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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之橋】上篇


  雜亂的呼息之音在黑暗中細碎地響起。
  幾乎是跌撞地打開鐵門,男人的身影出現在漆暗的陋巷之中,粗暴地扯開罩著汽車的防塵布,車頭燈明滅了一瞬,他倉惶地坐上駕駛座,喀啦喀啦地試圖將鑰匙插入孔洞中,無奈手實在顫抖得太過厲害,他在嘗試了三回後才冷靜下來,咬牙發動了車子。
  車頭燈耀起刺眼的白光,伴隨著引擎甦醒的低鳴聲,男人才剛打好檔,抬頭便見一道西裝革履的人影站在車前打亮的兩條白道之間,啟唇向他傳達了兩個字。
  『下車。』
  「……!該死的!」他毫不遲疑地將油門踩到底,不料在速度即將運行的剎那,巨大的墜物撞擊了車頂,銀晃的劃影驟然閃過眼角,爆炸般的聲響轟得耳際發疼,男人愣然轉頭,只見一把薙刀貫穿了鋼鐵,直將手桿裂退回停車檔的位置。
  寧靜的巷內,充斥著車子在矛盾指令下發出的哀鳴。
  立刻認出頂頭的人是誰,那人從懷中掏出手槍,慍怒和恐懼雜糅於打顫的齒間,他急促地將武器上了膛,不料,槍口才剛對向上方,另一道清脆的聲響驟然穿透玻璃而過,劃開他持槍的手,走火的子彈登時飛射向車窗,幾根手指連帶著血線咕咚地滾至座椅底下。
  在大太刀身上看見自己驚恐的嘴臉,男人吃痛地摀住裂開的手掌哀號了起來:「啊啊啊啊啊!」
  擋風玻璃散裂成蛛網般脆弱的紋路,他無法看清外側的情況,然而薙刀的抽離和搖晃起來的車身都在昭示著上頭人的移動,下一刻,一隻孔武有力的手突破了窗戶,粗暴地直將人拽向車門處,毫不留情地撞上車窗:「別窩窩囊囊的,給我出來!」
  被劇痛暈眩了意識,反覆被撞擊幾回,直到車窗碎裂得差不多後,外頭人才放開了他,自行探向內側的門把,將癱軟的男人給揪出車外。
  見對方頭破血流的模樣,運使大太刀的男子立刻將武器拔出,不苟同地制止道:「啊啊,你太粗暴了,岩融君!這樣連小指都沒了,他該怎麼謝罪才好呢!」
  鬆手任追捕對象摔倒在地,岩融擰起眉頭,凶惡的面容更加不善:「什麼?手指分明是你砍的吧。」
  「唔?」看向染血的武器,石切丸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啊啊,在下還真是……」
  聽著兩人的對話,趴倒在地的男人痛哭了起來:「我沒有出賣家族,資料真的不是我賣的、我什麼都沒做啊!求你們了,放過我……!」
  顯然不相信男人的求饒,岩融冷哼一聲,看著他懦弱的模樣,神情不禁浮現厭惡之色。
  「嗯……若你所言為真,在下必然會為你求情。」彎身將仍在發動中的車子熄了火,石切丸接著拍去沾上西裝的玻璃碎片,親切地將男人給扶了起來:「但是裁斷這件事還是交給其他幹部來做吧,畢竟在下對於這部分不甚擅長呢。」
  意識陷入恍惚,男人似乎沒能聽進石切丸的安撫,被半架著帶回鐵門之中:「不是我、真的不是……」
  糜爛的霓光旋繞著街道的繁華,卻照不進污穢不堪的暗巷,行人來來往往,陰暗中那幾閃車頭明亮分外突兀,卻無人停下自身的步伐,原因無他,只因愛惜生命的本能遮擋了他們過於好奇的視線。
  極道的世界對凡人而言就像可視不可及的傳說,而三条會的名稱更是其中的神話,縱橫於社會經濟之中,儼然已是這個狀似明麗的國家不可捨棄的一部分。
  ——亦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伸了一個懶腰,結束整日工作的岩融忍不住打起哈欠,他並不清楚自己與三条的孽緣從何時牽起的,雖然不打算涉入太多,但為那些傢伙做事至少能拿到一筆可觀的薪水,所以短期內他還不打算抽身。
  時間也晚了,這時候的今劍那邊大概已經熄燈了吧。
  放棄了打電話過去的念頭,男子關掉手機螢幕,再度將手插回口袋之中,踏上公寓的樓梯,然而才走個幾步,便發覺了不對勁,自家的用具竟被零散地扔在階梯間,而搬動的聲響依舊不住地響起。
  小偷不會這麼囂張……是敵人嗎?
