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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消息,圖畫不完,我得加班了,很難說拖到幾點。』

『抱歉,今天的安排先取消吧!』

訊息通知讓手機螢幕亮了起來,畫面顯示大大的16:57。迫近下班時間,桌面早已空無一物,該處理的文件都已分發給相關部門,最後把手上夾著的鋼筆也扔進抽屜後,男人拎起包離開辦公室。

一踏出行政大樓,炎炎熱氣便撲面而來,黏在肌膚上變成一張不透風的薄膜,又悶又黏,很不舒服。高領襯衫有些勒脖子,艾爾海森解開了領口的第一顆鈕扣。

天色還很亮,藍天夾雜著絲絲游雲,街上還來不及塞滿人潮和車流——提早下班永遠是正確的決定——突然,他想起為了達成這個目標,被暫時擱置的訊息,立刻掏出手機來回覆。

『知道了。』

『不必在意,原本就沒什麼特別的安排。』

除了你期待很久,預約都要看運氣的餐廳。既然還沒來得及知道,也就少了點失落吧。

右轉直走很快就會到家,左轉會繞點路,途徑熱鬧的寶商街,街道兩旁林立高檔的甜點店,其中,經常光顧的某些店家著實美味,能夠滿足那副挑剔的味蕾。

買個蛋糕回家吧。

站在十字路口的男人如此想道。

名為須彌的國度,四季如夏,溫暖濕潤的氣候孕育豐富的物產,不過,每種氣候型態,都有其適宜與無法栽種的作物,像是須彌就不盛產草莓。
現在是七月份,早就過了短暫的草莓季,就算有進口的,也一點都不甜。艾爾海森垂眸看著甜點櫥窗,對著琳瑯滿目的鮮奶油蛋糕沉思。然而人們卻執拗地要以草莓綴飾甜點,用層層晶亮的糖衣掩蓋內在的酸澀,既然無法接受食材本身的滋味,為什麼還要入菜?
若是某個重視美觀略等於實用的傢伙也在這裡的話,大概又會開啟一段永無止境的爭論,論視覺享受和味覺呈現,論還原食譜的堅持或順應當地氣候的食材選擇,論儀式感和回憶——算了,他開心就好。艾爾海森在心裡默默投降,偶爾順著卡維也沒什麼不好。

*

先沖澡過後草草料理了晚飯,接著一如既往來到客廳,半臥在沙發熟悉的位置上,翻開書本。
睡前的空閒時間,艾爾海森幾乎都在閱讀中度過,偶爾卡維會過來,窩在他身旁看劇看電影,如果被引起了興趣,他就會跟著一起看。

昨天播的是一部毫無邏輯的愛情片,劇情不只三度令艾爾海森皺眉。但他還是陪著卡維把電影看完了,畢竟,有辦法為這麽老土的劇情痛哭流涕,這人也挺神奇的。

卡維抱著他的手臂,眼淚和劇中的雨一樣稀裡嘩啦的。艾爾海森傻眼地吐槽,男主角明明就可以招計程車,為什麼偏偏要用跑的?還不打個電話叫女主角等他?反而被濃重的哭腔吼道:你不懂,這是浪漫!
如果所謂的浪漫,就是在沒必要的地方委屈自己,在該挽留時選擇沉默,那麼他很慶幸自己沒有這類思維。然後他接著問,如果我沒記錯,主角的目的地應該是機場,就不怕女主角在他趕到前就已經登機?
卡維拼命搖頭否定,並且極其篤定地說,你看著吧,命中注定的人不會錯過,即使一度分離,最後也會重新聚在一起。就像我們一樣。

結局,人力當然跑不過汽車和飛機,男女主角就這麼硬生生錯過,自此永別。不再聯繫的兩人,男主角在追夢的路上迷失自我,窮困潦倒,抑鬱而終;女主角為看不到盡頭的等待痛苦萬分,最後選擇了一直默默伴於身旁的男性友人,得到安穩卻抱憾的婚姻。

