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360
361
362
363
364
365
366
367
368
369
370
371
372
373
374
375
376
377
378
379
380
381
382
383
384
385
386
387
388
389
390
391
392
393
394
395
396
397
398
399
400
401
402
403
404
405
406
407
408
409
410
411
412
413
414
415
416
417
418
419
420
421
422
423
424
425
426
427
428
429
430
431
432
433
434
435
436
437
438
439
0.
魔力如同其他能量一般,不可被摧毀,亦無法被創造。維持我心臟跳動的這份燥熱,想必曾在誰的身體上熊熊燃燒。

「你,究竟是誰?」

那對眼眸映出了我此刻的面容。鼻子的弧度,嘴唇的形狀,我們至少有六七分能重疊起來。我看見他的頸間抽動,幾乎像一種植物在他腦中紮根,終於伸延到他的眼裏,成為微小的血絲。

這個人是Rollo Flamme。我向他叫過許多次「哥哥大人」。

「我是你的弟——」

「你不是!!」他簡直像是怕我說完話似的。

或許他是對的。雖然哥哥大人對我百般照顧,為了讓我甦醒,最在乎清潔的他總是搞得自己灰頭土臉,每天都來查看我的情況,每晚都有無盡的話想要對我傾訴。

但是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甦醒的不是我。

我試圖伸手去摸他的臉頰。這時他看到的,恐怕只是一束糾纏的藤蔓向他伸去吧。他是何時發覺的呢?昨天?前天?還是說——

我盡可能輕柔地捧着他的臉。或許哥哥大人一開始就明白的,這麼多年的夢魘又怎會是假的呢?那麼虛假的,一定就是眼前的弟弟了。

既然如此,你為何一直不揭穿我呢?直到現在,哥哥大人還是沒有抗拒我的觸碰。這大概會是我永遠無法弄明白的謎題。

「⋯⋯我是你親手培育的,『紅蓮之花』。」

我擬態的靈魂裏參雜了奇妙的事物,像是你的執念,或者冥冥中自那場火海逃逸的祈願,也可能是我感謝你培育我的心。大概是這三種東西,給予了我變成你弟弟的力量。

Rollo抓住那隻貼在自己臉上的手,聽見了「弟弟」的坦白。枝條和人的形態重疊在一起,他只能在慌亂中靠着觸感傳來的回饋:那隻手毫無火燒後的瘢痕,柔軟細緻得像孩童的皮膚,甚至更接近於花瓣。

如果沒有發生那種事,他會將所有最好的都給弟弟,一切事情都可以為此而做。那副不可能存在的面容,那把嗓音說出的「哥哥大人」,就這樣成為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咒,而他甚至不曾設想過要提防。

弟弟已經死了,絕無復活的可能。這個陳述句已經烙印在他的每一寸皮膚上,至死都會是他斑駁的疤。他絕不允許自己被任何相似的事物迷惑,因為那等於再次對自己的過錯視而不見。

但是,請聽他的辯解,這份製造了那場火海的魔力波動,也是Rollo Flamme最不可能錯認的事物。他是多麼渴望相信,奇蹟真的可以發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多麼深信,假如自己運氣好得能碰上奇蹟,那麼從一開始就不會失去。

這不是夢。這株奇特的、能道人言的,或許是世上最後一朵紅蓮之花⋯⋯和他真正的弟弟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是此刻的Rollo能夠理解,且願意相信的結論。

他的弟弟垂下眼,穿着聖鐘學園簇新的校服,將長袍的帽子扯到蓋住大半張臉,只剩嘴在陰影中模糊地開合:「⋯⋯哥哥大人。」

能避免那張臉的干擾,對哥哥大人來說或許是溫柔的做法。要當我是真正的弟弟嗎?還是將我視作普通的紅蓮之花——最後一次,得以將魔力抹除的機會呢?

