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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是個好地方。
※

唐門有個外姓弟子，相貌醜陋，做事卻很勤快，外堡租客來來去去，但人人都認識這個住在茅廁旁的外姓弟子，趙活。

唐布衣見過幾次三師弟唐陞向唐中翎提起趙活，說得含蓄，但話裡話外盡是誇這孩子吃苦耐勞，可堪造就。

甚至連小小年紀便無利不起早的四師弟也曾提過一嘴。

唐中翎總是淡然頷首，卻未曾鬆口讓趙活成為入室弟子，久而久之，便罕有人提起了，畢竟誰也不想惹掌門心煩。


※


唐布衣掛在樹上，奇怪的看著樹下翻著忘形篇的小弟子。
「紙都被你翻爛啦。」

「噫啊啊啊啊！」趙活驚叫一聲，一臉驚悚的看著頭下腳上倒掛在自己面前的唐門首徒。

「哈哈哈！師弟你的反應也太有意思了吧！你的臉……笑死我了！」倒掛金鉤的唐布衣捧腹大笑，只腳尖勾著樹枝，宛若一片輕飄飄的飛葉，在半空中笑得渾身發抖。

那時的趙活還小，又驚訝又委屈，「大師兄？你、你差點嚇死我了！」

唐布衣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笑著說，「你未得歌訣，無內功心法，只看忘形篇是練不成唐門武學的。」
他料趙活不明白，好心提點了一句。

趙活愣了愣，然後傻裡傻氣的說，「沒關係，這是我的第一本書，上頭還有三師兄替我標的聲韻，我就想多看幾次。」

唐布衣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身子輕輕一旋，全無重量似的坐在了細弱的樹枝上。
「師弟，這書裡的字，你都識得了麼？」

「當然！」趙活挺起小小的胸膛，很是驕傲。

「真了不起啊。」唐布衣誇獎道。

趙活有些羞赧的紅了臉，摸摸鼻子，「我來唐門以後，才知道世上有這樣好的地方。能上桌吃飯，不會挨寒受凍，甚至可以讀書識字，還會發新衣新鞋……唐門真是一個好地方啊。」

唐布衣一雙丹鳳眼驚奇地盯著趙活看。
他發現那張醜兮兮的小臉，笑起來的時候，竟純真得很。

「是啊，唐門是一個好地方，你既來了，就別走了。」

「……大師兄你這話聽上去，怎地像是要殺我滅口一樣？」從小熱愛聽說書的趙活大驚。

「哈哈哈哈，趙師弟你怎麼這麼好笑！這個段子好，我要記下來！」唐布衣笑到從樹上跌下來，乾脆順勢躺在地上抱著肚子笑。

趙活沒看過這麼瘋癲的人，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他習慣了被吆喝斥罵，習慣了被同情憐憫，習慣了被冷漠無視……卻從沒有人和眼前少年一樣，一下兒誇他，一下兒又虧他，天生的自來熟，好似朋友一般。

但大師兄可是掌門的大弟子，是唐門首席，是十歲就隨掌門劫法場的武學天才……怎麼可能是他這種外姓弟子的朋友。

「哎，師弟。」唐布衣笑得腹肌都痠了，長舒口氣，仍舊躺在地上，只昂起首，一雙眼睛彎彎的看著趙活，「你喜歡聽三師弟說書，那相聲呢？你聽過相聲沒有？喜歡不？」

「我沒聽過。」趙活搖搖頭，遲疑地說，「不過，等我攢了些銀兩，也許可以去瓦舍聽一會。」（註）

「哎呀！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啊！」唐布衣一個鯉魚打滾，從地上躍起，一把勾住趙活的背，「走走走！」

「等等、大師兄，我晚點還得打掃－－」

「沒事沒事，我交代個人替你不就得了－－啊，這位師弟，勞你今天和我這師弟換換工作，替他，呃，趙師弟你剛說啥了？」

「我得打掃外堡茅房－－」

「對對對，打掃茅房。有勞你了啊！」唐布衣興致沖沖，一刻都等不得，滿心只想把自己挖掘到的相聲好苗子帶出去一塊玩，隨口交代幾句，就把趙活拎在手上，使出輕功三兩下便消失無蹤。

「嘖！憑什麼我得替那醜八怪掃茅廁啊！」那外姓弟子小聲的吐了口唾沫。

後來的後來，趙活和唐布衣玩得好了，唐布衣偶爾也會笑他怎麼那般熱愛做不完的雜務，不去和其他師兄弟妹一同玩耍，可是怕羞？

趙活總是沒好氣的說，全唐門只唐布衣一人那樣清閒。

趙活時常埋汰唐布衣，怨他給自己找麻煩，嫌他纏人，卻從未說過，那些個外姓弟子不與他玩，不只是因為嫌他貌寢，也是因每每唐布衣興致一來，就把他死拽活拉的帶下山，那些替了趙活雜務的師兄弟妹，自不敢埋怨唐門大弟子，便把不滿全發洩在趙活頭上，哪怕趙活之後加倍工作，也只得到白眼。

趙活心裡清楚，那些不滿中夾雜著忌妒，畢竟誰不喜歡個性瀟灑的唐門大弟子呢？連他都喜歡。

所以，他總拒絕不了唐布衣。

（註：相聲起源清代，宋代瓦舍並無相聲表演。此處是以遊戲設定為本。）

※

「布衣，你可識得趙活？」

那時，唐布衣在後山練著飛燕流星翎，因收放力道拿捏不好，正滿臉苦惱。

不過，他一聽見趙活的名字，便立刻忘了苦惱，笑了起來，「我當然識得師弟，他可有趣了。」
一被人逗，就像皺巴巴的醜小鳥一樣，啾啾的罵人，用小小的喙拚命啄人，哪怕明白對方一點兒也不疼。

「你其他三個師弟皆曾替他說過項，只你不曾。」唐中翎說道。

唐布衣把玩著手裡的羽毛，垂下了眼簾，掩住了眼底的情緒，嗓音仍是笑的。

「他來唐門那日，我是第一個見著他的人。

那時見他一身破爛，我還以為是丐幫的小乞兒，可又見他瘦骨嶙峋，眼睛大得和魚似的，實在難看，便知我弄錯了，這模樣想必連行乞都不得溫飽，連丐幫都不收的。

他問我，這裡可是唐門？
我答他，是啊，正是唐門。

他開心的笑了起來，連笑聲都難聽死了。
可他眼裡的光，我卻喜歡得很。」

唐中翎微不可見的笑了。

江湖人常說，唐布衣像他，像他一般天生奇才，成名甚早；像他一般百無禁忌，膽大妄為。

在唐中翎心中，唐布衣的性情確實像年少的自己，自信飛揚，瀟灑不羈，然而最像的，是那雙善於識人的眼睛。

唐中翎一生殺人無算，救人無數，從未看錯一人。

唐中翎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替他向本座說情？」

唐布衣足尖輕點，躍身揚袖，撒出漫天飛羽，笑道：「只因我喜歡師弟，卻也體貼師父你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只好我自己多疼他一些了。」
旋即，他又抬手收回，飛羽便如流星，引回指間。

今日，唐布衣的飛燕流星翎，收得極好。
－－許是因為有隻小燕子在巢中啾啾叫著的緣故。

不過，他依然被「手心肉」唐中翎追著揍了半個時辰，從後山被揍到大院，最後一溜煙的往外堡逃竄而去。

※

唐門是個好地方啊。唐布衣想。

能在闔眼前看見唐門，倒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