  眼神銳利了起來,岩融立刻將手附上背後被布包裹起來的長物,快步奔上二樓,視線才剛投向自家門前,便見房東正指示工人將裡頭的東西盡數搬出。
  見狀,高大的男子傻了眼,錯愕地上前詢問道:「怎麼回事?我這個月的房租有繳的吧!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我還以為你只是個打工的小子,沒想到竟然是個混混啊!我的房間才不租給你這種人呢。」傲慢地將手還在胸前,中年婦女嫌惡地打量了他兩眼,接著從皮包中揣出牛皮紙袋,遞給沒能反應過來的原房客:「來得正好,這個月的錢都退給你,剩餘水電費都算我的好了,既然來了也省事,反正你東西也不多吧?自己進去收拾收拾。」
  沒想到竟會被這般對待,岩融縱然慍怒,卻還是隱忍著沒讓脾氣出來作亂:「妳這樣太不講理了!」
  「哎呦,這麼快就要動粗了是不是?信不信我報警啊!」毫無忌憚之色,女人威脅著掏出手機,見對方咬緊牙關,她便得意地笑了起來,連掩蓋著皺紋的脂粉都開始抖動著掉落:「果然,混混就是混混,還沒那個膽招惹警察呢!」
  「……隨便妳怎麼說。」深吸了一口氣,岩融毫不猶豫地將鑰匙交還給女人,低下過高的身軀和武器,進入對他而言過於窄小的房間中收拾了起來。
  這下,今晚的住宿就成為了問題。
  懊惱地扛著行囊,高大的男子嘆了一口氣,忙碌整天竟連休憩之所都沒有,若不是明天正好沒有工作的話,他就是耍賴也要房東太太再讓他住一晚。
  不自覺地從沉靜的街道再度走回繁盛之町,岩融逕自穿行在熱鬧的人潮中,壯碩的體魄使得他格外顯目,面容雖不算俊美,但卻別富危險的野性魅力,引來不少街頭之人的注意。
  「看啊,那個男人提著行囊,不知道要夜宿哪一家呢?」交頭接耳著,女人們嬌媚地笑了起來,見對方轉入黑暗的小道裡,她們立刻識趣地停止談論,繼續對其他行人們送起啾波。
  試探地轉動門把,意外發現後門沒鎖的岩融推了進去,此時夜已深,組裡的事務所一片黑暗,看來今晚沒有其他需要他們忙活的事情,但是因此就忘記鎖門未免也太輕率了。
  卸下行囊,男子疲憊地倚上沾染著菸味的沙發,柔軟的椅坐因為沉重的身軀而發出被壓扁的洩氣聲響,他才剛放鬆地閉上眼,光亮便驀然穿透眼皮,訝異的詢問竄進耳畔:「——喔呀?為什麼你在這裡?」
  認出聲音的主人是誰,岩融半瞇著睜開眼,雖然知道對方是重要幹部,但共事了一段時日後,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對那人升起警戒之心,倒像夥伴一般平易近人:「嘛……被房東莫名其妙地趕出去了啊,讓我在這裡睡一晚吧,石切丸。」
  「這可真是壞消息啊。」瞪大了眼,石切丸同情地看著面露疲色的男子,毫不猶豫地對他伸出邀約之手:「不如到在下的家裡住吧?住多久都可以,客房還有很多,不必客氣。」
  勉強抵著光亮將眼睛睜全,岩融咧開笑容,這股善意是他這陣子來收過最好的東西:「好意我就心領了!男子漢哪裡都能睡,不必擔心!」
  「你說的是流浪漢吧,岩融君。」
  「……」
  轎車蜿蜒進深秋的山路之中,褪去市井的喧囂嘈雜,夜晚的林徑靜謐得令人屏息,車輪輾壓路面的聲音打攪了生靈的安寧,在透不進月光的樹冠下,總感覺有眾多視線正關注著他們的行進。