就讓我們跳一支最後的舞來決定吧。

握着這束花枝的你,對我答應下來的那句「好」,有一點顫抖。


1.
那天晚上有人影在學生會室裏,戴着兜帽,火光映出的身高不像是副會長或者輔佐。Rollo從學生會的門縫中看清了那名不速之客,有着藤蔓一樣瘦削的手,似乎正要往火爐邊上摸去。

Rollo唰一聲打開門,將對方嚇得錯腳踢到了地上的磚,嚓地一下,那個人影手忙腳亂地失去平衡,腦後正對着學生會室書桌的硬角。救人終於融入了Rollo的本能,身體率先反應過來,右手帶着戒指一揮,漂浮魔法控制在兩秒內,正好夠他趕上去接住對方。

Rollo正要斥責對方未經允許跑進學生會室:「你是哪班的——」

那人像是對火爐的高溫感到不安,順勢往Rollo的懷裏再躲進去一點,聽見質問才略微抬起頭,將自己半張面容暴露在火光之下。他緩緩張開手掌,感受到Rollo呼吸幾乎停滯,用指尖帶過對方下顎的線條,兜帽隨着動作徹底滑落。

Rollo被撫過的半臉在發麻。

「你覺得是哪班呢?」他懷裏的人說。

那張曾經在他幻想中登場無數次的臉。如果弟弟平安長大的話,他的頭髮,他的瞳色,一定會是這幅模樣,還有那唇形,雖然是同個模子出來的,但是他比自己愛笑得多,嘴角總像是微微翹起。

「——哥哥大人。」

然後親眼看到那張臉之時,Rollo就失去了思考的力氣。那已經無法單純用「相似」來形容⋯⋯簡直是將幻想中的弟弟完全複製出來的產物。現在想來,這只能是魔法所為。


「那個時候——」

弟弟的嗓音輕輕敲碎了朦朧火光中的回憶。

「觸碰到哥哥大人的時候,你的願望和我共鳴了。」

那股強大的、炙熱而壓縮的魔力在Rollo Flamme體內流淌。他對這股氣息再熟悉不過,畢竟自己的身體是藉此喚醒的,靈魂的某處也烙印着Flamme家火焰魔法。

然而直到擁有了意識,能與人思緒相連的這刻,吃魔力長大的紅蓮之花才第一次理解了魔法。強大的魔法源自於想像力。對於弟弟長大後的容貌,Rollo的想像精確得不可思議——這個人到底花了多少個夜晚,一遍又一遍地描繪着他和弟弟本可擁有的未來?

「⋯⋯也就是說,你現在的外貌其實是我間接塑造的嗎。」Rollo看着眼前的面孔,聲音裏混入一點沙啞。只是他的想像力決定的⋯⋯就像是他那時在鐘樓上做的,忽略了弟弟真正的想法,擅自決定的事情嗎?

那眼神讓弟弟欲言又止,忍不住將兜帽拉得更低。

如果「那個人」能順利長大成人的話,一定也和這副模樣相差不遠⋯⋯可這種事誰也無法斷言。自己又有甚麼資格這樣安慰哥哥大人呢?

深夜空蕩蕩的大廳只有他們的腳踏聲,充當舞蹈的節奏。那晚Rollo猛然打開學生會室大門的聲音,又或是弟弟驚慌下不小心踩到的磚塊,成為了開啟舞蹈的第一拍。

當時剛得到人形的紅蓮之花,正迫切地尋求着與自己淵源深厚的地方,自己誕生的緣由。不知為何,好想與你相見——必須和你見面。那個你,會在哪裏?

就像樹木向陽生長,紅蓮朝魔力進發,遵從同樣的生物本能,他在摸索之間來到了學生會室。擁有意識前就存在的模糊念想,在看完日記後擁有了輪廓。

將自己含辛茹苦培育成長的人,最深的期望是與弟弟再會——誕生而又倖存至今的意義,想必就是這個了。

成為你的弟弟,實現你的願望。

「我正要把日記藏回去的時候,哥哥大人就進來了。那個時候,你可能已經從門縫裏看到了甚麼吧?」弟弟搭着Rollo的肩膀,知道對方的手一定會好好承托住自己,就放心地順着舞步緩緩向後傾倒,直到那個弧度幾乎會讓枝條折斷。

「當時情況緊急⋯⋯」Rollo說:「開門前窺見到的部份,我也只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弟弟看起來有點訝異,稍微側頭:「那究竟是甚麼時候發現的呢?」

Rollo似乎不想回答,也可能是根本答不上來。但弟弟喜歡發問——他本就是在好奇心旺盛的年紀凋零。

再告訴我多一點⋯⋯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從哪裏開始仍是兄弟間美好的點點滴滴,又是從哪裏開始,你再也無法享受這個美夢?

