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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５）流川楓討厭

流川楓討厭女人。並不是嚴重到「厭女」的那種討厭，他對女人雖然不會懷有敵意，但所有和異性的接觸，流川楓是能免則免。

但這並不是因為流川楓喜歡男人，流川楓也討厭男人。事實上，目前為止他從未喜歡任何人。


女人對他來說，是相對麻煩的存在。從小到大，女人就只會給他帶來麻煩事。女人的淚水也令他厭煩至極，他拒絕了每一個女生的告白，有些女人會黯然離去；但有些女人會因此哭了起來，搞得像是流川楓欺負人、害他被當成壞人指責。有些愚蠢的男人會想藉機耍帥，說要教訓流川楓，替哭泣的女人出氣，若只是言語攻擊也就罷了，但偏偏常遇到用暴力來解決問題的男人。為了自保，流川楓從不會打架，變得會打架。

男人也令人生厭，流川楓明明低調行事低調生活，卻總會有些自卑感強烈的男人看他不順眼。他只是打個籃球，就有人說他拈花惹草、說他太愛出風頭；流川楓說話時，他們說他太囂張；流川楓不說話時，他們說他態度太跩。也有些男人來找碴，是因為心儀的女生說「喜歡流川楓」，那些人就跑來找他要用打架一決勝負，簡直莫名其妙，他從來就沒招惹任何女人，卻總是被迫面對這些倒霉事。隨著年紀增長，來找碴的男人越來越多，他打架才因此越來越厲害。他是被迫學會打架的。

男人們擺明針對流川楓而來的攻擊，流川楓還能應付；但有些女人因吃醋嫉妒所做出來的事情，流川楓真的無可奈何。曾經有些女生受到其他女同學霸凌的原因居然只是「流川楓和她分到同一個組別」、「流川楓和她說了幾句話」、「流川楓借給她橡皮擦」⋯⋯這些小事。霸凌程度輕的受到排擠和謾罵，霸凌程度嚴重的甚至頭髮被亂剪。這些都發生在流川楓看不到的地方，他總是被導師叫去問話才知道。加害人雖然不是他，但流川楓還是無法不感到愧疚。從國小開始就有這種事情不斷發生，讓流川楓有了「女人很可怕」的印象。他無法阻止這些事，只好對所有女人一律無視，不讓誰變成特例，避免又有受害者。

所以無論女人或男人，流川楓都不喜歡。

因為討厭其他人，所以和別人的距離過近、或是不必要的肢體接觸，都讓流川楓厭惡。已經不只是在心裡討厭而已了，生理上也無法適應，會讓流川楓下意識地避開、或有反射性的抗拒動作。



陪仙道彰去買完球鞋，回程的路上發生一些事，意外地讓仙道彰知道了他這項弱點：流川楓討厭和他人肢體接觸。

仙道問他知不知道原因？當然知道，一直都知道。



流川楓清楚地知道自己討厭他人的原因。


他第一個討厭的女人，就是他母親。
他第一個討厭的男人，就是他父親。


流川牽著自行回到家門前，他抬頭看著自家高聳得誇張的圍牆——原因全在這裡面。

流川家位於靠近郊區的一條小路上，這條路的盡頭是死路，平日裡不會有人經過。這間獨棟別墅是父親特別建造的，周遭沒有其他房子，當然也沒有任何鄰居。這間別墅包含前院及後院，占地遼闊，主屋有三層樓。但外面這道以灰黑磚石砌成的圍牆卻足足有兩層樓的高度，以這樣的高度四面包圍了整棟別墅的房屋和庭院，從外面完全無法窺見裡面的一切；同樣的，從裡面也看不見外面。父親說這是他們的城堡，流川楓倒覺得像是監獄。

如果分析過流川楓身上的行頭，就能知道他的家境很富裕。確實，流川楓從來沒有金錢方面的困擾，家中提供他的錢幾乎是無上限，他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但流川楓感興趣的東西很少，所以並沒有過度揮霍金錢。他花最多錢的地方，幾乎都與籃球相關，球鞋、運動衣物、乃至背包或球袋，只要是他喜歡的就能全都買，無須在意價格；每當推出新款或限量版時，流川楓只需跟管家說一聲，管家使命必達。

各大品牌新一季的商品型錄總是會送到他家，流川楓翻看時見到順眼的，也只要圈起來交給管家，沒幾天他的衣櫃裡就會多出那一套衣褲——流川楓懶得去煩惱服裝搭配，通常都是見到型錄上搭配得好看就整套買下來，照著型錄穿，反正沒有什麼衣服穿到他身上會難看。流川上街買東西時通常也不用當場付現，讓店家送去家裡請款就好。假如他又騎自行車撞壞別人的高級轎車，也是管家會幫他善後。他的任何需求，都有人會替他張羅。


