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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贈禮】



01.

　　阿加蘭塔是一份贈禮。

　　他侍奉的神祇司掌時光，眉眼中不帶悲喜，澄澈且平靜。左耳的沉紫耳環為睿智，右手的翠綠戒指為光明，掌中的書卷無聲記載過去至未來。

　　然而，被書寫的宿命，像是天體運行的軌道，偶有偏離。

　　時光似長河奔流不待追悔，神的棋盤不允許謬誤。於是，睿智的紫眸神使於塵世奔波，左右時局，阿加蘭塔則隨侍時間女神身側，負責傳達晦澀難懂的神諭。

　　這是一份無趣的工作。

　　他見過各種族的祭司，有些謙敬有禮，有些急切追問，也有些一對上視線便臉紅結巴。
　　最深刻則屬人類，他們以雙足行走，以雙手開拓，心似深海，命如沙塵。
　　即便壽命極短，仍想拆分時光，緩緩摸索向前。

　　阿加蘭塔日復一日重複職責，直到某日女神向他揭示棋局與預言，要他協助薩爾提斯王國的賽倫王子完成宿命。

　　翠綠的戒指置於棋格中，攜著幸運與光明，成為王子一生難忘的贈禮。





02.

　　任何種族都喜愛美好的事物。阿加蘭塔心想。

　　然而，一對上視線，年幼的王子只是微微蹙眉，似乎對來源不明的贈禮感到困擾。
　　被趕下床的阿加蘭塔輕手輕腳攀上床尾，委屈地蜷起身。

　　他習慣神界的自由與豐饒，女神與另位神使從不過問是非，即便遇上風浪也被安全護著。如今被稚幼的人類指責，他心底不服氣，對人類僅存的好奇心也燃燒殆盡，只想放對方自生自滅。
　　然而，縱使內心動搖，刻印於靈魂深處的本能依舊照常運行。

　　翠綠的戒指於暗處捕捉不尋常的氣息，攔下帶有惡意的身影。
　　陰沉的高大男人被困於阿加蘭塔夢中的迷宮，無法潛入賽倫的夢境，他敏銳地察覺窺視的視線，提著帶血的刀疾步跟上。

　　「為改寫部族的命運，我將不惜代價摧毀王子的靈魂，使他無法復生。即便神出手阻撓，我也將除去所有阻礙。」
　　「遑論是您，時間女神的神使。」男人冷聲宣告。

　　阿加蘭塔轉身不及，一片猩紅湧上。

　　滴答。滴答。
　　他垂首望著沿鋒利執念滴落的紅，眼神無奈。

　　「你的刀太普通，換一把再來殺神使吧。」

　　受到嘲諷，男人氣得面容扭曲，抬手將刀猛然抽出，然而銀色的身影驟然消散，待他回過神來，早已被遣離夢境。

　　阿加蘭塔睜開雙眸，向搖醒自己的王子微笑。

　　「賽倫，早上好。」





03.

　　阿加蘭塔曾懷疑預言。

　　賽倫未經風雨，個性單純，恪守禮法，又是個不愛跑跳的小書蟲，怎會是覆滅部族的命定之人？
　　阿加蘭塔無法想像他雙手沾染鮮血，眼神為殺戮佔據的瘋狂模樣。

　　任何種族都喜愛美好的事物。
　　阿加蘭塔捨不得毀壞那份純粹，護著、牽著賽倫走過漫漫歲月，直到後者主動鬆手，邁步向前，他回首才察覺身後早已成玫瑰花海。

　　他記得賽倫拂過檸檬淡香的衣袖、輕拈著玫瑰的指節，以及於櫻樹下小憩時沉靜的睡顏，粉色花瓣一片、兩片落於心中，激起漣漪。

　　這份美好似是深海，令人窒息，輕盈下墜。

　　阿加蘭塔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資格改變這段距離，但他不允許任何雜質存於兩人之間。
　　費神除去挑逗的指尖、覬覦的目光，他望著月光下的櫻花樹，露出苦澀的笑容。

　　愛是種毒藥，奪去所有餘裕。

　　壓去螻蟻的指尖珍重地捧起白玫瑰，阿加蘭塔怔怔看著被刺扎傷的雙手。

　　若戀愛使人痛苦，他希望賽倫別去理解，別去體會。





04.