「是我晚上偷溜進你房間的時候嗎?」


2.
「⋯⋯你在這裏做甚麼。」

身穿睡衣的Rollo面對房門輕輕關上,還沒轉身就問了出口。

雖然室內昏暗,但是他很肯定自己的房間裏混入了別人的氣息。原本乾淨平整的床鋪上斜躺着一個人,聽到Rollo的聲音翻身坐起來。

「我洗乾淨了哦。」弟弟指着自己的睡衣。

Rollo皺起的眉放鬆一點,又馬上意識到不對:「我鎖了門。你用魔法開的嗎?」

弟弟搖頭,指向窗戶的縫隙笑了笑。如他所料,哥哥大人嘆了一口氣,開了燈,走到書桌旁拉開椅子坐下,從書櫃中抽出一本書打開,沒再說甚麼。

「⋯⋯我也要看哥哥大人看的東西,可以嗎?」弟弟盤起手走過來,彎腰把自己的臉湊過去。

Rollo稍微側頭就和那張臉對上,手略微停頓,又回頭繼續翻到下一頁。

「可以。我唸給你聽——」

他說的話卡在喉嚨,眼神撇到桌邊,若無其事地開了檯燈。「你現在能自己讀了吧。」

以前他們總是擠在一起看同一本書,弟弟明明還讀不太懂,又堅持要看,就變成Rollo指着書一行行唸給對方聽。從小就喜歡閱讀的Rollo識字量比同齡人高出不少,在弟弟眼裏就像個飽讀詩書的大博士。

那時弟弟亮晶晶的眼神似乎又浮現在眼前了。Rollo壓下回憶,準備站起讓開座位,卻被人一把抱住。

「⋯⋯就像以前那樣嘛。」

就連對方緊抱他,睡衣摩擦的聲音都彷彿和童年時一模一樣,畢竟他穿的睡衣從小就必須是同類型的布料。

靠得這麼近,弟弟發覺Rollo身體裏有種沉重的節拍,這對植物來說還是難以理解,只知道身體裏叫做「心臟」的事物似乎也跟隨着變重,慢慢對上頻率。

Rollo僵硬地回抱,又矛盾般熟練地摸對方的頭,答應下來,讓弟弟坐到床邊,因為他們都長得太大了,書桌擠不下。

書上說的是正義法官的故事:他拯救了花之街,時刻下達公正的裁決⋯⋯但是他依舊會煩惱,在花之街不見天日的地下「宮殿」中,那些隱居多時的人民,要如何才能讓他們重見太陽河在日光下的波光粼粼。

弟弟凝視着Rollo的側顏,垂下的白髮旁那雙認真的眼睛,映出書本的字句,口中輕柔又略帶哽咽似地唸着,手裏的書早已留下無數翻閱的痕跡。

我們在夜晚的房間裏,一起翻着最喜歡的書,這是小時候做過無數次的事情,最快樂的回憶之一⋯⋯哥哥大人,你的日記不是這麼寫的嗎?


「是不是我那時做錯了甚麼,所以暴露了⋯⋯」弟弟低頭,看着對方的舞步。

Rollo不回答,然後舞蹈開始進入下一個章節。

弟弟偷偷看對方的臉,上面意外地帶着微笑,不像是偽裝的,但是也不顯得快樂。那一種奇特的、複雜又費解的笑容,讓他努力在這幾天的記憶中搜索類似的事物,希望能得到答案。

「或許是我跟着你去鐘樓的時候⋯⋯」


3.
透過那輕輕掀起波浪的帽紗所看到的,花之街的清晨,正在緩慢而堅定地迎接春天。少數只在冬日開放的花無可奈何地凋零,被春夏的花卉蓋過,屬於花海的海浪一點點推進。

紅蓮之花是只需魔力,不論四季都可以盛開的花種。

弟弟站在鐘樓頂端,觸手可及的樑柱散發着異樣的親近感。不曉得有多少同族在此枯萎。他走近金光閃閃的大鐘,它懸在木梁上,在微風中紋絲不動,卻已經散發着充滿誘惑的魔力氣息。