能這樣花錢，並不是因為備受寵愛，相反的，是因為流川楓不被疼愛。


「流川」是母親的姓氏，在戶籍上流川楓沒有父親。當然他是有父親的，但是父親和母親並沒有婚姻關係，主要的原因是父親職業特殊。只要打開電視，在影劇中就能見到流川楓的父親；走在路上也能看見他所代言的各大品牌的廣告看板，他是目前影視圈身價極高的演員之一。流川楓的父親二十幾歲時就已是鎂光燈的焦點，不只是因為長得好看，從新人獎開始一直到最佳男演員，從影之後他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獎項，是外貌與實力兼具的影帝級演員。流川楓的父親目前年近四十，擁有無數的粉絲影迷，也是許多女性的理想型，為此，他必須保持單身的形象以維持身價——他握有的代言數量極多、出演的片酬也相當可觀——他的名聲不能有半點損傷。經紀公司甚至和母親簽了保密合約，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與父親的關係、以及孩子父親的任何消息。幸好流川楓只有眉眼有點像父親，其他外貌特徵幾乎是遺傳自母親，再加上姓氏不同，所以不曾有誰懷疑流川的父親就是那位演員。


流川楓的母親十分貌美，她二十歲時就生下了流川楓，現在也不過三十五、六歲年紀，並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她十九歲步入演藝圈，還只是個沒沒無聞的新人演員時，就與已小有名氣的父親相戀，私下交往，然後有了流川楓。為了父親的演藝事業，流川母子和父親之間的關係不能曝光，他們被安置在父親為他們準備的、從外頭無法窺視的「城堡」中隱藏了起來。這棟別墅不能邀請任何訪客，但母親還是可以外出，她的自由並沒有真的受到限制。只是當她外出時，無論去什麼地方都有保鑣跟隨，美其名是保護，實則是監視母親的行蹤以及她接觸的對象。起初她還會約朋友一起去逛街購物喝下午茶，但因為她對於自己的事情、目前的生活什麼也不能說，她的秘密太多，漸漸的也沒什麼朋友與她往來了。她孤獨的生活在城堡中。


流川楓也在這被四道高聳圍牆環繞的城堡中孤單的長大。雖然他從小就不斷被叮嚀告誡不能透露父親的身分，但為避免童言無忌，父親還是決定乾脆不讓他就讀幼兒園，請了家庭教師來負責他的啟蒙教育和學前教育。這個家中不會有訪客，也鮮少有機會外出，因此在上小學之前，流川楓不曾有朋友和玩伴，他能見到的人只有母親、管家、家庭教師、以及偶爾前來的父親。母親並不會陪伴他。對流川楓的母親而言，這孩子並非什麼愛的結晶，二十歲的她天真的以為，只要有了流川楓，她就能確保擁有父親這個長期飯票。她的確達到最初的目的了：她過著貴婦般優渥又無所事事的生活。只是她沒想到這樣的生活也伴隨著長期的孤單寂寞。她後悔當初的決定，也無法將母愛投注在流川楓身上，她把流川楓交給褓姆、管家和家庭教師。她不管流川楓的任何事，她叫流川楓有事就去找管家處理。


平常這幢別墅裡只有他和母親、以及一位管家。母親不太搭理流川楓，母子之間幾乎沒有對話。至於管家則是派遣制度，每隔一陣子就會換人，他們都謹守工作本分，從不多話。

在這間偌大的房子裡，大多數的時間沒有對話聲，也沒有笑聲。

從小到大習慣了沉默，所以流川楓不怎麼說話；

因為童年生活沒什麼歡笑，所以流川楓也忘記怎麼笑了。


父親說讓他們母子倆受了委屈，為了彌補他們，所以讓他們住豪華的別墅、過優渥的生活、一切家事有管家包辦。但流川楓覺得這些錢不是「彌補他們母子的委屈」，比較像是父親花錢買贖罪券來減輕他自己的愧疚感。流川楓和母親能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只不過是父親用金錢來彌補他無法給予的親情與愛情。

小時候的流川楓經常覺得父親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明明打開電視就能在戲劇和廣告看見父親，現實中卻很少見面。父親在工作閒暇時才會來這棟別墅與他們共處，不過忙碌的父親一年中能來陪伴他們的日子少的可憐。也只有在父親來的日子，母親的心情會變好，她會打扮得漂漂亮亮、興高采烈地不停和父親說話。年幼的流川楓也會在這種時候心情跟著變好，跟著開心地笑。

但只要父親一離去，母親的心情就瞬間跌入谷底，這種時候她常喝酒，當她喝醉，情緒會變得起伏不定，又是哭泣又是生氣，而年幼的流川楓只能不知所措地陪在一旁。有時候哭泣的母親會緊緊抱住他然後流著眼淚說「我只剩下小楓你了」；但有時喝醉的母親會生氣地推開流川楓並對他說「要是沒有生你就好了」。

小時候他曾為此感到很錯亂，母親的愛反反覆覆，有時說愛他，有時說討厭他；有時親近他，有時推開他，流川楓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母親。等年紀逐漸增長之後，流川楓對此也麻木了，他已經不在乎母親到底愛不愛他。母親的淚水只讓他感到厭煩，後來每當母親喝醉時，他會乾脆把自己鎖在房間內，不去面對歇斯底里的她。


