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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部傳來些微的刺痛感,以及那人舌尖舔過傷口時濡濕的涼意,龔俊沒有聞到血的氣味,充斥鼻腔的全是對方將臉龐埋入自己頸子時,髮際淡淡的沐浴乳香氣,輕輕柔柔糾纏著呼吸。
啾──接吻一般的細微的水聲。
“張老師,這就完了嗎?要不要再多吸一點,免得又中暑。”
龔俊望著重新坐正身子的張哲瀚,有些擔心地問道。
兩人現在正趁著休息時間窩在劇組的房車內,對外歡快活潑的張哲瀚此刻像貓兒般半瞇著眼,似乎還未從進食後的微醺緩過神來。搖搖晃晃地起身從包包裡掏出一顆糖,塞進龔俊的口中。
“再吸下去,你又要像上回一樣貧血昏倒了。”
龔俊沒有拒絕,讓那指尖輕輕從自己的唇際撫過,他想,這是否就是張哲瀚咬破自己肌膚時的感受?
“今天太陽這麼大,下午還要拍戲,你真的可以嗎?”
“別把老子想得這麼脆弱,之前天天早起打高爾夫也沒事,這麼想奉獻大愛的話可以去捐血啊!”
張哲瀚有些暴躁,兩人現在這種龔俊單方面獻血又彼此是同事的關係太奇怪了,他真痛恨有求於人又無以回報的感受。尤其龔俊緊閉著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真他媽的像個純潔的聖人,而自己就是只寄人籬下的吸血鬼,令張哲瀚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
張哲瀚莫名發了一頓脾氣,望著龔俊睜大眼睛沒什麼表情的臉龐,又覺得自己講得太過了。正想道歉,龔俊又伸手拉住他,一把將人扯到眼前。
“張老師明明知道,我這不是大愛,是……”
一貫溫順的瞳孔炯炯躍動著淩厲的光,偏偏它的主人眉眼純良,宛如一頭狼小心藏著尾巴將自己扮成忠犬。
對方口中糖果的氣味瞬間盈滿呼吸,張哲瀚不合時宜地想,原來早已嘗不出人類食物的自己,竟還能嗅到一絲絲甜。

張哲瀚是吸血鬼,而龔俊喜歡張哲瀚,前一個秘密龔俊小心翼翼埋在心裡,後一個秘密則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龔俊第一次目睹張哲瀚吸血,是在他們剛進山河令劇組的第二個禮拜。
橫店的夏天連夜晚都充盈著浮躁的熱浪,即便房內開了冷氣,仍不太習慣環境的龔俊仍輾轉反側地睡不著,索性半夜溜出飯店想好好透透氣。
他一手捧著劇本,在昏黃的路燈下走來走去默誦著明天的臺詞。卻忽然發現遠處有兩個緊緊擁在一起的人影,看身形明顯是兩位男性,其中一名整張臉埋在對方頸部,仔細聽似乎還隱隱有吸吮般漕漕的水聲,滿是旖旎而曖昧的氣息。
龔俊知道即便許多經紀公司想方設法堵著櫃門,可同志其實在娛樂圈並不罕見,猜想可能是哪位明星熬不住密集拍攝的苦悶,才悄悄選在這種時刻偷偷溜出來與愛人廝混。
既然如此,還是禮貌性地回避一下比較好吧。龔俊想著,省得到時不小心打照面。在這個說大不大的片場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若碰巧還是認識的人多尷尬。
正當他悄悄邁開腳步,準備盡可能無聲無息離開現場時,卻發現那被熱烈親吻的人竟忽然醉醺醺地吼了聲“操你大爺的居然咬我?”接著狠狠地揍了對方一拳,原先染著情欲色彩的氛圍立刻化作活生生的暴力場面。那被打的人似乎也嚇了一跳,立即弓著身子低頭背對著對方迅速竄逃,而好巧不巧方向就直直朝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出手相助的龔俊沖去。
那人的腳步有些踉蹌,彷佛也有些醉了,搖搖晃晃一頭撞進了龔俊懷裡。
龔俊雖然勉強接住了人,可也被撞得趔趄幾步。為了平衡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住旁邊的牆穩住身體,卻沒想到那牆好巧不巧居然嵌了顆釘子,立刻被劃出一道長而深的傷口。
淡淡的血腥味讓龔俊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感覺頭腦陣陣發懵。打人的男子早跑得不見蹤影,龔俊暗自松了口氣,低頭望著胸前的人,呼吸帶著幾分急促地問:
“你沒事吧……咦?張、張老師?”
那個睜著如貓科動物般滾圓的眼睛,蒼白嘴唇上兩顆尖銳的獠牙,以及牙尖上沾染的點點血跡的男子,正是白天剛與他對過戲的,張哲瀚。