「哥哥大人!」弟弟插腰:「你也不等我一下,走得太快了吧?」

「那是因為你東張西望的。」Rollo回頭停下腳步,見對方停在救贖之鐘前,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點點,向弟弟的方向靠近幾步。

「很美吧。」

「嗯。因為哥哥大人每天都來擦鐘,才能維持這個樣子吧?」

身後傳來重物拖地的聲音。弟弟循聲低頭看去,幾座石像跟比賽跑步似地拖着石座衝過來。

「對對!Rollo每天都來。」「也會幫我們清潔。」「可勤快了!」

弟弟又悄悄瞥一眼Rollo的表情。哥哥大人皺起眉明顯不悅,向石像們揮了揮手,示意它們走開,才轉過頭簡短介紹道:「它們是這裏的滴水嘴獸,喜歡向人搭話。」

說完他就準備走向刷洗用具,留下那幾座滴水嘴獸朝着他背後叫嚷,對誒Rollo,你難得帶朋友上來!太好了!你不介紹一下他嗎?

Rollo聞言在鐘前放下了小木凳。他在清晨就已經穿戴好會長服,總是習慣性將雙手交握在身前,右手戴着紅寶石戒指。他左手下意識地撫摸起戒指,像是思索着事情又未能決定,臉上浮現出那種奇怪的笑容。

「我是哥哥大人的弟弟哦。」弟弟掛上笑容,蹲下來對滴水嘴獸們宣佈。

「弟、弟弟⋯⋯」滴水嘴獸們面面相覷,石頭嘴巴上下打架,然後瞪大眼睛張開口,露出裏面空蕩蕩的通道:「噢,Rollo的弟弟!」

它們集體轉向Rollo的方向尋求確認,只見Rollo摘掉手上的戒指放好,模糊地嗯了一聲,就踏上木凳開始擦鐘了。又一個回頭,眼前自稱是Rollo弟弟的人物確實長着和Rollo七八分相似的臉,只是頭髮顏色不同,還有笑臉比較燦爛,一時半會沒看出來⋯⋯

然而滴水嘴獸對着那張笑臉,本能地集體往後撤開兩片木板的距離,面露難色。

弟弟正要伸去摸摸它們的手僵在半空,有點焦急地去看Rollo的反應,看見對方似乎沉浸在擦鐘之中,沒有看過來,才舒了一口氣。

「你是,你是⋯⋯」滴水嘴獸遠遠地抱成一團,還是鼓起勇氣發問:「你不會傷害Rollo,對吧?」

「⋯⋯嗯,我發誓。」紅蓮之花的化身垂下頭,低聲一字一句說:「我只希望哥哥大人過得好。」


「滴水嘴獸不喜歡我,那也是一個線索。」弟弟深呼吸。

Rollo看向自己的右手,戒指上鑲嵌着殷紅的魔法石。像他這樣的人,長期休息不足,只因為平常極度克制自己的魔法,配戴的魔法石才能長期不受濁墨污染,維持透亮的色澤。

擦鐘時要除去戒指,自然是為了防止在擦拭過程中意外劃傷鐘。可是堂堂救贖之鐘,真的會那麼容易被劃花嗎?他也不清楚,或許只是不願意冒這個險。

制服上華麗繁複的印金紋路,隨着舞步微微反射光彩。

那些東西,他是真的沒看見,也沒聽見嗎?還是說,只是一直潛意識地想要迴避呢?

弟弟嘴邊漸漸染上苦澀的笑容。他好像開始明白了。

「⋯⋯花之街的山羊倒是很喜歡我。」


4.
「啊啊,我可不好吃哦⋯⋯」

弟弟半蹲着,身邊圍了一黑一白兩頭小山羊,正在輕輕咬他的手。山羊彷彿聽得懂話似的,聞言停了一下,側頭去咬校服的袖子。他看着自己裹上唾液亮晶晶的手一臉無奈。自己的枝條是特別有嚼勁還是怎樣?剛出門不久就被山羊纏上了。