流川楓知道，父親和母親都討厭他。


父親曾在喝醉時無意間對他說出真心話，說如果母親沒有生下流川楓，他早就可以和她分開，不用負任何責任，說流川楓的存在就是個冤孽；母親則說如果沒有生下流川楓，她早就可以去追逐她的演員夢，不需要過這種乏味無趣又孤單的生活，流川楓的存在就是她的詛咒。總之，在這個家裡沒有人愛流川楓。小時候他也曾試過親近父親，但總被敷衍打發；他也曾為了討好母親，在學業和體育取得好成績，但母親一點也不在乎。流川楓成績好壞她不在乎，流川楓和人打架了她不在乎。在流川楓的印象中，父母親不曾給他溫暖的擁抱，因此他對擁抱這種事非常陌生，甚至，他對於「擁抱」的厭惡感也來自他們。


母親只有喝醉酒時會緊緊抱著年幼的流川楓，但這種時候的擁抱，通常伴隨著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哭或憤怒，總讓幼小的流川楓害怕；小時後當父親要離開前會擁抱他一下，原本他很珍惜和父親這短暫的互動，但在明白父親對他的真實想法後，父親假裝慈愛的演技讓他噁心，那虛情假意的擁抱頓時讓他覺得反感厭惡。 差不多十歲左右，他就推開了父母親的擁抱。從此「擁抱」只留給他負面的感受和印象。


流川楓討厭女人，母親很麻煩，女人的淚水更麻煩；

流川楓討厭男人，父親很虛偽，他絕不要像父親一樣。

這世上有太多討厭的人了。



等上了國中之後，流川楓開始厭煩家裡的一切，於是乾脆離父母遠遠的。從這時開始，即使父親難得到來，他也不與他們同桌吃飯，而是回到自己房間，用音樂聲隔絕外界的一切。他們疏遠地像陌生人。


因為沒有人管束他，並且在家時可以使喚管家，所以流川楓的行事風格有點自我中心又任性、說話的語氣也不太客氣；但也因為沒人要管他，流川楓沒有誰可以依靠，跌倒了不能向誰哭訴，沒有誰會安慰他，所以從小開始他就學會獨立自主，凡事只靠自己而不依賴他人。


流川楓對於別人的親近和肢體接觸也相當反感，這些對他而言太陌生，從小開始他就與家人都保持著距離生活，他已習慣與人保持距離才能心安，流川也很排斥其他人表達友善的摟抱。流川楓不常說話，也幾乎沒有笑容。

這一切讓他的人際關係一團糟，他幾乎沒有朋友。

但流川楓覺得無所謂。就算獨來獨往他也不會感到寂寞，孤單本來就是伴隨著他長大的。



幸好他的世界還有籃球。



從國小開始，這項運動莫名地吸引他、令他著迷，於是他開始打籃球。開始打球之後，只要他不想待在家中，他就會外出去練球；不能出門的時候，他則專注地看著電視上的美國職籃；在學校獨處的時候，他翻著籃球雜誌。籃球填補了他生命中的那些空缺，現在籃球已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就算流川楓討厭這世上的一切，唯獨對籃球他情有獨鍾。就算流川楓對這世上的一切冷漠，唯獨籃球，能激起他的熱情。


原本幾乎與世隔絕的流川楓，也因為籃球才逐漸和他人有多一點互動、開始適應與他人相處、甚至學著如何信任隊友——他原本不信任世上所有人。流川也不再像過去極端，至少，現在流川對於其他人的想法是「不討厭也不喜歡，沒感覺」，而非過去那樣偏激的「討厭所有人」了。


也因為籃球，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是有那麼幾個值得他尊重、尊敬或信任的女人和男人，像是安西教練、彩子學姊、赤木隊長、……最近還有……仙道彰，他們是流川楓少數可以信任的存在。

仙道彰，這個人總是成為流川楓的例外。他本來應該是流川楓的對手而已，但他只和流川楓打了大約一個月的1on1，現在卻成為他少數可以信任的人之一。或許是因為，仙道彰在他面前不假裝也不逞強，坦率真誠的面對他，這讓流川楓也不自覺地願意敞開心扉接納他，並決定坦承相待。

今天向仙道坦白自己的弱點，這是流川楓首度在別人面前示弱。他相信仙道不會把他的弱點當成把柄，事實也是如此，仙道只是認真為他煩惱。仙道彰在流川楓心情最糟的時候安撫了他，讓他忘記不愉快；甚至當流川楓提出希望仙道能陪他克服弱點，練習「習慣與人肢體接觸」時，仙道雖然訝異但也答應了。

為何會有仙道彰這麼善良的好人呢？明明彼此是敵校的對手，他卻能毫無芥蒂地和自己成為朋友、和自己分享籃球技巧，多次幫助了自己。別人無法忍受的缺點，仙道卻可以完全包容，或者，在他眼裡那根本不是缺點。

流川楓突然發現，在仙道面前的自己好像變得任性了？先前要仙道週日陪他1on1、現在又要求平日陪他練習肢體接觸。是因為仙道對他太好嗎？是不是不該這麼任性呢？

流川楓今天睡前想著這些關於仙道彰的事情，平靜而安穩的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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