  將手倚在車窗邊,岩融難得興起坐立難安的感覺。
  僅憑著單純的信賴,他就上了對方的車,卻不料半小時的車程竟將他帶進了偏僻的山區裡,聯想到石切丸的身分,男子的神經越發緊繃了起來。
  即使再沒有架子,石切丸都是三条會的重要幹部之一,他實在太過輕率了,現在的情況簡直像是極道電影中意圖殺人滅口的場景。
  警戒地從後視鏡中看向後座的兩把長型武器,岩融忍不住估算起自己防身所需要的時間和舉動,電台主播饒有磁性的低柔聲音充斥在車內,不一會兒便轉換為悠揚的樂曲,駕駛座上的男子輕哼了起來,心情似乎相當愉快。
  不打算坐以待斃,岩融乾咳一聲:「你心情挺不錯的?」
  「是的。」止住哼歌的聲音,石切丸頓了一下,笑容染上些許靦腆:「同友人住宿在一塊,總感覺很像修學旅行呢。」
  無法將成年人的借宿和初中生的遊玩連在一塊,岩融苦思一陣,腦筋果然還是沒能在對方的邏輯中運轉過來:「才不像啊,你沒有修學旅行過嗎?」
  雖然石切丸並未對他提過自身背景,但擁有這般溫雅談吐和修養之人,必然有一定的家世。
  「很可惜的,沒有呢。」放慢了行駛的速度,石切丸沒有注意到旁人錯愕的神色,繞過氣派的神社,逕自駛入旁側的大路,最後停在漆黑的內院前方,將車子熄了火:「到了。」
  見狀,岩融的警戒登時被提到最高點:「——這裡是哪裡?」
  「嗯?這裡是在下的住處啊。」石切丸的神情有些訝然:「喔呀,組織內的大家都知道的,在下以為你也知道了呢,在下是神社接班人這件事。」
  「……神社接班人在混黑道?」面色古怪地重複了新的資訊,岩融感覺自己不會再聽到比這個更神奇的消息了,這世道果然什麼事情都有。
  搔搔頭,石切丸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啊啊,這樣很奇怪嗎?」
  是啊,非常奇怪,但卻聽不出說謊的意思,坦然得令人發笑。
  以『嗤』聲作為開頭,岩融終於放下防備,忍俊不住地大笑道:「噶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人真是太有趣了!」
  雖然不清楚話語為何戳中了他的笑點,但見對方愉快的模樣,男子也溫和地笑了起來。
  清澈的泉水灌入竹筒內,在滿溢而出之前,便『咚』地流墜回池子裡,空靈的逐鹿聲驅趕了內心的繁雜之音,單是聽著便令人心神平靜。
  凡俗污穢的街道與肅穆乾淨的神社相比,簡直是兩個極端。
  隨著石切丸的步伐穿越了迴廊,岩融總有種超脫時空的錯覺,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閒聊的話題。
  以他們高大的身形來說,庭院的許多裝飾都略顯嬌小,他的心思不自覺地被吸去了大半,說出來的話旁人大概會覺得意外,但這類靈動而小巧的東西正好投中他的喜好。
  注意到什麼,男子的視線凝在池塘與楓樹之間,那是一座色澤灰暗的小拱橋,若不是他觀察得仔細,或許會因為旁色的豔麗而忽略它的存在。
  顯然是發覺了岩融所關注的方向,石切丸乾脆轉動話鋒,大方地介紹道:「你在看的那座橋是石頭做的喔。」
  聞言,岩融忍不住驚奇道:「喔!這可真是少見……但是不顯眼很可惜啊。」