Rollo瞥一眼自己身後,確認沒有山羊對他的帽紗虎視眈眈,才抱着手走到弟弟身旁,站得筆直,從上往下俯視着那兩隻頑皮的小羊,眼神透露出滿滿的警告意味。

——然後成為了山羊的下一個受害者。

弟弟趁機逃跑,到附近的小攤借了水洗手,回來的時候小山羊們正歡快地在Rollo腳下繞圈追來追去,而哥哥大人則是手冒青筋地快把那塊紫手帕捏爛,另一手提起帽紗防止被咬,閉起眼定在原地一副眼不見為淨的樣子。

「哥哥大人也很受山羊歡迎呢。」弟弟從後接近白色的小山羊,趁其不備直接拎起來,毫不客氣地將牠頭上的毛摸得亂七八糟,同時笑瞇瞇地作勢要去抓另一隻黑山羊。

小山羊見同伴被抓,緊盯着弟弟往後退幾步,撒腿跑掉了。

Rollo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看一眼弟弟懷裏的那隻山羊,又掃視周圍一圈,弟弟馬上理解意思:附近還有人看着,差不多就夠了。

剛被放下來的白山羊可憐巴巴地垂下頭,黏在腳邊也不走,似乎乖乖等着人幫牠將頭上的毛順回來。弟弟眨眨眼,一邊給牠梳着,一邊想着這個觸感確實不錯,毛皮下還能感覺到有點熱熱的。

「讓我看看。」Rollo略微彎下腰,和小山羊的方形瞳孔對上眼,拿一根手指托起牠的下巴檢查。山羊嘴邊沾着點麵包屑,耳朵動來動去。

他嘀咕着拿另一塊手帕擦乾淨手,站了起來,轉身看着旁邊的店舖向弟弟示意。

「這大概是經常去那間麵包店玩的那隻山羊,在街上也是特別喜歡金子的傢伙。平常花之街的山羊都會戴上一隻金色耳飾,唯獨這隻兩邊都戴。你看,現在卻只剩一邊了。」

弟弟仔細去看山羊動個不停的耳朵,點了點頭。

Rollo盤手:「看這模樣,我猜牠是突然發覺耳朵上的重量不太對,想讓你幫忙找回來。」

「誒,該不會是我剛才不小心弄掉了?」

「不用擔心,牠來糾纏你的時候就已經弄丟了。大概是玩得正在興頭上,所以之前沒發現。」

哥哥大人拿他愛用的手帕又掩起了嘴。弟弟按他指示,領着小山羊到那家麵包店,果然在店門角落找到了耳飾。山羊高興得圍着弟弟亂蹭,店主也樂呵呵地說牠還知道道謝,真是懂人性的小山羊。

弟弟半蹲着,手裏掂量着耳飾涼涼的金屬質感,「咔」的一下扣回山羊的耳朵上,似乎能從在那雙方形眼瞳中看出歡喜。在紅蓮之花仍未滅絕的古代,人們曾經覺得這種形狀的瞳孔詭異至極,甚至將其稱為「惡魔的眼睛」,如今的山羊卻成為了這條街上受人喜愛的動物。

邪惡、純真、通人性⋯⋯都只取決於人們如何看待這種生物。他望向幾個店舖外,正若無其事地等待着自己回去的Rollo。只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山羊再聰明也有個限度,因為牠弄不明白真正幫助牠的,是遠處那個觀察力敏銳的男人,才會一個勁地只對自己表達謝意。

「解決了,哥哥大人。」

弟弟抓着一袋麵包走過來,舉到Rollo面前:「說是獎勵我善行的禮物,店主送的。」

「嗯。」Rollo倚在石牆上淡淡應了一聲,朝着某個方向邁步,向弟弟招手示意跟上。

「哥哥大人,我們本來要去哪裏來着?」

會長服半透的紅帽紗隨着腳步飄盪。

「去買信紙。」


弟弟一直都知道的,哥哥大人是個記憶和觀察力都極好的人,雖然看起來很嫌棄,實際上卻幾乎記得花之街裏每隻山羊的特徵。路上遇到的小攤攤主都會來向Rollo打招呼,而他也會恰到好處地問幾句對方的近況,察覺到對方嘗試了不同的髮型,店裏進了新的機器等。

山羊會對自己這個陌生人特別感興趣,或許是因為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Rollo身上都散發着微弱的甜香。嗅覺靈敏的山羊一聞就能認出來,那是紅蓮之花的甜蜜花香,才對他如此親近。

哥哥大人是否也一早聞到了呢,還是說,你也一瞬間被新鮮麵包的黃油香氣充斥了鼻腔?

