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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期結束前的某個傍晚，斜陽打在玻璃窗上，把所有事物都映出長長的影子。放學後只剩下留在校內參與社團活動的學生，外頭傳來球棒輕脆的敲擊聲，伴隨學生的呼喊與振奮的叫聲。

諾大的教室辦公室空蕩蕩的，只剩下他與烏羽兩人。

烏羽背對著他，說是要幫自己整理成堆的作業，明明放下就可以離開。不是不知道對方的心意，無數的明示與暗示，他不曉得自己曾傷害了烏羽幾次。

過於純粹的愛放在他面前，只讓他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兩年多的歲月，再強硬的心也會逐漸動搖，光是看著烏羽微紅且認真訴說著「喜歡」的臉，就足以讓他身為年長者的偽裝層層剝落。

在那之下的東西千瘡百孔，卻又貪婪地渴望著，身為人類本身的愛與被愛。

烏羽一次又一次的告訴他，堅定不移地。他在學生的純粹面前，逐漸恢復成鶴丸松秀。

「烏羽。」沉默良久，他開口，甚至連看著對方都怯弱。

「是的，鶴丸老師？」

「這學期快結束了，小老師的工作你也做得很好。」他垂首，思索自己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作為獎勵，這是你應得的。」

他沒有聽見烏羽的回答，窗外操場再次響起清脆的擊球聲，緊接著爆出熱烈的呼聲。

「我希望暑假的某一天，鶴丸老師可以將時間空下來給我。」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僅剩下烏羽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便是鶴丸與學生一同出現在夏季觀光勝地的原因。

兩人沿著附近商店街信步閒逛，一路往車站的方向走去，傍晚的箱根湯本依舊人潮熱絡。

看著烏羽正與特產店老闆對話的背影，鶴丸心中依舊懷著不可置信與些微的懊悔，纖白修長的手指伸到口袋內，緊捏裏頭車票的銳利邊緣。
邊角刮過指腹引起的疼痛感，讓他意識到這並不是夢。

自己是不是太過衝動了？但幾乎沒給自己猶豫的機會，烏羽在暑假開始的前一日，遞上一張車票。

「我想跟鶴丸老師一起看夜晚的紫陽花。」

烏羽家早已沒人，自己也獨居在外，但跟學生在外過夜仍顯得逾矩，最後只約定兩人在箱根見面，吃個晚飯，搭乘列車後各自離去。

先開口的人是自己，出於師長的尊嚴，說出口的話無法收回，他默默地收下車票。

「鶴丸老師，溫泉饅頭。」烏羽手上提著繪有可愛白兔的紙袋，興沖沖地朝他展示。

烏羽穿著潔白的T恤，外頭套著一件藍灰色運動外套、底下的牛仔褲有些泛白，而腳上的帆布鞋明顯剛洗過，全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模樣，讓年近三十的鶴丸有些感慨。

他也曾如此，或許是自己不曾擁有過所謂常人口中「正常」的青春，那份心情變得有些酸澀。

「都說別在校外這樣喊我的吧？」鶴丸的嘴角勾起淺淺的笑。

烏羽立刻臉色一變，心裡暗道不好，自己一時忘了這個規矩。鶴丸曲起中指，大拇指壓在上頭，作勢要彈他的額頭。烏羽緊閉雙眼，做好接受懲罰的心理準備，但最後什麼也沒等到，他偷偷張開眼，看見鶴丸的手輕輕地覆蓋在自己頭上，拍了幾下。

「就用這個來換吧。」鶴丸指著他手中的提袋。

烏羽用力點頭，手指撫上方才被碰觸的地方，微微地咬著下唇，臉上滿是無法壓抑的喜悅。

「時間差不多，該回車站了。」

「是！」

烏羽快步跟上，一邊說道：「老闆說，溫泉饅頭是剛做好的哦，可以趁熱吃！」他立刻從紙袋取出一顆，交給對方。

「剛剛才吃過蕎麥麵，現在還很飽呢，你想吃的話就先吃掉吧。」他知道青春期的少年總是需要多攝取營養，連忙將手上的饅頭塞回烏羽手中。

「我有買我的份，這是要給老……給鶴丸的！」烏羽在脫口而出前，立刻更換稱謂，把溫泉饅頭也塞回對方手中。

鶴丸微微點了下頭，接受學生的好意，將摸起來還熱呼呼的溫泉饅頭，收進隨身的側背包內。

兩人邊走邊交談，回到車站時才發現，裏頭擠滿前來等候夜間列車的觀光客，他們也加入其中，進了剪票口，站在月台邊等待。

夏季的天色暗得較晚，橘紅的晚霞漸散，天際被濃郁的紺色取代，閃爍的點點星光點綴著無雲的夜空。

汽笛聲由遠而近，車輪行駛過鐵軌，發出匡噹匡噹的聲響，越過開滿紫陽花叢的彎道，車站廣播女聲柔和地告知列車進站的訊息。四周的觀光客紛紛拿起手機或相機，鼓譟著拍下進站時的畫面。