  大部分的拱橋都由木頭鋪建而成,易於架起漂亮的弧度不說,而且建材也方便漆上鮮紅的色調,用石頭堆砌的橋雖說更為堅固,卻沒有發揮出映襯庭景的作用,總覺得失去了價值。
  「那座石橋據說曾經有過色彩的,但是年代久了,掉色後歷代也沒打算重新漆上,便直接將它喚作『灰之橋』。」仔細地解釋著,男子瞇細了紫菫花色的眼瞳,目光一瞬間變得悠遠:「——不可惜的喔,岩融君,它可是相當重要的存在呢。」
  隱約感覺出對方的話語中似乎埋藏著其他含義,岩融立刻沉默了下來,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若是事物在第一回就沒打算解釋清楚,再探問下去可能會自找風險,他並不想牽扯太多不必要的麻煩。
  「暫時就住在這裡吧,浴室的話直走到底有一間……」電燈打亮了寬敞的和室,石切丸叮囑幾句,將被褥從櫥櫃搬出來時,忽然關心地問道:「對了,岩融君,你明天有什麼安排嗎?」
  將行囊放在牆邊,岩融接過對方手中的軟被,銳利的瞳光一閃而過,他打量般望向男子溫雅的面容,含糊地說道:「唔,和一位友人有約。」
  身處於虎視眈眈的獵場時,不該產生過多的好奇心與信任,亦不該洩露自己的軟肋,若是還想全身而退的話,越少資訊流出去越好……現在,他也只能這樣做了。
  
  ——選擇性的欺瞞。
  
  奢華了整夜的街道,於日出之時驅盡了黑暗,在白晝的照耀下,絢爛的燈光都顯得黯淡而普通,路上多得是被打回原型的普通人,神情大多茫然昏沉,彷彿被喪失了心魄。
  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站在落地窗前的男子回過頭去,漸層色的瞳眸裡收納著輝麗的弦月,仿如將夜晚封入眼底的神祇,形貌俊美而出塵:「你來了啊。」
  「日安,三日月先生。」禮貌地頷首致意,石切丸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看到您站在落地窗前的話,小狐丸先生會生氣的喔。」
  聞言,三日月嘆息著將手掌從玻璃上移開,任鐵門將光亮的景象給遮罩起來:「一個兩個都喜歡剝奪老年人的興致啊。」
  雖說辦公室外頭架設的防彈玻璃能擋下黑市現有的狙擊槍子彈,但若是哪天從國外流入了更兇猛的傢伙,想必不是單單一層玻璃能夠預防的,作為三条會的首長,三日月的危機意識倒真的像老年人一般優哉游哉。
  ——然而,三条會的總長絕非人畜無害之輩。
  「昨天你們抓到的傢伙,不是出賣組織內部資料的叛徒。」將皮革轉椅從桌案前拉了出來,男子倚著扶手入坐,讓背脊完整地貼上椅背,接著優雅地將腿跨上膝蓋,姿態看似舒緩放鬆,然而懸掛於眉眼間的笑意卻令人不寒而慄:「只是個盜販藥品的小夥子而已,賺一些小本生意就滿足了,嘛,還真是渺小的野心呢。」
  聞言,石切丸的神色浮現擔憂:「那麼他現在人呢?」
  彷彿聽聞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三日月饒富興味地瞅著男子,毫不猶豫地坦承道:「不知道呢……可能是哪處的手術台上?必須讓他償清變賣出去的虧損才行吶。」
  這種再明顯不過的結果,即便在這行打滾了如此多年,石切丸還是希望從他口中得出不一樣的回答嗎?