5.
哥哥大人的午餐是慣例的可頌麵包配葡萄和咖啡。
紅蓮之花的午餐是慣例的救贖之鐘鐘聲。

「你不吃嗎。」Rollo問道,站在學生會室的桌前,手上剛整理好午餐後想看的資料。

弟弟搖頭:「⋯⋯我早餐吃得有點多。」

花的化身自然不需要進食。原本進餐時間應該要和哥哥大人暫時分開,避免對方生疑⋯⋯可是不知為何,面對那個提着餐籃離開的背影,他的話就已經出口。

「你問我要去哪裏用餐?」Rollo停下了腳步。

哥哥大人幾乎馬上就回答了,說是在學校的中庭。只是弟弟在遲疑,對方也像是等他說話。風從開到一半的門灌進來,呼呼作響。

既然要成為對方的弟弟,那麼一起度過午餐的休息時間也很正常吧。他也想知道哥哥大人吃東西的樣子,想看看對方認真準備學生會工作的模樣,想⋯⋯至少多一點屬於他們的新回憶。

奇妙的情緒從根部湧上來。他分不清,這是來自原本弟弟的意識碎片,還是自己真正的想法作祟?

他憋着氣,捏緊拳頭說了出來:「哥哥大人,我可以和你一起⋯⋯」

——咚、咚、咚⋯⋯

救贖之鐘響了起來,宏亮的鐘聲讓整個聖鐘學園的地面都隨之振動。聲音中龐大的魔力如洪水般湧進學生會室,弟弟忽然一陣頭暈目眩,雙腿一軟跌倒在地。等他的視野重新變得清晰,哥哥大人擔憂的臉在眼前放大。

Rollo收回放在弟弟額頭上的手,餘溫還在讓他微微顫抖。那裏高溫得彷彿能燙傷人。

「你的臉都漲紅了。你發燒了。」

啊啊⋯⋯嘴巴張開卻只能發出破碎的氣音。

頭痛欲裂,全身漲得好像快要爆開。花枝在體內瘋狂抽長,一開口就像是要從喉嚨冒出一樣。好想吐、好痛苦。人的身體如果突然快速成長,原來會如此劇痛。不想讓哥哥大人擔心,別再讓那個人面對「痛苦不堪的弟弟」了⋯⋯拜託了⋯⋯

神明大概慈悲得連花的願望也會聽吧。疼痛慢慢消退了,過多的力量隨着汗水排出。

他懷裏的弟弟隱忍着淚水,臉上病態的潮紅撐破了皮下的血管,留下雀斑似的紅點,又眨眼間就消失,一切宛如他們的幻覺。這個人似乎自以為藏得很好,還有餘力安慰別人。

「我沒事的,哥哥大人。」

弟弟努力彎起嘴角。

「我只是太貪心,太貪心了,吃得太多了而已⋯⋯」

Rollo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用甚麼目光看着對方的。或許是連自己都毛骨悚然般的冷漠,又或者像孩童吃的、清涼又甜蜜的退燒藥水,他輕柔地撥好弟弟被汗水沾濕的頭髮,背着人到自己的房間躺下,然後在那裏度過了自己的午餐時間。

弟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犯睏,書桌前的哥哥大人拿着羽毛筆,他不知道對方寫了甚麼,只記得那根羽毛晃呀晃的⋯⋯

晃呀晃的⋯⋯


6.
「哥哥大人的社團活動是這裏呀,我還沒來過呢。」

社團房間裏的幾張桌子拼起來,鋪了長長的紅絨布,上面整齊擺放着幾個從小到大的黑箱。

「今天其實不是社團的活動日,是我要來給手鈴做保養,所以讓他們不用特意收起來而已。」

Rollo輕車熟路地到從櫃子角落翻出工具箱,戴好手套打開了桌上最小的箱子。金手鈴在箱底的黑色襯托下更加耀眼,他雙手從中托出一個手鈴,仔細端詳許久,然後輕輕搖晃一下。

