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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開始學習武當的武學招式，是她十歲那年的事。
　　
　　當師父問她：「讓妳看了這麼多年的心法秘笈，書上寫的那些，妳記得了多少？」時，她自信滿滿的點頭，表示自己全部都記得了，雖然沒辦法倒背如流，但正著背還是挺可以的。
　　於是師父來了個抽考，點過幾個不同流派的招式，讓她背誦心法與要訣。
　　有人乖巧的依序回答，無一有錯。
　　師父以輕拍她狗頭的方式表示滿意，並且告訴她，只要她記熟這些，那麼也就差不多等同於會了這個招式。有了心法、懂了訣竅，剩下的就是將其施展出來罷了，最困難的都懂了，沒道理最簡單的學不會。
　　
　　有人也是這麼認為的。
　　應該說，最開始時，她也是這麼認為的。
　　
　　
　　「——為師帶著妳再施展一次，仔細看好了，楊柳劍訣的第一式應該是這麼使的。」
　　
　　唰。嗖。咻咻咻。
　　
　　一長一短兩柄劍以相同的姿態揮舞，長的那柄劍勢輕靈、看似飄乎，一如垂柳，因風而揚、因風而轉，有時弱而垂流、有時硬而揚起，劍路虛虛實實、難以捉摸，卻沒有半分雜亂，每一次挽轉刺出所帶出的劍鳴風嘯，聽在耳中，都像一場樂音上的享受。
　　
　　而短的那柄雖然努力學著長的那柄，人家刺出便跟著刺出，人家甩轉便跟著甩轉，在動作與流程上務求盡量一模一樣，但兩人的領悟與熟練終究不同，隨著招式演練，慢慢的，短的那柄動作逐漸跟不上長的，一急一慌，什麼節奏啊、循環啊，霎時間便咻嗖咻唰咻碰的全亂成了一團。
　　
　　「——啊啊啊啊！又失敗了！」
　　十三歲的有人大聲哀號，毫不講究地直接往地上一躺，癱成了大字狀：「前面明明還可以的！後面又要柔又要剛又要虛又要實的到底是什麼鬼玩意啊——好混亂啊啊啊——」
　　
　　——然而事實告訴了她，有些事情是講究天份的，即使將心法訣竅背的再熟，施展起來時手腳卻老是打架，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師父看著癱在地上賴著不起來的有人，無奈的笑了聲，以木劍輕輕拍打著她的手臂。
　　
　　「練了三年，連第一式都還都使不熟，可以什麼了？起來，再看我使一次。」
　　「我不要——師父你騙人——說好的只要背好心法訣竅就等於會了呢！」有人開始手腳並用的亂踢，以背在地上扭動著轉圈。「我不管我不管你就當我會了嘛！」
　　「會妳個頭啊？這叫會了妳是打算出去毀武當還是貧道英名？看妳拿劍簡直看的爹蛋都要碎……不指望妳將本門發揚光大，起碼當隻紙老虎裝模作樣一下吧？起來起來，地上賴上癮了妳還？」師父又用劍尖拍了拍她，她只好嘟嘟囔囔的從地上爬起來，握緊木劍，紮好馬步，擺出楊柳劍訣的起手勢。
　　
　　「妳能不能……唉這都跟妳說過幾次了，哪，劍是這麼拿的……」
　　師父蹲下身，從有人的身後伸出手，厚實的掌覆在女孩小小的手上，替她矯定姿勢，使那總是不聽話的劍在她的手中變得又平又穩。
　　
　　「記著了，劍得這麼拿才會穩。不要老想著妳手中拿的是劍，把它當成妳身體延伸出去的一部分……對，就是這麼握著。」
　　
　　有人平直的看著前方、看著在師父指引下，穩穩握在她手中的木劍，感覺師父低緩的聲音與沉穩的心跳自身後如浪潮般，一波拍過一波，將她淹沒、卻又將她環抱而出。
　　她稍微垂眼，看向貼著她身側垂下的法袍廣袖，青色如天，白色似雲，帶著一縷未燃盡的煙香，是自她未懂事時便高高架起，護她不受風雪傾擾的一方天地。
　　
　　「放鬆，不要用力撐著，握好劍，放鬆自己，跟著為師動作，像這樣，把劍揮出去。」
　　
　　——唰。
　　
　　有人微微睜圓了眼，看著這看似再平凡不過的一劍，在師父的帶領下，彷彿有了生命般，發出了清鳴悅耳的風嘯聲，劍如弱柳，卻挾九天銀河飛墜之勢，凌銳一如貫日白虹，隨著劍影流走，一斬便是一片星辰碎落。
　　在那一瞬間，有人感覺自己似乎短暫的觸摸到了所謂的「道」，稍稍的窺見了那虛無飄渺、不可名述的玄之又玄。
　　直到師父笑嘆著以手遮住她的雙眼，溫熱的掌心熨燙著她微顫的眼皮，使她不由自己地閉起眼時，她才發現自己淌滿了一臉的淚。
　　她下意識地將手一鬆，木劍掉落在地，師父卻難得的沒有責備於她，而是無奈的笑罵了聲：「傻丫頭。」
　　
　　「教了三年，妳總算明白有時與其就這麼死出力氣硬犟著，不如卸了力道，以柔克剛、以虛應實，或許能夠走得更久遠的道理……妳還說自己聰明。明明是個傻丫頭，又傻又倔，到底跟誰學的？」師父喃喃道，「不過傻歸傻，總算不是傻的沒救，也就算了罷。」
　　
　　有人吸著鼻子，難得的沒有回損什麼，只是拉下了師父的手，將自己一臉的涕淚全往他衣袖上糊，惹得他又好氣又好笑的連聲罵著她「小兔崽子」。
　　卻也雙手一攏，將她抱在懷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別哭，隨她將他的衣袖當成臉巾擦著。
　　
　　
　　她用了十年的光陰，終於學會了楊柳劍訣的第一式，也只學會了楊柳劍訣的第一式，既不驚才絕豔、也沒有名動四方，更沒有什麼「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的意氣風發。
　　說到底，不過只是她的天資不夠，於是只好花上比旁人更多更久的時間，才能學會別人早已習得的一招半式罷了。
　　
　　也是二十歲的這年，師父給了她一柄劍。
　　劍長一尺八寸，重二十三兩四錢，劍身輕薄柔韌、曲而不折，強光隱約可透、微映紅澤。
　　與其說是把劍，不如說這是一把匕首。
　　
　　師父讓有人替自己的劍起個名字，她試著輕彈劍身，發現劍鳴婉轉，透徹一如清歌。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坦承而無奈的回答師父，她就是個俗人，想不出什麼好名字，只好委屈這劍擔個俗名。
　　師父問她劍名為何？她回之二字：纏綿。
　　
　　此劍纏綿，不問離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