聲音帶著點自嘲的痛,「赤色的太微星,我本是不信的。」
赤氣若龍蛟,叛臣內亂起,師兄竟是這樣想的!
丹陽侯幾度張口想否認,又終歸無聲。
確是如此,他襲擊宗主、霸佔雲杖,要說不是為了自己,誰信。
他要星宗長盛、要師兄不再為心疾所苦,可師兄總是片葉不沾身,好像萬事不縈於心。
但他就是做不到同樣的淡然,從過去到現在,幾番風雨周折,猶然不變。
一直到九天銀河,他們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丹陽侯為顥天玄宿療傷,又以太微幻布下了結界,低著頭仍能感覺落在他身上不閃不避的視線。
九天銀河陰暗潮濕,借助那點戾氣創下三指誅仙以後,他們便從未來此。
此時卻都想起功成那日丹陽侯說的話,不會背離師兄、不會背離星宗。
言猶在耳,顥天玄宿想說點什麼,又沉默收聲。
當他發現丹陽並無殺心──他竟要到九天銀河才覺察出這件事,師尊分明說過,丹陽只剩下星宗,過去他們相契的那些情意,更從來沒有半點偽飾。
或者只是疏於溝通,慣了兩心如一,便連一些彼此都知道的深埋心中的結,都覺得能倚仗時間排解,也都冀盼另一人的理解、認同,以及退讓。
顥天玄宿尋藥多年,沒有什麼比天師雲杖更能緩解心疾,他亦有生的欲求,但覺那只會更引來些憂急,最後的結果竟像是丹陽侯一人撐起了兩份塵世執念。
待諸事平息,丹陽侯亦為此付出驚人的代價,人都說丹陽侯變了,鋒利依舊而能覺出其間的溫情照拂,唯有顥天玄宿知道丹陽從來不變。
丹陽侯早就付出了滿腔的信任,是他顥天玄宿總有保留,以著護持星宗的名義,扣下一點輕易不肯示人的疑心。
此後便再無猜疑,除了在心疾與修行進境中盤算著,怎麼能和丹陽侯走得更遠一些,其餘的也都坦蕩無遺。
若能一心同行,便是豁盡修為仙途無望,那又何妨。
 
顥天玄宿的手鑽到丹陽侯的袖底,輕輕拍著撫著,將他緊握的拳舒展開便不動了,十根指頭虛虛的扣在一起,「星象徒有事理而不涉人情,確實觀之無益。」
「師兄深夜來此,就是要問我這句?」
「不是。」顥天玄宿轉過來直直看著他,「你睡不好,在想什麼?」
丹陽侯嗤笑,像漫不在乎,偏又別開眼,避開顥天玄宿的目光,「就為了這個?師兄未免小題大做。」
「這不是小事。」
顥天玄宿的語氣帶了幾分強硬,丹陽侯只覺和顥天玄宿虛握的指掩在袖底悶熱難耐,平添滿心煩亂。
「那也是我的事,和師兄無關。師兄若怕我擾你清夢,我回幻海便是。」
丹陽侯拂袖欲起,動作粗魯了些,顥天玄宿不及反應,本來和他相扣的手落到地上,卡進甲縫的幾粒塵沙看得無比刺眼。丹陽侯哪裡站得起身,懊惱的坐回來,拉過顥天玄宿的手幫他清理,又緊抿著唇不肯多說一句話。
「既是你的事,怎會與我無關。」丹陽侯始終低著頭,披垂的髮將他的面容遮得嚴密,顥天玄宿只能見到他的髮頂,便抬手撫順被風吹得凌亂的髮絲,「丹陽,我們是道侶。」
「道侶?」丹陽侯喃喃複誦。
「你會為我的心疾擔憂,我自然也希望你好。」顥天玄宿喚他,有如一聲嘆息,「丹陽啊⋯⋯」
丹陽侯幾乎微不可見的動了下,也不知這話到底聽進了多少,低聲道:「只是有些事還想不清楚,師兄不必在意。」
顥天玄宿不再多問,丹陽侯的心事他也不是不知,忍不住脫口道:「你放心。」
只是不忍看丹陽侯在不安不捨中自囚,想裝著不掛懷又藏不住端倪,要他好又不要自己被撇下。
顥天玄宿都懂,更不認為這寥寥三字,能讓丹陽侯釋懷。
可丹陽侯抬起頭,靜靜的看著他,眉間擰著的摺竟舒展開來,滿心滿眼都只有一個人,襯著半天繁星也毫不遜色。
這樣的人,合該與天地同壽。
「師兄說笑了,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丹陽侯說得自然,當真不感憂煩的樣子。才不過片刻,想不清楚的事情就天闊雲清,好像再不能帶給他一絲猶疑。
顥天玄宿懂他,此時的模樣沒有任何破綻,不似做偽,倒像是,又自己一個人下定了什麼決心。
——罷了,來日方長。
「那我們回去吧。」
臨行前丹陽侯再次望向被層雲掩蔽了月光的夜空,那是他方才抬頭,越過顥天玄宿的肩,看到的同一個方向。
彼時一瞬驚心,此刻只有安然。
從小便熟記著的星象,豈能說不看便不看,不願想起便不願想起,
長明永耀的紫微星,不過是又再提醒他,星躔煥紫微,列宿朝天宮,他們的位置便該如此分定。
已然錯過一次,這一回,他絕不會絆住師兄的腳步。
 
