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瀉湖

*原創百合,清水向。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想寫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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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你在她眉間落下一吻,正如同傍晚她在你眉間添上一束雛菊。那里應該屬於白玫瑰,親愛的,你總是想告訴她卻始終沒這麼做。那是妝點,是渺小的宣誓,是你們。釘住了似的,她總在那里站到午夜,讀那無聊至極的墓志銘。想起你說想讀她一輩子,想起她笑說你讀不完。她也讀不完。她站在那一輩子讀不完那些字,她站在那一輩子讀不完你。
  你們相識的第二十年。
  在黑傘下俯視你的時候她乾著眼睛,一如她以往的冷漠模樣,這才像她,你想,行星般暗淡的眼睛讓你想起了最初她的樣子。把你的東西丟進倉庫時她也乾著眼睛,把倉庫的鎖換掉然後丟掉鑰匙的時候她也乾著眼睛,在垃圾桶旁拾起你的光碟時她也乾著眼睛,聽光碟里你的曲子時她依然乾著眼睛。她的眼睛乾得像五月的沙漠。度過數個背對那半張床仍難眠的夜晚後她拆了你的枕頭,那晚她盯著空床位直到黎明,於是又把它裝好放回去,這之後再沒有動過,也再沒面對那個空床位。她曾對你說她喜歡在床上滾過來又滾過去,你說這還真不是你的風格,她用書敲了你的頭,等你再去表演留我獨處的時候我要在這上面滾到爽,你們對彼此吐舌隨後互道晚安,接著她湊近你的臉嘟囔著但我還是更喜歡你在這里。你也喜歡她在這里。
  被你藏了十幾年的戒指終於被她找到了,你把它壓在衣櫥最深處她的雪紡裙子下,一條她珍藏的裙子,你們在你老家私辦小型婚禮時她穿的裙子,回來後一直躺在那兒的裙子。你的判斷很正確,她再沒將它拿出來過,只是放著,好像放著它就能長出什麼來,好像放著就可以否認一切的发生。你把戒指取下來藏進去前一天下午你們買了一大袋馬鈴薯和一些奶油,她在廚房里搗馬鈴薯而你在練你的吉他,她突然問起戒指是否會影響你的練習。有點,你說。那你可以把它拿下來,我不介意。你也可以把它取下來,老實說它有時真的很礙事。象徵而已。話就停在她這兒了。把它藏好的那夜你環住她對她說如果你找到它我就答應你一件事,任何事。她輕笑一聲彈了你的額頭,怎麼這麼幼稚。我不會食言的。我知道,廢話。將它拿起後她握著你的戒指一語不发,只低著頭發了很久很久的呆。幾天後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條項鏈,你的戒指睡在她鎖骨間的凹窩里,上衣的小圓領蓋住它,它再次被藏起來了。
回歸工作后同事們輕拍她的肩表達節哀,她乾著眼睛一一答覆道我沒事,別擔心我,快去忙你的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同事對工作狂的回歸產生了各種猜測,但她一個也不在乎。她還有很多事要做。你記得她常在你肩頭埋怨工作上的困境,埋怨不夠謹慎的後輩,埋怨同事的煩擾。自從遇到那個變態同事之後她一直神經過敏,但你心底多少有點感謝那個變態,正是因為他長期的跟蹤和騷擾你們才會開始同居,每次你注視她頭髮的分線時都會這樣想,然後驚醒,意識到這樣想很糟糕。她倚著你開罐裝酒的樣子像極了孩童開汽水,矮你一個頭的緣故你總有意無意地不把她當成年人,但你很清楚她的堅韌,更清楚她堅韌之下是什麼樣子。盯著她那頭黑髮總是想揉。
  某日你的妹妹造訪了你們的公寓向她表達慰問,臨走時留下了一塊原石。高中時候你的朋友送的,那時候你還拉小提琴,那時候你還不認識她。一塊羞於展露內在的石頭,斷面是夜里直視強光的海水的顏色。想起某個冬夜你們打著手電筒在沙灘上散步,足跡全被海吞食抹去,你拉她停下來,海水爬上你們的腳踝又退回去。你們的頭发在風里糾結,眼睛乾澀,但海水很溫暖。風吹起她的劉海,手電筒的光蹭上她的額頭,照亮它,像下弦月的笑顏,淩晨時你們牽著手回家。我很少看見你的額頭。是嗎?因為你很少讓你的劉海離開你的額頭。別想掀它。但後來的你還是趁她在夢里的時候偷掀了幾次,其實你不確定她到底有沒有发現。那晚到家你們都被貝殼或其他鋒利東西劃傷了腳,她踮腳去拿被你放在高處的酒精,圓飽的趾頭透滲出淡粉色,淡粉色上幾處小小的傷口像她鋼筆字的點無限可愛。拿到酒精後她側過頭望向你,不要故意放那麼高,你知道我太矮,你早在心里循環數次的玩笑話被她眉間的皺褶碾碎,你怎麼舍得。
  她又拿你那套西裝出來熨了一回,再掛回去。原石就放在你掛著的衣服的正下方,你仍留著長发時的相片也放在那兒。這個櫃子已經沒有她的衣服了,早在她发現戒指那天它們就住進了客房的衣櫃里。有幾次她拿你的照片出來看,觀察你的每一根发絲你的每一個表情你的每一套衣服,凝視年輕的你那些半永恒的瞬間,你們在彼此身上消磨年歲,落下的時間擰起來藏進你們眼尾漸浮的細紋間。以前她總是拿著這些相片說你的氣質變了很多,從大小姐變得很混混。混混點比較好保護你。你又不是為了我變的。你們都笑了。你的車票也放在那里,但僅僅是放在那里。它永遠不會到站了。說不定她其實害怕你上車,說不定她其實從未想過,說不定她其實早就猜到了,數不盡的可能——但她總是不說,只要不說自己怕什麼自己就是無懼無畏的,你們懦弱得堅強異常。
  那天一如你的心臟病,急性,劇痛,致命。若非如此你怎會願意留下她。
  你們相識得並不夠早,至少並不符合高中老師所謂國高中認識的人比較能成為長久的朋友這一說辭。那時你們只是鄰居,初見是在墻壁半老照片一般微微泛黃而瓷磚地白得发冷的走廊上,在她搬來而你正要出門的黃昏,在你們刻意忽略彼此的尷尬中。都市從來不需要多緊密的社區關系。那年她剛開始她的新職涯,你為了樂團決定暫留這座城市。它新穎而疲勞的氣味是上膛的手槍,抵著每個人的太陽穴逼人昏沈度日,城市的囚徒們。那是你正因為樂團日夜顛倒的日子,每個清晨你都必須穿越囚犯們所形成的無奈河流,逆流返回你的小租屋,每個清晨你都在門口撞見正要出門的她。你們把初見的場景一再倒帶重播,像某種提醒,像秩序,接近默契。你們從來不向對方打招呼。
  命運。那天午後你推開大樓大門而她白著面色站在信箱前的瞬間,你腦中突然浮現了這個詞。大約是某種神性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