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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一個平凡無奇的早晨收到那封信,信封上還帶有露水的涼意,像是在信箱裡放上了整整一夜。

親愛的獨行俠先生:

我有幸在書店偶然發現您的《天使之城》系列,並且為您的文字與書中的劇情所打動,又正巧在閱讀報章雜誌時看到您的訪談——您提到自己正在構思以吸血鬼為主角的新故事,卻苦於揣摩吸血鬼的心境與煩憂,不知道該如何下筆。我想,我可以為您提供一些淺薄的見解。倘若您不介意,我會在近日內登門拜訪。
期待您的回覆,也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冰人 謹上

寄件人真是奇怪,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堅持循規蹈矩、客客氣氣地寄出一封手寫信——雖然他自己也堅持用打字機,他的編輯也因此總是在被逼瘋的邊緣來回徘徊,不過究竟有誰會在匿名的時候用「冰人」這種稱號?
從未以真名示眾的作家並沒有打算檢討自己也是一名怪人的事實,而是坐在打字機前,敲下一封簡短的回覆,並且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寄回去,閒來無事的時候就翻看起那封神祕的信件。黑褐色的字跡端正優美,使用沾水筆的技法更是相當純熟、乾淨俐落,而墨水則是——

「是鐵膽墨水嗎?」
他頭也沒抬地打開家門。一名男子站在門外,抬起的手臂明顯是欲敲門或按電鈴,卻被他的動作和疑問硬生生打斷,愣住幾秒之後才訥訥地回道:「是的。」

「請進。」

「謝謝。」

他退開一步,讓訪客進屋,然後在訪客脫下大衣掛在門口處的衣架上時,敏銳地捕捉到摻雜在夜風裡的一絲鏽味。

「現在還會用鐵膽墨水的人很少了。」
他禮貌性地遞過一杯紅茶,自己則是捧著一杯咖啡,一屁股坐在客廳落地窗前方的書桌上。男子朝他點頭致謝,卻只是將茶杯放在茶几上,拘謹地坐上離壁爐更近的躺椅。

「我是一個比較念舊的人。」他的訪客答道。「現在會用打字機的人也很少了。」

「真巧,我也是一個比較念舊的人。」他聳聳肩,總算抬頭正視對方。一頭微長的金髮隨著火光的搖曳,晃著明明滅滅的光澤,深邃的五官被光影刻出冷硬的線條,就連豐厚的雙唇也抿成嚴肅平板的直線。冰人的雙眼則更是凜冽,無論火焰如何躍動,也分毫無法為凍結成冰的淺藍色眼眸增添一點暖意。

當兩人的視線對上,有什麼在那雙森冷的眸底一閃即逝,接著男子闔上雙眼,沉默一陣後逕自開口。

「我是一個吸血鬼。」




他的訪客在破曉的第一道曙光升起前就離開了。

「您難道不會覺得,我是在怪力亂神或胡言亂語嗎?」吸血鬼在離去前,忍不住對整夜都沒有提出半句質疑的作家問道。

「我可是《天使之城》的作者,那些古板的基督徒是怎麼評論我的書來著——哦,我想起來了,是『怪力亂神、毫無根據的胡言亂語』,然後諷刺我本人是不務正業的神祕學家。」他隨意地朝落地窗外燈火通明的洛杉磯夜景擺一擺手。「我作為一個神祕學家,不就應該打從心底歡迎一切超自然的人事物嗎?」

「獨行俠先生,您真是一個怪人。」

「謝謝誇獎,不過你可以叫我獨行俠就好。」他刻意停頓一下,「湯姆.卡贊斯基先生。」

他看見正在取回藏青色大衣的吸血鬼僵住,握住毛呢的手指用力得關節開始泛青。「……你可以叫我冰人就好。」

「那麼,冰人。」

對方沒有回頭。

「你有空的時候,可以再過來一趟嗎?雖然你提供的參考資料與說明豐富又齊全,讓我受益良多,但我還想知道一件事。」

他望著那個右手落在門把上,卻沒有立即轉動它的背影,輕聲說道:「我想知道,一個吸血鬼會想敘說什麼樣的故事。」

「……我給你一句忠告吧。」
冰人的語氣相當苦澀——這是他在兩人見面之後,首度流露出鮮明的情緒。
「有時候,太過敏銳不是一件好事。」

過了很久,久到天邊被朝霞染成一片緋紅,他才從隻字未打的稿子前起身,倒掉那一杯始終沒有被動過,已經涼得發澀的茶水。





他在吸血鬼離開第七天的夜裡,才等到有人按響他的門鈴。

他再次遞過一杯紅茶,冰人也再次將它擱置在茶几上。他又從櫥櫃裡拿出威士忌,倒一杯放在自己的書桌上,然後坐上案前的扶手椅,靜靜地看著站在壁爐旁,自入屋後便不發一語的訪客。

「我是在十八世紀的新英格蘭遇到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來自波蘭的金髮吸血鬼才以道地得無可挑剔的美式口音,緩緩開口:「他不是當地人,也比我晚幾個月安頓在鎮上。」

冰人口中的他,一個年輕的、特立獨行的教師。
「他不像鎮上的清教徒,總是揣著一本聖經,開口閉口都是救贖。」

他已經不記得那個小鎮的名字,卻仍然記得那名教師是如何堅持要對鎮上的男孩和女童平等地教授語法。
「他說,上帝對世間眾生一視同仁,人類又何必拘泥在無謂的框架裡?」

他說了很多關於那名教師的事。

那名教師對刻苦的清修不屑一顧,經常在禮拜天的布道上與牧師爭論如何詮釋記載在聖經中的語錄與故事。他認為人類並非因為墮落而無法真正地行善,而是不願行善才致使真正的墮落;他宣稱上帝對世間眾生一視同仁,沒有任何人生而為罪人,更沒有人生而為天選之人。

他是那座虔誠得陰鬱的小鎮上,最耀眼的存在。

「我原本對他沒有任何興趣。」

他見過太多那樣的人——他們在白天道貌岸然地義正辭嚴,然後在入夜後換上禽獸不如的面孔,放浪形骸,做盡的惡行連魔鬼也自嘆不如。就像他知道鎮上的牧師會在傍晚的時候讓流落街頭的孩子進入教堂避寒,在午夜時分將人捆在被褥上、在嘴裡塞入破布後狠狠侵犯,最終在黎明之前把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玩物扔在狼群的地盤上。

直到有一天,那名教師抱著氣若游絲的女孩,敲響宅邸的大門。

「幫幫我。」黑髮的青年哀求道,「他不會找到這裡來。」


吸血鬼走到他的面前,端起書桌上的琥珀色酒液一飲而盡,然後深深地凝視他一眼,隨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