手鈴的音色悅耳動聽,而且近距離接觸也不會被魔力撐爆自己的身體。弟弟對此露出了滿意的笑容,Rollo卻在豎起耳朵傾聽後蹙眉,看向桌面的調音器。

「⋯⋯果然有一點走音呢。」

弟弟習慣性半跪在地,上半身搭在桌邊看Rollo的動作。似乎是在調整零件的鬆緊之類的⋯⋯不是很懂。調整後Rollo又試了一次音,點點頭拿起了另一個手鈴。那樣子算調好音了嗎?⋯⋯不是很懂區別在哪裏。

但是這樣看着對方忙碌着,課室裏只有他們兩個和迴盪的清脆鈴音,感覺很平靜。Rollo那張臉上不再是甚麼複雜的笑容,也沒有擔憂,甚至沒有喜悅,只有全神貫注的認真。

平常用來報時的鐘,現在擺滿了整桌的迷你版,擊錘晃眼間鐘聲一次次地敲響,好像就在這一聲聲裏流過了無數歲月。

那閃爍金光的音色流瀉了整個桌面,最後一隻手鈴也調整完畢。Rollo把擦拭用的絨布重新收好,工具箱合起的響聲幾乎嚇到了弟弟。

見對方對手鈴看得入神,他不禁說道:「你想試試嗎?」

弟弟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慢慢地站起身,腿部像被無數的蟲子啃咬般發麻。他看見了桌後的椅子上半攤開的樂譜本,認得那首曲子曾在日記中出現,那個如鐘聲般響亮的名字,終於將紅蓮之花帶回現實。

『願いよ響け』

那是紅蓮之花被除盡之後,再度於這個大講堂迴盪的古老歌謠,嚮往未來之歌。迴旋轉圈,兜兜轉轉,這支漫長的舞如果要步入尾聲的話,就用這首歌作結吧。

啊啊⋯⋯弟弟再度向Rollo伸出了手。對方的回握浸滿汗水,卻帶着堅定的力度。

明明一開始就知道了一切,所以才會在挑燈夜讀之際流露出悲傷,偶爾閃現糾結和遲疑,卻依舊願意為我停留腳步,回頭應答我的呼喚。

矛盾又溫柔的哥哥大人,不⋯⋯Rollo Flamme,他被我一步步逼到盡頭,才終於忍不住質問了我的身份。

凌晨的大講堂透入的月光,已經落到另一個方向了。快要破曉了。

如果能被原諒的話⋯⋯
這份悠遠的祈願,也可以照亮紅蓮(我),對吧?


7.
這是弟弟與哥哥大人度過的第七天。
紅蓮之花與Rollo Flamme度過的時光。

上帝用了六天創世。或許六天已經足以構築讓這個「弟弟」容身的世界。

沉默許久的Rollo終於要交出他的答案。從深夜直到破曉的舞蹈,天旋地轉的回憶之中,他恐懼着、掙扎了,又固執地相信着自己感受到的那份血脈的聯繫。他就這樣享受了六天的惡夢。

要從惡夢的河水中撈出一個殘缺的弟弟嗎?
要將血脈中流淌的這份魔法的苦痛,永久地去除嗎?

這個提案的誘惑力遠超Rollo的想像,遠超一名優秀的魔法士的想像。

「正義法官的故事裏⋯⋯」

Rollo的手發燙,緊緊扣住了弟弟的手,他口中那名法官的石像彷彿隨着他的話語浮現在身後,壓在他的背上,腳下的步伐拖沓起來。他緩緩覆述起翻閱過無數遍的那本書中的記載。

「他也有過深愛的人。然而,他卻因為立場而不能與愛人一起⋯⋯備受景仰的法官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愛而不得的正義法官,甚至在恍惚中,從火裏看到了深愛之人的幻影,便不假思索地想要擁抱那片烈火——

「我⋯⋯還沒有到那個境界。」

深愛的弟弟離開那天,哪怕火光熊熊中的人影絕非幻覺,他也沒有為了真實的弟弟不顧一切,投身於火的勇氣。他本以為炙熱的火海燒毀了一切,卻埋下了那片紅蓮花海的種子。

「然後直至今日,我還是沒有達到正義法官的境界吧。我甚至要作出完全相反的選擇——」

弟弟被一手拉跌,撞進了Rollo懷中。這樣抱着,都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了。他感受到那雙手臂幾乎要將自己扣穿似的,想要將自己焊在身上般灼熱,比任何大鐘都宏亮又震撼的響聲,從哥哥大人的胸膛,傳到自己的胸膛裏迴盪。