  辦公室內的氛圍頃時變得森冷,凝望著面前的男子,三条會的會長噙起深沉的笑意:「——這下,案子又毫無進展了呢,這個任務是否不該交給你和岩融呢?」
  彷彿沒有察覺到威逼而來的壓迫感一般,石切丸愣了一下,立刻愧然地垂首致歉:「啊啊,萬分抱歉!」
  辦公室內恢復了靜默,現代感十足的空間僅剩空調運行的細響,迫人的氛圍維持了片刻才緩和下來,鬆動了嘴角,三日月忍不住搖頭嘆息道:「唉呀唉呀……我真是不擅長應付你這種人呢。」
  「唔?在下有哪裡讓您不適應的地方嗎?」抬頭看向似笑非笑的男人,石切丸困惑地輕蹙起眉間,儒雅的面容上浮現了茫然。
  「……不,當我沒說吧。」將思緒斂回眼底,三日月轉過椅背,輕笑著提議道:「這次結束後回老家專心當個神官如何?石切丸。」
  「還請別打趣在下了,三日月先生。」將手搭上門把,男子瞇細眼,典雅的瞳眸沉澱成更為深邃的暗色,「——事到如今,在下也抽不開身了吶。」
  
  濃重的藥水味以及幾乎能算上寒冷的溫度,在自動門開敞的剎那撲面而來。
  踏進醫院的瞬間便惹來目光的投注,岩融立刻拉低了兜帽沿,儘量低調地垂首而過,然而就像試圖融入雪白背景之中的突兀色彩般,再怎麼努力都分外顯眼,他似乎深知這點,只能加快行進的步伐。
  病房層的門扉都是敞開的,隱約能在廊道上看見大玻璃窗透入的陽光格子,晴朗的天氣,連向來沉悶抑鬱的樓層都變得清爽了起來。
  握緊裝有水果的袋子,岩融忍不住咧開笑顏,這陣子工作排太滿,抽不出空閒去探望那位嬌小可愛的親人,分別的時間較過去來說長了一些,而此刻的他已經迫不及於會面了。
  今劍那孩子或許也同樣興奮著吧。
  停在其中一間病房門口,男子正欲敲門示意自己的到來,裡頭卻驀然走出一道眼熟的身影,拉著愉快的心情一同墜落谷底。
  「喔呀,你比我想像的還要早來呢。」毫不意外於他的到訪,那人瞇起略顯狹長的眼,從容不迫地將雪白的長髮撩至背後,俊美的微笑雖然迷人,但看在對方眼裡卻挑釁得可憎。
  握緊拳頭,岩融咬牙切齒地逼問道:「為什麼你在這裡……!」
  為了完整避開三条的勢力,他明明特別選了一間沒有他們股資的醫院,但還是被找出來了。
  看出對方的焦躁與不安,小狐丸鮮紅的眼眸彎成愉快的月牙狀:「我等不是一個道上的兄弟嗎?關心你的手足也是應該的,岩融君。」
  想拿今劍來威脅他嗎……?
