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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人已變為■■■



　　稻田。娘親。一襲青衫，但不是破了又補又縫好幾次的那件。身在此處雖說天經地義，卻又好似哪裡出了差池，像機關暗器的齒輪齧住那般。趙活握緊拳頭，柔軟的錦囊擦過掌心的繭。這觸感也相當不對。

　　他沒來得及細想，下一道叫罵聲已然劈來，吼得他心顫。趙活不想惹娘生氣，也不想吃土，覺得還是先叫媳婦吃飯要緊，便將錦囊收了起來。

　　——說起來，他的媳婦該是甚麼模樣？太陽穴隱隱發疼，豔陽下衣物吸滿冷汗。田裡的水反射出來的趙活臉色不是很好。他生相本就不佳，如此一來更加難看。小時候憑著這張臉，兄弟姊妹喜歡推他去當現成的稻草人，趙活也不敢說不，支支吾吾前去，站了幾時辰，結果又被大人抓去罵，說偷懶摸魚，連農活都不幹，晚膳減半。

　　「趙兄。」

　　高挑的影子趕上趙活的鞋尖。

　　不驕不躁的嗓音撫平他揪著青衫的摺痕。像劍刃那般正直，像松柏那般有力。

　　「葉兄？」趙活一眼認出來人，「你怎麼在這？」

　　葉雲舟有些好笑地看著他，「趙兄何出此言？娘不是叫我們吃飯嗎？」

　　「不是，娘說的是……」

　　趙活話說到一半急忙收聲。他比了比自己，又比了比葉雲舟，在對方肯定的眼神裡嚇到差點吃手手。我的天，蒼松劍客是我媳婦！趙活嚇得將頭痛與冷汗拋在腦後，啞了半盞茶的工夫才道。

　　「可我沒有龍陽之癖。」

　　「葉某也沒有。」

　　「嗯嗯嗯畢竟點蒼是那樣的嘛。」

　　他語速極快，字與字黏在一起，糊成一團。

　　誰上誰下這種更深刻的問題是不敢問了，趙活壓下跳進田裡的衝動，目光落在仍在微笑的葉雲舟身上，他長相俊美，為人正直，劍術造詣無出其右，兩人相伴，任誰見了都會說是天上的雲和地下的土。

　　「的確如此。」葉雲舟卻出聲，「是葉某高攀了趙兄。」

　　他不知何時已經握住趙活的左手，指尖壓過分明的指節，再從虎口滑進掌心，沿著拇指與食指中間的紋路，似在確認甚麼般反覆摩娑。這動作不知為何仿佛已經重複過千百度，像當年祈求上蒼垂憐不要帶走至親那般。趙活對手相沒多少研究，過了好半晌才明白其中深意。

　　娘親的喊叫再度傳來，趙活無暇回應，葉雲舟的溫度比任何一塊燒紅鐵塊都還要灼熱。他問他：要去麼？短短三個字，趙活注意到了，葉雲舟未提回，也未說家，語氣中更無半分親暱。

　　「……雖早已決意，趙兄之處便是葉某之所，你若離去，我必隨你，然葉某心中所願，仍盼趙兄留得久些。」

　　光線黯淡，夕陽西下，暮蟬低鳴。與週遭事物相反，劍客的嗓音低沉而鋒利，宛如黑暗中的一道劍光。

　　「唉唷這。」趙活張嘴，「唉唷。」結果心太滿了，甚麼也說不出口。

　　﹡

　　趙活萬萬沒想到清醒的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他四師兄。

　　三年五載不見的人了，眼尾上揚，福態依舊，見趙活醒來，靈活地湊到床榻邊，滿面喜色：師弟！你可捨得醒了！他從床頭取來一個裝水的葫蘆遞給趙活，扶著他顫抖的手，一口一口餵人喝下。

　　趙活口乾舌燥，四肢無力，喝了點水才總算恢復些許力氣，他有好幾個問題想問，最先挑出來的是，「葉兄人呢？」接續才道，「四師兄怎會在此處？」

　　「好險我路過好嗎！」唐惟元瞳孔地震，「若非我恰巧路過，他怎能安心在你昏迷之際出門去取大夫需要的藥材？呃，說安心也不太對，你不知道，那眼神，害我以為丹藥強盜要重出江湖了。」

　　「……不會吧？」

　　「我騙你又沒有錢拿！」

　　確實。趙活有點信了。

　　儘管唐惟元心有餘悸，該做的卻一件不落，他們唐門雖說多的是偏科生，像趙活這般樣樣拿手的實為少數，可因門人曾經實在是少，事情繁雜，免不了身兼多職，很多事做起來便也有模有樣。譬如整備環境。

　　矮桌上擺放各種器具，有磨得光亮的銅鏡，簡便的針灸套裝，以及幾個盛放藥材和毒物的瓷罐。矮桌邊還架著簡易木架，上頭掛著捲軸，內裝診療記錄。

　　「行了，我只能幫到這了，師弟你把脈自診吧。」

　　趙活在唐惟元的攙扶下起身。身體狀況還行，就是氣虛。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趙活付了錢，聽唐惟元說起詳細經過，記憶也逐漸回籠，終於搞清楚整件事來龍去脈。唐惟元向西而行的商團頗有收穫，近期想回唐門一趟，哪料得到路過這偏遠小鎮卻瞥見熟悉身影。斗笠，蒼衣，聽雲劍。聽聞半夜駐足在鎮上唯一的藥鋪前不肯離去。