烏羽似乎也很興奮，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你拍了什麼，讓我看看吧？」出於好奇，鶴丸詢問。

「咦、這個……沒有什麼，我手機的畫素不好，拍起來也糊糊的……。」烏羽慌張地藏起手機。

越是心虛的語氣越發令人懷疑，但身為成熟的大人，鶴丸只是笑了笑，沒有再追問。

列車長吹響哨子，漆成鮮紅色的車廂在他們面前緩緩地煞停，車門也隨之打開，觀光客們魚貫而入。

事先買好車票的夜間列車早已劃好座位，上車後只須尋找相對應的位置即可。

「您坐靠窗的位置吧。」烏羽在走道停下，想讓對方先行入座。

「你不想看外頭的風景嗎？應該期待很久了吧。」但，鶴丸同樣也希望對方能一覽難得的夜間風光，「烏羽也想拍照的吧？靠窗比較好拍哦。」

在互相禮讓的最後，烏羽屈服於他身為大人的溫柔與堅持，默默地坐到靠窗的位置。

「謝謝您……。」烏羽小聲地道謝。

他對學生露出溫和的笑容，在對方身旁的座位坐下，鶴丸的目光落向因為過近距離，而不敢直視自己的烏羽。

他也曾在何處，見過少年的側臉，黝黑的皮膚透著微微的紅，連同耳根也熟透，靈動的眼珠時不時偷偷望向自己，羞澀的模樣與此時的烏羽重疊。

鶴丸能清楚地嗅到烏羽身上的氣味，充分曬過太陽的衣物散發淡淡馨香。
他試圖移開視線，讓自己悸動的心緩和。

說自己不感到心動，肯定是謊言，但鶴丸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該再耽誤少年的人生。

就當作是最後一次也好。

「鶴丸，列車要出發了。」聽見離站的哨音與廣播，順帶轉移話題的烏羽開口。

「你的手機準備好了嗎？」他輕笑。

「當、當然！」烏羽慌張地從口袋取出手機。

列車鳴笛，緩緩駛離月台，他們的距離隨著列車行進間晃動，不斷靠近又分離。
離開車站後，列車一路向上，窗外沿途打了強烈的黃光，映照在一叢叢翠綠的紫陽花上，每株紫陽花快有一人高，葉叢四周佈滿一球又一球正盛放的紫陽花團。

藍的、紫的、粉的，在夜間的光照下顯得迷離奇幻，彷彿進入了另個瑰麗奇異的世界，由下往上的燈光也正好讓觀者能一覽花朵於明暗時的色調與光澤，原本平淡無奇的藍色繡球花突然成了由白至紺色漸層的奇特花卉。襯托的綠葉也由於燈光的不同，光線穿透葉面，帶著奇異的螢光色。

從未見過這副光景的烏羽也看呆了，連手中的手機都忘記拿起來拍照，只顧著拉著鶴丸的衣角，要他一同觀賞。

列車駛行時會刻意放慢速度，好讓車內的乘客能夠有時間仔細欣賞夏季的美景，每段路程所裝飾的燈光顏色不同，也讓旅途中的景致有所變化。

紫陽花的美在夜間以光線演繹的淋漓盡致。

絢麗璀璨的夜間列車，讓所有乘客短暫地忘卻紛擾，只能專注於眼前如夢境般的光景。

「能跟鶴丸一起真是太好了……」烏羽喃喃自語，喜悅的笑容無法隱藏。

鶴丸沒有回答，他想要進入這虛幻的世界，暫時地遺忘，遺忘自己是鶴丸老師，遺忘身旁的少年是自己的學生，遺忘他記憶中所有不堪回首的一切。

他伸手就能觸及那無暇的感情，近在咫尺的美好，卻令他恐懼又感傷。

鶴丸知曉，夜間列車終會靠站，他們會下車、道別，而他會繼續成為少年的老師，直至時光將他們身上諸多稱謂的束縛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