  提袋被捏緊的聲響喚回了理智,岩融沉住怒氣,不善地低喝道:「看完了就快滾!」
  「唉呀唉呀,真絕情。」邁步靠向面色猙獰的男子,小狐丸的笑容浸染了危險的味道:「我可是捎著忠告來的,關於你正在追蹤的事情,若是再沒有進展,三日月閣下會懷疑誰是內鬼呢?——你是清楚的吧,曾為源氏警部的岩融君。」
  並不意外過去的職位被拿來開刀,男子的神色越發冰冷:「……不用你假好心來提醒我。」
  他當然知道這項任務若是處理不好可能會把自己給賠進去,但是為了支付高額的醫藥費,除去這條管道之外,他已經沒有其他退路能選了。
  不以為然地低笑了一聲,小狐丸繞過高大的男子,換上輕佻的語氣調侃道:「話說回來,聽說你被房東當成雜碎趕出去了?明明接受邀約成為幹部的話,房子什麼的都會提供給你……還真是死腦筋的人呢。」
  沒想到對方竟連昨天剛發生的事情都即時掌握,意識到什麼,岩融立刻回首瞪向後方,卻驚嚇到正巧路過的醫護人員,嘖了一聲,他只好暫且將凶惡的目光投向前方:「再讓我發現你調查我的話,我就狩獵你,野狐狸。」
  毫不忌憚於對方的威脅,小狐丸拍過他的肩頭,正欲拔步離開前,忽然想起了什麼,皮鞋跟敲撞地面的聲音生生停下:「對了,昨晚進事務所的人是你嗎?」
  「是我,那又怎樣?」憶起昨日的種種經歷,岩融的心情頓時更糟了。
  本想再問些什麼,男子忽然感覺到手機震動了幾下,不打算繼續逗留,他簡單地留下了告誡便邁步離去:「就算無家可歸,也別在事務所沒人的時候往那裡跑吶,會被懷疑的。」
  「啊啊、知道了,快滾!」果不其然又被謔了一頓,岩融簡直恨不得親手送他離開醫院,但是比起繼續拖延在對方身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自身情報已經被掌握在組織手中,甚至有逐步侵入私人領域的趨勢,看來這個組織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待這次事情解決,就直接脫離了吧。
  「岩融!」看見許久未見的身影,孩子的眼瞳登時流入光彩,銀白的髮絲披覆在身軀上,就像兩扇極薄的翅翼,努力包覆著纖瘦的生命中心,若不是病號服的淺青色澤,男孩總讓人產生會消匿於雪白床單中的錯覺。
  「呦,好久不見了!今劍!」伸手與男孩的小手交握,岩融立刻將煩心事撇至身後,他感覺對方的手又更細了些,好似稍加施力就會斷裂開來,「有好好吃飯嗎?」
  「嗯!我有乖乖聽話!」用力點頭,今劍露出大大的笑容,接著指向床頭櫃上模樣可愛的小兔子蘋果,「今天有一個哥哥來探望過我喔,他說是你的同事,還削了蘋果給我吃,真是個好人呢!」
  聞言,岩融瞪向被劃出兩道狐狸斜眼的蘋果皮,心知那位探視者絕對是方才在門口遇見的男子,慍怒的情緒一時無法自制,他激動地反駁道:「那傢伙才不是什麼好人!……唔。」發覺孩子正驚訝地看著自己,岩融頓時陷入尷尬的沉默,緩慢地入座椅位上,高大的男子看起來竟像洩了氣的皮球,沮喪而懊惱:「抱歉。」
  輕輕拍過耷拉下來的橘色腦袋,今劍關心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岩融。」
  很多事啊,很多很多。
  強撐起笑容,岩融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咿呀……和那傢伙處得有點不好,讓你見笑了啊!」
  ——但是今劍不需要知道這些。
  「我才不會笑你呢,警察的工作很累吧,不要累壞自己喔,岩融。」接過對方為自己帶來的書籍和衣物,男孩垂下眼簾,看著袋子裡頭有增無減的用品,總有種出院之日遙遙無期的感覺——也因為如此,在漫長的住院時光裡,岩融儼然成為了他觀看世界的窗口。