“所以張老師你是……是吸血鬼嗎?”
自從被爆出真實身分後,張哲瀚便抱著破罐子破衰的心情索性將一切都招了。包括他在某次西藏之旅中被人咬成了吸血鬼的事,雖不像普遍認定的吸血鬼畏懼陽光,一次進食所需的血量也不多,但若沒有定時補充身體便會迅速衰弱下去。剛感染時張哲瀚也不是沒想過靠著意志力克服,但很快那宛如陷入瀕死狀態的可怕感受令他還是本能地屈服了。
平日他都倚靠從血庫買來的血包度過,可是碰巧存貨告罄又餓得太狠,只得鋌而走險就近尋找適合的“伙食”。
“那吸血鬼不是都力大無窮嗎?或者有什麼魅惑能力啊,怎麼覓食還這麼辛苦?”
玩慣了遊戲的龔俊對這項設定的接受度頗高,只是對方吸血不成反挨揍的遭遇,實在和先前的認知差距過大。
“你看我這樣,像力大無窮的樣子嗎?”
張哲瀚垂下眼睫,青紫瘀痕在那張本就小巧的臉上顯得更加驚心動魄,令龔俊不自覺擰緊了眉頭。
很疼吧?他忍不住偷偷地想。
“打不過又不想弄出太大的動靜,就只能隨機找找有沒有喝醉的倒楣鬼了。但這樣他的血液裡也都是酒精……嗯……”說著,似乎努力壓抑著反胃般皺了皺眉,撐著膝蓋艱難地站了起來。
“算了,龔老師,同事一場,今天的事就當沒看到吧。”
龔俊看他難受的模樣,心底忽然像被細細的牙給咬了一口,疼得他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對方的袖口。
“等等啊張老師!”獻寶似地舉起受傷的臂膀,龔俊萬分真誠地,用彷佛在分享同一顆蘋果的輕快口吻說道:
“張老師,要不這裡有現成的,您考慮一下?”
“龔俊,你有病吧?”
對方瞪圓了眼的模樣更像貓了,甚至第一次連名帶姓喊了自己的名字,恐怕真覺得自己瘋了。龔俊忍不住想。心底的確有一部分的聲音在吶喊著該離這傢伙遠一點,但另一部分的自己卻怎麼也無法就這樣放手讓對方離開。
於是兩人便形成了這宛如食物鏈的奇特關係。

龔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張哲瀚的呢?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從一開始得知飾演周子舒的演員是他,上網搜了一翻資料後。龔俊就偷偷摸摸將心栓在對方身上了。
那麼驕傲的人,脾氣倔得叫人心驚膽戰,執著的眼睛裡彷佛靈魂本身就燃著一簇火光。龔俊默默地將他過往的作品刷了整整一周,每看一遍都覺得自己的心被驚豔地燙了一遍。
進了劇組,張哲瀚也處處維護著龔俊,逗著天性內向的他說話,不藏私地細細分享演戲訣竅,明明是那麼優秀的人,卻總是收斂起自身燦爛的鋒芒,笑咪咪地誇他“龔老師真優秀”,儼然把他當作弟弟般,懷著提攜後進的心情寵著。
但龔俊不甘於這樣的關係,就彷佛兩人間隔著一扇窗,他能清楚望見張哲瀚的好如陽光灑落,可當他想觸碰那光,甚至探詢背光面的風景時,卻又迎頭狠狠撞上透明的玻璃。
他們互動良好,偶爾鬥嘴默契十足,誰都會說兩人真是一對可遇不可求搭檔。可龔俊外表憨直心頭雪亮,深知那並不是親近,張哲瀚的心裡藏有一塊無人可達的陰影。
而現在張哲瀚的告白,並龔俊陰錯陽差撞進了那片陰影中,要他如何故作不知地留在原本的位置?

“張老師,太陽太大了,我幫你擋檔。”
龔俊拉開扇子懸于張哲瀚的頭頂,還輕輕搧了兩下。滿頭大汗的張哲瀚仰首望著他,墨黑的眼睛在陰影裡顯得分外深沉,帶著一絲冰涼的質地,嘴角無聲動了動,彷佛一方面確實貪涼,一方面又糾結著要不要禮貌性拒絕對方的好意。
龔俊喜歡張哲瀚,但他總猜不透對方是怎麼想的,甚至不敢揣摩吸血鬼究竟還有沒有心。
“龔老師,原來你比我老媽更像老媽。”
分不清究竟是調侃還是拒絕的口吻,但張哲瀚至少還願意留在扇子下,龔俊已經非常滿足。
“傻笑什麼?不會真的貧血了吧?”
張哲瀚見他楞了許久不說話,似乎也有些擔心,轉頭喊著要助理到自己的包裡拿點糖果。
助理應了一聲乖乖抱著整個包跑了過來,心裡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向不愛吃糖的自家老闆,從什麼時候開始隨身帶著這麼一堆琳琅滿目的甜食。