　　阿加蘭塔離死亡極近。

　　他捉弄愚昧的預言者近十年，後者終於察覺關鍵並非武器的優劣，而是如何找出他存於人世的脆弱身驅。
　　夢境隨著氧氣的稀缺而崩解，阿加蘭塔艱難地注視著四處張望的飄忽身影。他不確定身體消亡是否將影響掩去賽倫氣息的能力，只知曉不能向痛楚屈從，獻出珍重之人。

　　賽倫唱起讚頌神的詩歌，替他驅逐致命的災厄，並請託祭司進行驅魔。
　　驅魔儀式似乎使預言者卻步，卻未使他放下侵擾的執念。當夜，他仍提刀至阿加蘭塔夢中，突破不停變換的迷宮與陷阱，洩憤似地反覆貫穿神使纖細的身軀。

　　「今晚也打算敷衍我嗎？」蹲下身注視倒臥血泊中、全身是傷的阿加蘭塔，男人冷笑道。
　　他身後一片狼藉，迷宮內早已沒有活物，僅剩腳下不會消散的神使。

　　「是的。反正是夢。」阿加蘭塔微笑。

　　「昨晚你的反應可沒那麼豁達。除了這些小把戲，你沒有其他反擊的魔法？」男人問道。
　　阿加蘭塔想了想，垂眸答道：「他不願意教我。」
　　「誰？」男人追問。
　　阿加蘭塔閉上雙眼，不想解釋私事。

　　他能於夢中從容對峙，然而昨夜與預言者的實體清醒對視，身體卻反射性地感到顫抖、反胃，絕望與恐慌佔據腦海，險些淹沒理智。

　　夢不會產生痛覺，卻將恐懼殘留於意識中。
　　這副軀殼不具使用魔法的資質，又容易被記憶干擾，成為弱點。　　

　　阿加蘭塔想起大祭司路德的情報，得知預言者受冥神庇護，他作為生者無法插手，唯一能剷除威脅的方式便是死亡。

　　他請託能安心信任的侍衛留意王室的安危，並將附有惡病詛咒的毒果以賽倫的名義送至關押重犯的牢獄。詛咒將會催眠囚犯逃獄至部族求助，散播不治之症。
　　隨後，他靜待命定的災厄降臨。

　　如此，他便能以死者的身分至冥界除去預言者，賽倫也能完成毀滅部族的預言，得到金蘋果的庇護，一生順遂平安。

　　看著背負罪惡的雙手，阿加蘭塔不解：賽倫怎會喜歡這樣的自己？





05.

　　阿加蘭塔曾以為人類善忘。

　　他看著夜色為墓園披上寂寥，悼念者皆踏著餘暉歸去，唯獨賽倫手持枯萎的玫瑰，佇立於墳前。那深海般的雙眸不起漣漪，佚失悲喜。

　　有著氣息與心跳，卻像是失去生命。

　　阿加蘭塔愧疚地撫上賽倫的手，即便他們再也無法相觸，仍想給予他向前的勇氣。
　　然而，他不敢想像賽倫遺忘自己，與他人並肩而行，開懷笑鬧的光景。

　　這使他的心無助地灼燒。

　　握緊橄欖石戒指，阿加蘭塔動身前往冥界，闖入冥神的宮殿。
　　嬌小的少年輕晃盛著美酒的高腳杯，饒富興致地看著眼前無禮的神使，開口問道：「阿加蘭塔，許久未見，又有卑賤的靈魂惹你生氣了？」