「因為,我要——我要將深愛之人的幻影,投到火當中去。」

弟弟在那個過於緊迫的懷抱中艱難地抬起手,回抱住了哽咽的哥哥。

Rollo快要窒息般深深吸了一口氣,懷裏抱着一個人的實感,就在自己耳邊的吐息,充斥眼前的髮色,這一切都如此清晰。他閉上眼。將這個決定說出口就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還能這樣站着已經是奇蹟。

「⋯⋯嗯。我明白了。」紅蓮之花所化的弟弟沒有掙扎,嘴角淺淺勾起了笑:「這一定是——」

「這一定是正確的選擇。」Rollo卻搶先一步完成了句子,然後重新睜開了雙眼。

弟弟訝異地側頭,哥哥大人眼裏依舊充滿了血絲,那對墨綠的眼眸卻是熠熠生輝,擁抱他的雙臂不僅又恢復了力度,甚至比之前還要用力。啊,他好像理解了⋯⋯這個人不希望放開弟弟的一切,連深愛的弟弟已經葬身火海的「事實」,他也不肯讓任何人奪走。

Rollo不在乎自己是通過了上帝的試煉,還是拒絕了魔鬼的誘惑,他只是覺得這是正確的。哪怕連正義法官都曾經為愛獻身,他也沒有選擇效仿。

不再有人會在他的背後喊「哥哥大人」,不再有哪個故人的幻影呼喚他為其停留。如果想回憶的話,那就回首遠望,若是要前進,那就昂首闊步。即使又要變得孤身一人也沒關係,他會負起所有應負的責任。

舞步來到了終止符。

『紅蓮啊,焚燒此身⋯⋯』

Rollo的身體急速增溫,懷中的弟弟被他的魔力重重包圍,體內一點點地透出火焰般的光。

『⋯⋯引領我吧』

暖橙色的火從Rollo的皮肉裏綻放開來,迅速包裹住他。弟弟蛻去人形,紅蓮之花巨大的花冠佔據了原本頭顱的位置,猶如全力回應一般盛開,強烈地映射出跳動的火光,被Rollo牽起的手化作枝條,火舌一瞬間就鑽進了他的衣服裏,劈裡啪啦地開始折斷他每一寸枝節。

本來套在弟弟身上的校服逐漸癟了下去,被火吞沒的支架摧枯拉朽地倒塌,一半的花瓣被過剩的魔力澆灌到枯萎,另一半受熱流牽引,扯進火裏燎燒殆盡。

最後一小片橙紅色躺在Rollo的掌心,已經無法分辨是花瓣或火苗。他握緊拳頭,再攤開的時候,手掌上只留下微微發紅的痕跡與粉末狀的灰燼。

清掃大講堂這種事,Rollo也不是第一回了。趕在清晨前整頓好,然後又要若無其事地回歸日常。他將灰燼掃到一角堆起來,正好是一個小花盆能裝下的份量。如果用這些灰重新種一朵花,也不會是原來的花了。

但明知如此還是會想種種看,那就是人性啊。於是Rollo負責的花圃裏多了一朵不起眼的花苗,以最後一朵紅蓮之花的灰燼為肥料,將會開出平凡而美麗的花,與花之街的河川同名,Soleil,向日葵。



Rollo大概永遠忘不了弟弟發燒的那天。將突然發作的弟弟安置到自己的床上後,他也失去了好好吃午餐的興致,坐到書桌前,正想着趁這個機會擬定草稿,向父母講述這幾天遇到的事情。

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弟弟硬要撐起半個身,黏糊糊地問他在寫甚麼。

寫給父母的信,Rollo回答。

弟弟意識模糊地應一下,歪着頭,盯着他的羽毛筆很久,蹦出一句話。接着呆呆地等到回應後,又摸索着躺回去了。

他說:「哥哥大人,那天的事情,我想對爸爸媽媽說對不起呀。」

「⋯⋯好。」

手上的羽毛筆在信箋上留下長長的墨跡。那一瞬間的Rollo怎麼能不信,眼前的確實是弟弟,又確實是已經逝去的弟弟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