不善用人類文明導致的愚蠢悲傷結局,實在很難讓人同情,艾爾海森對年齡比他還大的劇本情節無話可說,卡維卻哭得整個人像壞掉的發條玩具一樣抽搐,傷心極了,口中喃喃著怎麼會變成這樣?
艾爾海森嘆氣說這不是當然的嗎,你永遠不該期待命運來拯救你;卡維又說但原作小說的結局根本不是這樣,你看了或許就能懂我在哭什麼⋯⋯好吧不可能。

那是一本白色素面的書,只以燙金的雋秀草書寫上作者和書名,被放在電視櫃的頂層。劇情大體與電影一致,唯結局大相徑庭。
男主角一邊打拼事業,一邊打探女主角的去向,而女主角在大海的另一端,不顧一切執著地等待。最終,兩人在異國的河畔重逢,讓繁星點點見證他們不渝的愛。

小說確實比電影好多了,艾爾海森想。至少,兩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不是愛情,也不是婚姻,而是與對方在一起,亦不惜為此付出一些事物為代價。

保持清醒是很重要的。

闔上書本,他抓起桌上的手機確認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五十分,卡維還沒回來。而平常的自己早該睡了。
約略半小時前,卡維倒是有給他發了一則訊息。

『我現在要回家了!!!』

那麼,推估他應該已經在附近了。此時,手機震動,又是卡維。
艾爾海森只是看著解鎖畫面的訊息欄跳動。

『你應該睡了吧?』

『對不起。』

熄滅的螢幕倒映出一張神情有些渙散的臉,艾爾海森起身,關了客廳的燈。

*

輕手輕腳打開家門,從門縫窺視的客廳內一片漆黑。果然睡了嗎,卡維呢喃道,失落和自責同時自內心深處無窮無盡地湧上。艾爾海森什麼錯也沒有,是自己狠狠地毀了約,還搞砸了自己的生日。

他輕輕關上門,在玄關脫了鞋,要往臥室走去,突然眼角餘光內火星噼啪閃爍,他猛地回過頭,視野內闖入一張眼窩深邃的稜角分明的陰森森的臉,正銳利地死死盯著他看。

「咿——!?」

他嚇得慘叫又跳起來,肋骨在一片黑暗中撞到了鞋櫃,馬上痛得蹲下,驚慌的哀嚎轉為吃痛的嗚咽,直到稍微緩過來,才難以置信地大叫。

「你你你搞什麼鬼啊艾爾海森?!」

「生日快樂,卡維。」艾爾海森點起蛋糕上的蠟燭。他在說話的時候,眉眼似乎柔和了一些,那張陰森的臉沒那麼恐怖了:「還來得及慶生。你要吃蛋糕嗎?」

「咦?有嗎?我要!」

倏地起身,卡維咚咚跑向餐桌,在艾爾海森身旁坐下。25歲的蠟燭頂端,兩團小小的燭火躍動著,照亮了他的愛人,溫暖了兩人所在的稱作家的地方,讓心也跟著融化。

卡維蹭在艾爾海森肩上,為自己唱生日快樂歌。後者從來不開他那張金口,僅僅是幫忙打著節拍,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覺得這樣就挺幸福的。