有次龔俊在房車裡煮魚粉,一時恍惚,竟鬼使神差地備了兩份料,只得將其中一碗端去給張哲瀚分享。
“又不能吃辣,你加這麼多辣椒幹嘛?”
張哲瀚隔著桌子抱膝而坐,望著龔俊吃得面紅耳赤汗流浹背,邊吸溜著魚粉邊辣得直呵氣的狼狽模樣,他不禁皺了皺眉,起身為對方倒了一杯水。
“因為上次張老師你說除了辣味,其他食物對你來說都沒什麼味道了,所以……”
進組後張哲瀚消瘦了許多,名義上是為了角色減肥,但龔俊知道對方是因為嘗不出人類食物的滋味,心煩意亂之下便索性不吃了,反正吸血鬼單靠血也能活。不過少了脂肪的攝取,那張白皙的面龐肉眼可見地清減下來,龔俊常被那伶仃的下巴嗑得發疼,當張哲瀚為此道歉時,又覺得心底悶悶的。
張哲瀚自然明白他那些毫不掩飾的心思,本想叫對方別操無謂的心,想了想,還是抓起筷子夾了一口。
明明吸血鬼嘗不出人類食物的滋味,但他竟莫名覺得龔俊的這碗魚粉,好像真的挺香的?
張哲瀚,你不會也病了吧?
他閉上眼睛朝自己重重歎了一口氣。

雨夜那場戲拍完後,原本張哲瀚已經收拾了包袱準備回飯店。小助理卻急急跑來告訴他龔俊將自己關在休息室裡,不知道是不是出不了戲,臉色慘白摀著胸口似乎很難受又不肯去醫院,導演擔心得不行,只得派人來拜託張哲瀚去試著勸一勸。
張哲瀚趕開了工作人員,打開休息室的門發現龔俊整個人蜷縮窩在沙發中,一身戲服還未換下,濕透的髮絲一縷縷黏在沒什麼血色的臉上,呼吸巍巍顫顫地,緊閉著眼睛不時發出類似抽泣的細音。
“龔老師,回神。”
張哲瀚坐到他身旁,試探性地搖了搖他的肩膀,輕輕一碰才驚覺對方的體溫竟比自己這個吸血鬼還涼。
“你不是溫客行,你是龔俊。我是張哲瀚,不是周子舒”
“張老師……周子舒要死了……我留不住他……”
龔俊彷佛沒聽見他的話語般,斷斷續續痛苦地說著,感覺心臟裡有團巨大的情緒不斷膨脹,幾乎快要撐破胸膛,連話都說不全,彷佛只剩鮮明的哀傷。
“周子舒要死了,可是我還在這裡,記得嗎?我是吸血鬼,會比你活得更長呢,搞不好還能送你最後一程啥的。”
張哲瀚試著寬慰他,卻沒想到龔俊的眼淚瞬間嘩地落了下來,令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接住那些透明的水珠,心底有種打碎什麼東西的慌亂。
“被留下來的人多難受啊……張老師……我剛剛就在想,溫客行位周子舒這麼心痛,你呢?吸血鬼被留下來,難不難受啊?”
望著那雙柔軟的眼睛,張哲瀚一時說不出話來。吸血鬼五感衰退,但龔俊就像互補一般,將他枯死許久的情感一點一滴重新喚醒。
龔俊說“張老師,你再多吸我幾口血吧,這樣我就永遠與你同在了”
最後張哲瀚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露出獠牙,也不記得龔俊究竟有沒有停止哭泣。他們就如兩隻負傷的獸,躲藏在白日與黑夜的窄小縫隙間,瘋狂地擁抱、親吻著彼此,幽暗的室內滿是雨水與血液的氣味。

龔俊死的時候享年八十歲,沒有人想起要通知張哲瀚,畢竟他已經消失在眾人眼底很久很久了。
當年張哲瀚無預警退出娛樂圈,有人抱著八卦的心態去探龔俊的口風,那張俊美的臉龐卻始終笑得滴水不漏。眾人見橇不出什麼秘密,轉眼又被新的膻味引走了注意,這五光十色的世界炫目而短暫,曾紅極一時的龔俊並不戀棧,只默默在少了許多關注的微博上分享了一首歌──
孤夢。
出殯那天,一名頭戴鴨舌帽的男子遠遠目送著隊伍遠去,錯身而過的人們沒有注意到他蒼白的臉色,與輕聲哼唱的溫柔歌聲。
“莫非看透紅塵才會讓夢起了風,剎那之間人去樓空……”
他已經失去太陽很久了,可他還記得那個夏天,龔俊興高采烈喊著“張老師”時,滿心雀躍的語調。
如此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