　　「……這有點既視感啊。」

　　「那可不？」

　　一問之下才知曉，原來是劍客的同行者因水土不服連夜高燒，昏迷不醒，呼喚也無任何反應，使得劍客手足無措，忐忑不安，在夜幕黑到足以吞噬人的三更之際去敲響人家藥鋪的門。

　　「大夫可能良心拿他沒轍，也可能是更怕他身後的劍，總之月黑風高夜替你看了診，開了藥方，但手邊有一味藥材量不足，得上山去採。」唐惟元補充，「我不過在客棧裡和他對上眼，就被帶到你們房來。」

　　「……多謝四師兄。」

　　趙活服用完葉雲舟留下的煎藥，調息內力，身心總算輕鬆許多，至少四肢和嘴巴恢復力氣，能有餘裕和唐惟元閒話家常，東拉西扯。他鼻尖滿是藥香，舌頭卻留有苦味，灌好幾口水也沖不掉澀。

　　日當午時，是太陽最烈的時候，光亮盈滿房間，塵灰浮粒飄在空中。

　　「葉兄何時出發的？」

　　「卯時吧，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便走了。」旋即壓低音量，神色複雜道，「你倆……是成了？對吧？」

　　「成啥？」趙活下意識回問，接著突地意會，震撼不已，「師兄！萬萬不可胡說！」

　　「我才沒胡說！是師弟你沒親眼瞧見他握著你的手向你那張臉低語的模樣，雖說沒聽見內容，但……」

　　如同惡鬼深情至極，願以一生護誰周全，令人毛骨悚然，脊背發涼。唐惟元甩甩頭。都不曉得是趙活病懨懨的臉可怕，還是葉雲舟晦暗不明的神情可怖。

　　趙活沒注意到他的動作，心思全放在聽了這事後猛然回想起來的夢上。莫非那不全然是夢境？

　　「我有沒有甚麼反應？」他狼狽詢問。

　　「你都燒昏了好嗎，但這麼一說，的確也夢囈了。」唐惟元答。話頭過去好半晌都沒下文。

　　趙活又付他五十文。

　　「你盡說胡話，語無倫次，倒是比他大聲得多，甚麼『娘』、『吃飯』和『活著』，活像做了惡夢。」

　　也不算惡夢吧。趙活想。

　　「反正四師兄你別亂說。」

　　「我這就叫亂說？那江湖快報不就詐欺？」

　　趙活大驚失色，他這些日子過於忙碌，時常移動於地處偏僻之地，好段時日沒有購入快報閱讀，「江湖快報都寫些甚麼了？」

　　「說你們行俠仗義砍人跟懸壺濟世救人呢。」唐惟元回道，「連載似的，剿滅山賊窩，拆穿綁架陰謀，醫治富家千金反被追求，然而蒼松劍客嚴正表明此生志向便是陪伴鬼面郎中一同行醫四海八荒。」

　　千金不忍棒打鴛鴦，含淚送行，也稱得上佳話一則。

　　「呃呃。」生病所致，趙活的嘴力下降不只一半，「確有其事，但不是那樣。」

　　「那是哪樣？」

　　「點蒼派不近女色，甚至人色，無暇理會情愛之事，師兄你是知道的啊！」

　　唐惟元笑笑不回應。

　　待趙活從四師兄商店買了冊當月快報後，這個話題算是就此揭過，他邊翻頁邊與唐惟元閒聊，從結伴出遊的小師妹和雲裳說到兩人聽聞的唐門近況，再到唐惟元一路上所見軼事。

　　慢慢的，意識又開始模糊不清，四肢發冷，面頰卻彷彿燃燒，燒得向上吞掉他的思考。隱約能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位置判斷時間，向晚近黃昏，霞光如緞，層疊成畫。