既然是生日,就絕不能忘了行使壽星的特權,他抱著愛人的手臂,牽起他的手,向他傾訴自己的願望。

「第一個願望——希望世界和平,我所愛的人都過得幸福。」

「第二個願望⋯⋯我希望甲方多長點腦子。」

壽星的笑容垮了下來。看來今日害他加班的元兇,不外乎難搞的委託人。然後他開始扳起手指:「經費寬裕,靈感充沛,環評和建築許可申請都能一次過,還有⋯⋯」

艾爾海森噗哧一聲笑了,打斷了這串願望清單。

「你也太貪心了吧?一個願望要當幾個用?乾脆祈求願望額度多出三個算了⋯⋯儘管它們並不會因此實現。」

「閉嘴。今天我最大,我說了算!」卡維撇嘴,不以為然:「你知道嗎,心誠則靈可是有科學根據的,第三個願望之所以必須藏在心底,也擁有相似的意義喔。」

手臂被放開了,艾爾海森轉過頭去看卡維,他的神情突然變得非常認真,眼裡閃爍著執著的光芒。大大呼出一口氣後,輕輕闔眼,垂下頭來,手掬一捧燭光,收進合十的掌心。
燭光雕琢著他精緻的側臉,垂在頰側的髮絲如同鎔化的黃金滴落而成的絲線,眉毛微蹙,畫出俐落而優雅的幅度,眼睛緊閉著,睫毛亦反射著晶亮的光澤,沉靜,亦神聖,宛如一尊完美的塑像,以自身刻劃出只屬於他的信仰,而虔誠的信者,此刻正在心裡,緩慢地,清晰地,醞釀第三個願望——

「希望明年的生日,艾爾海森也會為我買一個草莓鮮奶油蛋糕。」

細長濃密的睫毛顫動,卡維緩緩睜開眼睛,那雙鮮豔動人的紅瞳彷彿真的要泣出血來,脆弱的光芒剔透閃爍,卻轉瞬即逝,隨被吹熄的燭火一同隱去,消失無縱。日光燈被點亮後,只見一抹洋溢著真誠快樂的笑容。

「快來,我們一起切蛋糕,不然要過十二點了⋯⋯等等,為什麼我連慶生都要趕死線啊!」

「看來你和死線有著深刻的緣分。」

「喂!」

艾爾海森買回來的是四吋的草莓鮮奶油蛋糕,上面放滿了鮮紅色的大草莓,裹上糖漿而閃著亮晶晶的光澤;白白胖胖的奶油花、紅莓和藍莓,沿著草莓山的邊緣點綴,十分可愛,側面則被潔白的鮮奶油包覆,如鏡面一般平整。
切開來後,內層相間奶油色的海綿蛋糕與胭脂紅的莓果慕斯,底層又排了一圈果肉飽滿多汁的草莓。

不只是視覺享受,味覺也堪稱完美,一入口,鮮奶油和莓果慕斯就如同雪一般融化,口感綿密又絲滑,醇厚的奶香與野莓的酸甜隨即在口中擴散,酸與甜皆恰到好處;蛋糕鬆軟而濕潤,又保有一些彈性,支撐起口感的層次,再多咀嚼幾口,草莓的鮮香便隨著豐沛的果汁流淌至口腔的各個角落。

艾爾海森用手支著臉頰,側過臉去看卡維吃蛋糕的幸福神情,眼睛都要瞇起來了,像隻被慣壞的,只懂得何謂享受的貓。
接著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也偏過頭來,笑盈盈的望著艾爾海森。

「話說回來,你沒看到我的訊息嗎?要是知道你在等我,我就⋯」

「就急匆匆地趕回家,大半夜的,橫衝直撞,連路都不看?」

語氣比以往重了幾分,艾爾海森繃起臉,投以責備的目光,卡維只得心虛地別開視線,尷尬地咳了兩聲,悶悶嚼他的蛋糕。這種事還真發生過,後來那晚他們是在醫院見面的,艾爾海森恐慌而憔悴的模樣深刻地印在腦海裡,讓他失去任何反駁的立場。

「我看沒看訊息一點都不重要。」艾爾海森嘆氣,淡淡地說道:「無論你什麼時候到家,我都會在這裡,等你。」

卡維的肩膀很明顯顫抖了一下。
再次回過頭來的時候,表情摻雜著感動,欣慰,訝異,和一些如釋重負,可能還有別的,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
不過他在笑,他的唇角和眼睛都在笑。

「艾爾海森。」

卡維給了他一個很輕柔的擁抱,雙臂環繞在他的脖子上。兩人的臉頰緊密相貼,艾爾海森得以聽見卡維幾不可察的耳語。

「謝謝你等我回家⋯⋯謝謝你幫我慶生,謝謝你和我在一起。」

擁抱似乎收緊了些,再次開口時,聲音也不再如微風一般縹緲,充滿了力量。

「我愛你。」

艾爾海森也給他一個擁抱。

「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