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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不及思考,身體已先一步行動,幾步上前猛地扯過那傢伙的領子,握拳就要砸上去。不料對方卻輕聲笑了起來,也不躲閃,反倒極盡嘲諷地問:「你以為沒有百譸的許可,我能這樣做嗎?盡責的侍衛先生——你不如捫心自問,為什麼作為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這樣的事,他卻寧願瞞著你呢?」 塵猙愣了愣,艱難地轉頭去看他的祭司大人,不料對方緊緊擰著眉心,彷彿在經歷某種他並不知情的痛苦。他看不得這個,心簡直像被狠狠掐住,剛想回頭將那傢伙教訓一頓,便看見百譸幾乎無法辨識地點了點頭,用嘶啞的聲音讓他鬆手,隨後極輕地吐出一句道歉。 他不禁睜大雙眼,無法理解祭司大人為何要維護那傢伙,更不明白這是向誰道歉?為何要道歉?他回頭狠狠瞪了那傢伙一眼,強迫自己遵從命令鬆手,站回平時的位置,試圖調整呼吸、冷靜下來。他看著祭司大人伸手將衣領拉高,重新投入文書工作,無所事事的另一人則故意對他挑了挑眉。他完全有理由認為這是一種挑釁,但祭司大人的命令是絕對的,他只得拼命握緊手裡的槍。 於是這桿曾經承載祭司大人期許的長槍——儘管如今期許已經翻覆——他還是沒捨得落下。他用油布將槍頭包好,另外用油紙裹了一點肉乾,疊好幾件換洗衣物,再裝上隨身的皮製水袋,又在房內環視一圈,確保各處整潔清淨,才緩緩踏出房門。 在見執事大人前,塵猙先站到祭司大人的門外,他不確定對方能否聽見,卻還是單膝跪下,試著用平靜的語氣開口:「祭司大人……當年屬下——塵猙、被您自鬼門關救回來時,曾立誓要終生為您奉獻,但如今塵猙鑄下大錯,您不願看見塵猙……塵猙便不再惹您不快。只希望您往後一切都好,無論身在何方,塵猙永遠對您尊敬且感激,很幸運曾蒙您看重,您……仍然是塵猙的祭司大人。」 「請原諒塵猙的不敬,願您……善自珍重。」 嗓音裡的沙啞和顫抖,即便他盡力壓抑,卻仍掩蓋不住。他說到後來,逐漸感到胸口悶脹發痠,眼眶幾乎要變得濕熱,他不願讓淚水滾下來,連忙向房門行了大禮。屋內始終沒有半點動靜,他想,或許祭司大人確實對自己厭棄極了,這番僭越的話也只會令對方愈加不快。可他還是想將心裡的話說出口……哪怕一廂情願也罷。 「說完了,就進來吧。」 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他一跳,一回頭,執事大人就站在身後,不知道看了多久,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塵猙慌忙用袖口抹了抹眼角,起身跟隨對方進房,執事大人逕自坐下,示意他也坐到對面,他忙不迭拒絕,對方卻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說「讓你坐就坐,我不想抬頭說話」,塵猙無法,只得依言落座。 執事大人從茶壺裡斟了一杯白茶給他,自己也喝了點,對他隨身攜帶的物件一陣打量,視線停在那桿長槍好一會兒,才用聽不出情緒的語氣開口:「百譸不肯按舊俗賜你祝福,我也只能送你到部族入口。下山的路不好走,你得當心,但無論如何,切記日落前務必離開山林。出了山,便是鳳氏的城鎮,守衛定會將你攔下,你告知是茲白族人,要求見族長,辭璋認得你,他會替你安排。」 祁疏頓了頓,抽出一封信推到他面前:「若他問你情形,便將這封信交給他,他自會明白。」 塵猙接過信,謹慎地收進裏衣內側,卻道:「多謝執事大人費心安排,不過……塵猙自行離開便可。」 執事大人聞言,再度「嘖」了一聲,曲起指節叩了叩桌子:「被解除貼身侍衛的職務,又被逐出部族,你以為是什麼光榮的事嗎?不想因為重傷死在山裡,就別再囉嗦了。」似是見他還想說些什麼,祁疏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補充:「這也是百譸默許的。」 「祭司大人!」塵猙聞言,幾乎立刻從圍椅上跳起來,試圖從對方的話中尋出一點轉圜的餘地。但祁疏的表情很快給了他答案,那非常、非常複雜,他很難準確判斷是什麼意思,或許揉合憐憫與遺憾,以及更多他從未見過的東西。 「別白費力氣了。」祁疏垂下眼簾,站起身,尋出一個藥瓶塞進他手中,異常冰涼的觸感令他本能地瑟縮了下,但對方並沒在意:「這是外用的神藥,百譸之前給我的,你收著吧。」 「——不,這不是百譸的意思。」許是察覺他的表情,祁疏在他開口詢問前先一步說道:「但他不會反對的。」 這話裡似乎藏著其他含義,塵猙無法理解,祁疏也不打算解釋,只是慢條斯理地披上外袍,對著鏡子整理儀容,打理好後轉頭提醒他「時辰到了」。 離開部族時,他毫不意外地承受許多人的目光,或猜疑或鄙夷,儘管夾雜些許來自熟悉面孔的擔憂,但大多仍稱不上友善——當然,也包含那傢伙的譏諷。那傢伙不是他們族人,自然沒有什麼顧忌,於是極其失禮地上前,用僅有他們能聽清的聲音不輕不重地奚落。他沒有回嘴的心思,倒是執事大人出言斥責,那傢伙才退回去。他瞧見對方與一些族人交耳低語,只幾句話的功夫,幾人的神情立刻變得充滿敵意,若不是執事大人領著他,或許連活著走出部族都成問題。 但這難道不是他應得的嗎?畢竟是他冒犯、見罪、甚至惹惱了備受尊敬與愛戴的祭司大人,無論何種懲罰,他都應該接受才是。而祁疏卻告訴他,祭司大人希望他不受傷害地離開部族,言下之意……是否暗示他連這份懲罰……都配不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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