　　對話被無形之手一抹而斷，趙活再次入睡。

　　書頁摩擦，推門聲響，低語交談。師弟體況不穩，還得勞煩你多費心。葉某義不容辭。有隻手碰上趙活的臉龐，探他的體溫。

　　﹡

　　有一束陽光。

　　那灑落而下的光圈並不大，勉強容納一位成年男子便差不多了，而葉雲舟見趙活走近，卻主動挪出一點位子。趙活原先只是偶然經過，腳步卻莫名一頓，像被甚麼攫住，也蹲了下來。

　　時間流逝，陽光斜移，大部分的光芒逐漸移到趙活身上。葉兄。他側過身，輕喚緊貼手臂的那個溫度，道：過來些。

　　但葉雲舟望向遠方，並不回應他的話，只突然問：趙兄，你信佛嗎？

　　自然是不信的，若真有神佛，怎麼會十幾年勤勤懇懇苦熬雜役還不得入室？可這話趙活沒說出口，只回：信不信是一回事，但若真的存在，我倒想見見，懇請指教一二。

　　比如？葉雲舟問。

　　趙活想了想：問問到底是看我哪裡不順眼了。

　　葉雲舟微微領首：葉某感同身受。幾息過去，又低嘆：我信過。

　　他輕撫劍鞘。

　　可祂們渡不了我。

　　那一瞬間，暗藏的洶湧四散而出，他語氣陰冷，目光深沉，仿佛要斬滅世間一切。那姿態與神情，離非人之境似乎只差一步。

　　趙活見狀一驚，連忙扣住葉雲舟的手將人扯近。

　　陽光落在葉雲舟的馬尾遮不住的後頸上，軟綿綿的一片，他們跌成一團，姿勢很是彆扭，卻無人有心思顧及。

　　當葉雲舟抬起眼，和趙活對上目光時，又變回了鮮活的普通人。


　　﹡

　　趙活再度撐起眼皮，模糊視線中捕捉到昏暗的光。

　　天色已暗，屋外燈籠於夜風中搖曳，屋內燭火則微微跳動，將某個忙碌的背影映得忽明忽暗。趙活愣愣地望著。

　　對方察覺到動靜，在趙活甫一動作便風一般地到了床榻跟前，穩穩扶住想要起身的人，拿起事先備好的軟墊小心地放在他身後。

　　「……趙兄醒得正好，先喝些水，再喝藥。」

　　葉雲舟身著尋常衣物，袖口挽起，露出骨節分明的手腕，將冒著熱氣的青瓷碗和茶碗一同放在榻邊的小桌上，旁邊還有一個小碟子，擺著幾顆蜜餞。

　　他托起趙活微顫的手，小心翼翼協助他飲水，確定吞嚥後，轉過身將茶碗放回小桌，轉而端起藥湯。

　　藥香撲鼻而來，同時混著濃重苦味，饒是趙活也不由得皺起眉頭，而葉雲舟拿起湯匙輕輕攪拌藥湯，又舀起來吹了吹，這般慎重的模樣，趙活也曾經見過。

　　彼時他們兄妹投靠唐門，妹妹病情發作之際，葉雲舟總是焦急萬分，坐立難安，結果往往被二師兄趕出門外，後來換成趙活主治，他於心不忍，便和葉雲舟約法三章，只要保持安靜便能待在一旁。

　　接著等妹妹穩定許多，葉雲舟便會軟硬兼施哄人喝藥……

　　「趙兄，張口。」

　　不錯，就像這樣。……就像這樣？

　　趙活愣愣地看著遞到唇邊的湯匙，半晌過去才回神，伸出手想接過碗，「不用不用！沒事，葉兄，我自己來……」

　　聲音在葉雲舟的眼神下越來越小。

　　唇邊的湯匙動也不動，弄得趙活的手要放不放。都多大的人了，還要人餵藥？不、即便是趙活小時候，也沒有任何人會這般待他。雙方僵持片刻，趙活終是硬著頭皮張了口。苦。太苦了，沒人會喜歡。可葉雲舟的舉動沖散了那種苦，趙活在他熟練的動作下喝了第二口，然後第三第四口，直至見底。

　　葉雲舟將空了的瓷碗放下，挑起旁邊碟子裡的一顆蜜餞，輕巧地餵進趙活嘴裡。指腹碰上舌尖，仍往裡壓，確認蜜餞確實入了趙活之口。

　　那味道慢慢蓋過了苦，不斷擴散，佔滿口腔。甜。太甜了，讓人不習慣。但趙活不想拒絕。

　　葉雲舟沒收回手，喉結動了一下，「……趙兄方才作夢了。」頓了頓，又問，「是惡夢麼？」

　　趙活下意識答道，「也不算吧。」他的嘴角被葉雲舟壓住，說出的語句含混不清，有些滑稽。

　　那個回答好似讓葉雲舟決定了下一步，他續道，「夢裡喚了葉某的名字。」

　　心臟猛然一跳，斷斷續續的畫面倏然湧現，陽光裡葉雲舟覆在他的身上，嗓音低沉清晰。見了趙活不知所措的模樣，葉雲舟反倒笑了。

　　「趙兄還說了其他的。」他的指腹細細摩娑外翻的唇瓣，「你說『過來些』……」

　　那個「過來些」可不是這種意思。趙活恍然地想。或許相去不遠，可絕對……。想歸想，趙活仍讓燭火照出的影子繼續融成一塊。

　　這時候，葉雲舟另一隻手覆上了趙活的手腕，滑至手背，指尖從虎口溜進掌心，沿著天紋緩緩撫摸，那速度極慢，趙活隨時都可以阻止，然而直到十指相扣，他都任由葉雲舟動作。

　　趙活覺得心癢，也用了一下力，長年的繭互相摩擦。葉雲舟的笑容越發明顯。

　　趙兄。他收緊力道，緊握趙活的手，低聲呼喚，像收到寶物便想炫耀的孩子那般：趙兄、趙兄……趙活。

　　那顆蜜餞躺在趙活舌尖上，一直沒吞下，現在終於入了肚。他也是收到禮就想告訴天下人的類型，於是跟著喊道：葉雲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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