  頓了一下,男子的神情出現一瞬間的複雜:「……這是當然!對了,之前和朋友提到『修學旅行』這件事,等你出院後就可以跟粟田口家的那群小毛頭一起去了,那可是非常有趣的喔!你就好好期待吧!」
  並未將話語的重心擺在『修學旅行』上,今劍頑皮地笑了起來:「嘿嘿,朋友是說石切丸先生嗎?最近都在聽你提起他呢。」
  「唔咳咳咳!有、有這麼多次嗎?」被孩子玩味的調侃給嗆停了笑聲,岩融窘迫地瞪大眼,看起來竟有幾分失措。
  「很常啊,要是出院後可以認識石切丸先生就好了!」
  「見他啊……」將視線撇至一旁,岩融猶豫了幾秒,最後將孩子抱進臂彎裡,鼓勵的話語仿如祝福一般:「日後一定有機會吧!等你做完這次移植手術後,我會帶他來看你的!」
  鮮亮的瞳眸黯淡了幾分,今劍伸手回抱住親人寬厚的背部,故作開朗地點點頭:「嗯!一定的!約定好了喔,岩融。」
  ——若是可以的話,他希望今劍永遠都不要有機會接觸黑道。
  所有的陰暗、污穢以及種種負面之物,他會照單全收,只要孩子能夠快樂地活著,沐浴在太陽光底下、享受這個世界的溫暖就好。
  所以……
  不自覺地將手圈緊幾分,岩融慎重地允諾道:「約定好了。」
  快點好起來吧。
  
  ——『非黑即白』這種說法,只是一種思索狹隘的邏輯謬誤,尤其套用於這個世界上時,更是單純得愚昧。
  
  走出病房大樓,白髮男子接聽了猶在震動中的電話,豔紅的瞳面隨著仰首而納入日光,看起來就像蕩漾的洋酒一般:「萬分抱歉,讓您久等了,會長。」
  『啊哈哈哈,別在意,情況如何?』
  「並不順利,那傢伙出乎意料之外的固執呢,溫和的手段並不管用。」瞇細眼,小狐丸默數著樓層,看向其中一扇窗子,不禁揚起嘴角。
  本以為在失去住處的情況下,那傢伙會接受組織的利誘呢,沒想到如此頑強,真有意思。
  『嘛,如果這麼簡單就收伏的話,就枉費我看人的目光了哪。』
  見那扇窗戶被驀然拉起了布簾,小狐丸斂回視線,轉身朝醫院外走去:「您說的是。」
  岩融是不可失的武才,若是正式加入三条會的話,必然是一大助力吧。
    
  ——世界的光與暗,在午後的落陽時段開始逐漸分明。
  
  疾行於昏暗的走道上,身材精實的高挑男子俐落地止步於辦公室門前,禮貌地叩了門板:「局長。」
  隨後,門內響起了一聲輕笑:「真是的,不是說過你可以直接進來的嗎?弟弟。」
  持著資料,來人輕聲推門而入,望向將腳擱在桌面上的男子,他立刻掩起門扉,不苟同地皺起眉頭:「這樣太沒樣子了。」
  「沒事、沒事,只有你看得到我這樣喔。」話雖如此,髭切還是聽話地將腳放回地面,沒有接過遞上前的資料,他選擇直接詢問對方:「這次是什麼事呢?」
  習以為常地改將資料放至桌面,膝丸將夾在裡頭的墨藍色信封完整抽出,神情謹肅:「——三条會發會面函來了。」
  「哎呀,終於來了啊。」坐挺腰桿,米黃髮男子笑彎了眉眼:「這年頭還在寄信什麼的,三条會的老爺子不會用電子郵件嗎?」
  沒有發現話題被歪曲,膝丸認真地回答:「畢竟他們沒有兄長的私人郵箱吧,直接寄公事信箱的話會被上頭審理的。」
  「也是呢,但我只是說好笑而已的,你真是個認真的好孩子呢,薄丸。」
  漲紅了臉,膝丸無奈地制止道:「兄、不,局長!請您別再開玩笑了!」
  「嗯……」支著下顎,坐在轉椅上的警視監饒富興味地劃開信封的泥印,將寫有時間的夜總會名片倒出紙袋,笑意越發深邃危險:「那麼,該不該赴約呢?」
 
  從高處俯視著城市的光影分佈,男子望了一眼時間,隨即舉起望遠鏡看向另一端,入眼的鏡像內,有人正取走了埋藏在雜物堆裡頭的公文袋。
  確認完畢,高挑的身影再度沒回暗處之中。
  晚秋的紅葉點落池塘,隨著風起而飄移至石砌的灰橋底下,仿似滴落淨水的血液,在平靜的池面上激起了漣動。
  
  ——波瀾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