　　阿加蘭塔確信自己初次來到冥界，無法理解他話語中的熟稔。仗著與對方似乎有幾分情誼，便伸手討要預言家的靈魂。

　　「母親不在，不會發現少個靈魂，你隨意吧。」少年，即冥神之子，點頭應允。
　　他輕巧拎起自稱欲拯救部族、尋求冥界庇護的魂魄，便窺見男人暴虐的執念與回憶。

　　阿加蘭塔拔出對方的佩劍，反手一劈，冷冷看著預言者的靈魂扭曲掙扎，燒作灰燼。

　　「你該順便砍下那雙骯髒的手。重新學個魔法吧，至少可以防身。」冥神之子抽走他手中的佩劍，提出建議。
　　「他不願意教我。」阿加蘭塔垂眸回道。

　　「那我教你？」
　　「無償？」
　　「代價是一些情報。」冥神之子重新持起酒杯。

　　「我想知道你不舉的心得。」

　　阿加蘭塔的感激之心不復存在。他抬眸迎向少年誠懇的雙眼，甜甜一笑。

　　「我更想知道，你母親看見冥界無法收拾的心得。」

　　當夜，冥界被鬧得天翻地覆，只差王座沒拆。時間女神召回翠綠的戒指，阿加蘭塔被紫眸的神使緊緊圈在懷中，力道大得像是害怕再也無法相見。





06.

　　阿加蘭塔攜著諸神的贈禮，來到金與白的宮殿前。

　　部族的血脈完全消亡於世，思念賽倫的他藉著致贈蘋果的名義，再次回到熟悉的窗台前。微風推開緊掩的窗扉，一切如常，卻缺乏生活的氣息。

　　賽倫早已搬離他們的房間。

　　阿加蘭塔感到徬徨，心中湧現酸楚。
　　他不喜歡自己脆弱的模樣，但愛與思念太過沉重，壓垮他的自尊與無謂的堅持。
　　掩面於床邊坐了許久，阿加蘭塔抬起頭，眼眶微紅。

　　他放棄與情感搏擊，他想順從本心，待在賽倫身邊，無論以什麼身分。

　　於是，阿加蘭塔開始籌謀重逢。

　　他探知賽倫期盼與星子相遇，便趁著無人留意時，請託夜幕之子，將他改造為星辰。
　　夜幕之子知曉緣由，淡淡評論道：「他想忘卻一切，你卻緊隨在後，只為滿足自己的私慾。」

　　「是的。我很自私。」阿加蘭塔垂眸答道。

　　這是一場豪賭。他不確定賽倫是否會因自己的欺瞞、無法細數的罪業而痛惡，一生不願相見，卻又牢記著離世前，賽倫小心翼翼的、摻雜淚水鹹味的告白。

　　夜幕之子輕拍神使微微顫抖的肩，後者費盡勇氣與決心，緊繃地幾乎將碎裂倒下。他無法評斷對錯，但寬容的夜晚仍將獻上無私的祝福。

　　「無論終局為何，希望你能覺得人間值得。」

　　他閉上雙眼，指尖燃起星輝，為阿加蘭塔點亮一瞬的奇蹟。





07.

　　阿加蘭塔於高空俯視薩爾提斯王國，身影搖搖欲墜。

　　「這次也無法留住你啊……」不知何時出現的紫眸神使立於他身側，垂眸感慨道。

　　「誰叫你不教我魔法，失職。」阿加蘭塔偏頭抱怨。
　　紫眸神使微笑，不置可否。

　　女神的戒指遺失、損壞多次，也重生多次。
　　他堅持不教授魔法，僅是希望阿加蘭塔此次能因能力不足，不敢輕易離開，安分做著簡單的事務，永遠駐足於神界。
　　即便如此，阿加蘭塔依然化作星辰，耽溺於深海。

　　那片深海……值得觀望。
　　紫眸神使微微瞇起雙目，藏去挽留的手。

　　「我會去探望你。請好好把握得來不易的幸福。」他揚起微笑。

　　阿加蘭塔點頭，笑著向他揮手道別，隨後縱身躍入虛空中，化作耀眼的軌跡。

　　流星劃破夜空，攜著奇蹟，迎向他的期盼。

　　義無反顧，無論終局為何。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