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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虐的故事

1.

那是他五歲生日前不久。那也是他三十七歲冥誕前不久。

關於他不是聽不懂,也不是不會說話或無法說話,只是不想說話這件事,兒童心理醫生其實已經得到了正確的結論。

醫生建議我們去美國看看。他偷聽到父親與母親討論:那裡有幾位語言治療的專家。

稍晚晚餐時,母親也摸著他亂翹的頭髮:小清想不想要去美國呀?可以見到舅舅唷。小清最喜歡的舅舅唷。

聞言他好抱歉又好雀躍。

他的確最喜歡那個人了,因此儘管他從未見上那個人一面,他也總是抱著那個人的照片入睡。

2.

他花了很多的時間與力氣、點了搖了很多次頭、甚至還利用不少他人的愛意與善意、欺騙了兒童心理醫生,才終於有機會飛到了另一個國家,好再見到那個人。

但是那個人不想見他。

「小清一個人跟爸爸待在這裡好嗎?」母親其實是個無比溫柔且寬容的人,她蹲下身來,很輕很輕的鬆開他握住她裙擺的手掌:「沒事的,媽咪只是去和你臭舅舅講講話。」

他不想要讓母親為難,這也並非他有能為力的時候。於是他點了點頭。父親從他身後把他抱起來。
然後他趴在父親的肩膀上,看母親走進另一間房間,看房門打開又關上的那一瞬間,那個人的身影。

父親想要把他抱離房門一點,但他不願意,於是在父親的懷裡掙扎。

「拜託你了、優一……我跟他說了好多你的事,他真的很喜歡你,你就去看他一眼,跟他說說話好不好?他真的是特別乖的孩子。」

「你說過你是一個人來,我才同意讓你借住。」

「如果不這麼做,他根本就沒機會見到自己的舅舅,而且我也擔心你,已經五年了,你有必要只是因為名字一樣,就一直不見自己的外甥嗎…」

「先擅自拿安達的名字幫他命名的是你。要我就不在意的也是你。姐,你是不是覺得我放不放下,也是你說了算的?你有沒有在乎過我的感受?」

「就是在乎你的感受!才會幫他取這個名字!」

「那還真是感謝你的好意!特地提醒我我走不出來!」

「黑澤優一!你明明知道我們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看到他!我只知道我不想走出來!」

逐漸高昂且激烈的爭執聲從門縫中滲進他們所在的房間。父親知道雖然不願意開口說話,但聽的懂別人在說什麼,因此試著要去摀他的耳朵,而他扭著頭躲開。

小孩子是很容易哭的,眼淚無視於他的意願,一顆一顆辣辣燙燙的落下。

父親於是輕輕的拍著他,晃著他,安慰他:「舅舅不是不喜歡你。」

他用手背抹著眼睛;他知道那個人不是不喜歡他。他知道那個人只是太喜歡他。

3.
他只有一次機會。

於是他在半夜三點,很努力的抵抗兒童貪睡的生理本能,悄悄的爬起來,沒有驚擾任何人,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想辦法進那個人的房間更困難一點。幸好他記得那個人其實總是會在哪裡的抽屜放備用鑰匙。謝天謝地,那個人沒有改掉這個習慣。

臥房的門喀嚓一聲被他推開。那個人沒有醒來。

寢室的陳設和他記得的的分毫不差,連床几上的手帳和鋼筆都一模一樣,考慮到此處並非是東京都內那間公寓,且時間已經荏苒了五年,才剛剛踏進室內,他就淚流滿面。

他在地上留下水滴的綿延,緩踱到床邊。窗外的月光所照亮的那個人的側臉,可能是唯一和記憶不符的事物了:看起來比他記得的和照片裡都老了一點,睫毛還是一樣好長,正皺著只有做惡夢時才會緊蹙的眉。

這個人是不是很常做惡夢呢?

這個人以前做惡夢都要撒嬌要哄,現在呢?

他看著那個人好看的即使在黑暗中也好耀眼的輪廓,頓時有了好多軟弱的想法。

如果可以,他多想要永遠都不開口說話,永遠懷抱著他最珍貴的記憶。

如果可以,他多想要永遠都出於自私的、耽擱著他父親跟母親的兒子的人生。

如果可以,他多想要永永遠遠的看著這個人,不要做這個決定。

但不可以。

他的眼淚滴在那個人的臉上。

4.

那個人醒過來了。

用他捨不得的表情看著他:「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個人的手指上還帶著那隻戒指。

他不管不顧的撲住那個人,用小小的身體笨拙的模仿他印象中的擁抱。

他只有一次機會。

他說:「黑澤…」

記憶開始洶湧的褪去,像是有形的汐,而無法訴諸的感情則是追趕不及的潮──我好喜歡你。

──遇見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

──把我放下也沒關係。

──黑澤。

──我是清。

5.
「清?」

那是他五歲生日前不久。他第一次見到他的舅舅。

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哭。他不知道為什麼舅舅也抱著他哭。

聽說在那晚之後,從來沉默的他,忽然就開口說話。

6.
黑澤優一其實從來不討厭那個孩子。

他也一直很明白,姐姐將獨生子以安達命名是為了永遠紀念他早逝愛侶。

在那些姐姐不顧他意願傳來的照片和影片中,他默默的觀看了那孩子五年的成長。那孩子有和安達一樣軟乎乎的笑容、頭髮總是有一處睡亂的地方。喜歡吃飯糰,也喜歡吃玉子燒。很常常看著他的照片發呆,或抱著他的照片睡覺。

他聽說那個孩子已經要五歲了,但儘管身上沒有任何的疾患、也能理解他人的話語、會識字看書,卻從來不曾開口說話,或是寫字。最常做的是安安靜靜畫畫。

那孩子連蠟筆畫的用色跟筆觸都讓他想到安達。

可是他為什麼非得要用這樣的方式想到安達。為什麼安達非得要早早被誰用名字紀念。

如果安達沒有死了話……那個孩子就不會叫做這個名字了吧?

黑澤不想要被用另外一個會成長的生命提醒,他失去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的事實,以及他不應該要再繼續耽溺於失去。

於是他抗拒與那個孩子見面。搬離日本,逃到太平洋的彼岸,在陌生的國度重建他與安達的家。

當姐姐以要諮詢為由,央求他讓她住下,卻把那個孩子帶來時,黑澤是憤怒的。

不要把安達已經不在的證據在他面前攤開。不要走進他努力維繫的幻覺裡來。

他就要一直為失去安達痛苦。他就要一直緬懷。他就要每天都夢見他的安達,哭著求他的安達:不要離開、他只會叫他一個人清、他不會用他的名字呼喚別人、所以回到他身邊好嗎?清──

他因有人為他哭泣而甦醒。

而那晚的月光潺湲,他得以看見他的安達在那孩子的眼睛裡面:只有他的安達會那樣凝望他、只有他的安達會那樣喊他、只有他的安達會那樣擁抱他。

他知道他的安達來向他告別。

7.
我們一起,把那個名字,送給那個孩子吧。

8.
那是他十八歲生日後不久。為了留學,他第二次踏上美國。他那個總是很耀眼,把他的審美標準拉高到很不可理喻的舅舅來機場接他。

「清。」

「舅舅。」

「怎麼好像沒怎麼長高?」

「舅舅不要仗著腿長就欺負人好嗎。」

「抱歉、抱歉。累不累?在飛機上有睡覺嗎?」

「累死了,又睡不著,只好一直看電影。不過有幾部挺有趣的。」

「喔?是怎樣的內容?」

「是一部韓國片,背景設定是小孩子在開口說話前都記得前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