前任太微垣是他們的師叔,掌星宗刑責卻總笑顏和煦,門下沒有收徒,早早看中丹陽侯,把人要過去學著料理事務。
師叔酗酒,丹陽侯直至那時才知道,師叔少用門規,有弟子犯事,便抓著人絮絮叨叨兩三個時辰,和什麼心慈手軟全無關係,就只是喝多了,想找人說話。
還知道薰一身香來掩蓋酒氣,是經年累月喝出的老經驗了。
師叔怕人知道,把酒裝在茶壺裡,就著壺嘴喝,在旁邊笑瞇瞇的看著他忙,有人來了,還要故作姿態幫丹陽侯添茶——誰能想到倒出來的都是酒呢。
他本該告訴師尊的,他是下任太微垣,理應鐵面無私,就算是師叔也不能寬宥,但他從沒有過這個念頭。
有次他來早了,師叔沒喝酒,按著心口眼圈都是紅的,見他過來,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勾起嘴角,甩頭就走,回來的時候又笑彎了眼,一身的薰香味。
此後他都算準時間才到,便沒再看過師叔那天的樣子了。
師叔喝了酒,就喜歡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丹陽啊,你不覺得你師尊看起來很不像紫微垣嗎?」
「⋯⋯師叔請慎言。」
「真的啊!他本來應該要是太微垣的,他那麼兇,很適合吧?我啊,我本來是天市垣,比起這個,」師叔抬手化出太微幻,很是隨意的揮了幾下,「我更喜歡那面小鏡子。」
後來師叔清醒了些,問他自己說了什麼,丹陽侯想了想,道:「您說您喜歡小鏡子。」
師叔朗聲大笑,說小鏡子多可愛啊,他真的好喜歡小鏡子。
某一天——據說是他和師兄都未曾謀面的師伯的忌日,師叔醉得嚴重,冠帽歪了一邊,坐在地上不肯起來,長長的袍子滾在地上,沾了不少泥。
師叔還要笑,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有沒有想和誰結為道侶。
丹陽侯那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心意了,被師叔問得面紅耳赤。
「丹陽啊,我跟你說,我快死啦。」
師叔還是笑,笑得張狂,「你是金丹,我也是金丹,我就偏不修練,我就偏要去死。」
丹陽侯勸不住拉不動,只能蹲跪在師叔面前,被抓著袍袖掙脫不開。
「你說你師伯,他把金丹都剜給我了,他怎麼活呀?我又要怎麼活呀?」
師叔按住自己心口,「怎麼每次想到他,這裡都這麼痛?他是不是後悔了,才用金丹折磨我?」
可金丹根本不在那個位置。丹陽侯沒有說出來,只能繼續聽師叔說。
「都是他,害我不能拿小鏡子⋯⋯」
丹陽侯終於能把師叔扶起,將人安置在一旁的軟榻上。
師叔睜開眼,抓住他的袖口,醉得話都說不清,丹陽侯還是聽懂了。
師叔說,道侶就只是你絆住他,或者他絆住你,想飛昇的放不下,身殞了還要扯著另個人的心幾十幾百年。

丹陽啊,你和你師兄千萬不能活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