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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

里維不清楚這樣的日子究竟過了多久。

在差不多的時間起床、洗漱、簡單地打掃房子、看報、隨便弄個中餐；再來他會花很多時間在庭院中，慢慢地澆花、修剪草木，植物生氣勃勃的樣子讓他稍稍有點成就感；而後將中午吃剩的飯菜再次加熱作為晚餐，最後大概看點書、盥洗、在同樣的時間就寢。

時間的界線逐漸模糊，曾經做什麼事都異常迅速果斷的他有意地將日子過得緩慢——他盡量將每一天填滿，以逃避自己也無法確切說明何況面對的情感；他努力地讓自己專注於分分秒秒，日子卻像懸在一條線上維繫著危險的平衡。

一整個很不對勁，他也明白，但目前大概只能這樣湊合著過。

他極少探索周遭的世界——儘管當初選擇居住於瑪雷，一部分的原因是希望替逝去的朋友們以及愛人體驗那些時代的脈動，可他卻遲遲無法帶有期盼地去感受，甚至光是維繫如此乏善可陳的生活都顯得吃力。

突然多了許多綿延無期的獨處時光，里維有時候會替自己的止步不前辯解。

首先，他實在很不想造成他人的困擾。長程的路途使他必須仰賴輪椅行動，但沿途路面卻不能保證平整——他曾經為了去一趟郵局寄信，卡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數次而向伸出援手的路人頻頻尷尬致謝——而那甚至只是三十分鐘不到的路程。在那之後，他便盡量避免出遠門，頂多一個禮拜一次去附近的攤販採買食材及生活用品。

再來，他總是做噩夢。血跡遍地、充滿哭聲與哀號——關於過去。那些感受過於真實，每每於夜深時逐漸會聚、縈繞夢迴。再清楚不過了，他為過去所困；傷口一直都在，儘管壓抑著不去面對。他隱隱地感覺它們正在逐漸潰爛卻無能為力，自己似乎無法替心頭的傷止血。因為害怕己身失去控制，所以只得在清醒的時光盡力地抑制過於濃烈的情感，盡量保持淡漠、抽離、冷靜地過日子。

幾次前調查兵團成員們來訪後，也許是受阿爾敏他們之託吧，在天與地之戰曾並肩作戰過的瑪雷孩子賈碧及法爾柯竟開始頻繁造訪他的住處——他們本就住得近，最初頂多在從學校回家的途中順道過來吃頓飯，而後他們居然逐漸慣於在里維的住處過夜，次數頻繁到三人目前已經可以算是半同居的狀態。

然而里維的生活仍然沒有太大的改變。除了多了點動力煮飯、甚至研究新菜色之外，他依舊過著與過去無異的生活。

賈碧和法爾柯充滿活力，經常滔滔不絕地分享著多姿多采的日常——從學校發生的新鮮趣聞到附近又新開了什麼餐館。里維多是靜靜聽著，偶爾給予一些意見。他發現自己無法真心地在這之中感受到快樂——遍體鱗傷的他沒辦法直視炫目的未來；即便如此，他仍由衷感謝這兩個小鬼願意在自己日復一日毫無波瀾的生活中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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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周日早晨，他剛起床、將窗簾拉開引入柔和的秋日陽光，賈碧和法爾柯便興奮地來訪了。

「市集有拍照的活動耶！」賈碧搖了搖手上的傳單，「可以當場洗出照片，里維你要不要一起去！」

「聽說這次的市集有攤販在賣里維先生上次說想嘗試的那款東洋紅茶喔！」法爾柯說服道。

「我就不去了，」里維想都沒想就回覆，他拉開椅子坐下，「如果有看到再幫我買吧，多少錢我先給你。」

「欸，但是我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出去玩耶...我們都還沒有一起出遊過...」誰知道兩個小朋友開始一搭一唱，「而且今天天氣真的很好耶...」賈碧甚至蹲下來用閃閃發亮的眼神看他，混蛋，他根本拿這種眼神沒轍。

出遊嗎？他只好開始認真思考其中的可能性。身處如此歡樂的場所，自己這個陰沉的男人應該會很掃興吧；再者，他想起自己在大街上獨自控制輪椅所引發的各種尷尬事件——不想麻煩小鬼們。他原本是這樣決定的，但終究受不了他們的撒嬌攻勢，糊里糊塗中便被半哄半騙地帶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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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某次活動和前調查兵團成員拍了大合照外，里維從未照過像。

他原本認為自己大概一生中不會再被拍攝了。沒想到相片除了作為嚴肅的記錄用載體，還可以像這樣當作娛樂消遣嗎？他不禁感到有點新鮮。

他們異常順利地抵達市集。賈碧和法爾柯似乎刻意避開了不平整的路段，一路上毫無里維原先想避免的情況——小鬼們也太用心了吧，里維心想；多虧他們，他終於稍微放鬆下來，試圖融入這有些微妙的雀躍氛圍。

左閃右避地穿越熙來攘往的人群，終於抵達攝影的攤位。

「替您將美好時光延伸至未來的每一刻。」斗大的標語映入眼簾。

一個似乎是工讀生的少年生澀地向他們解說著：「照片是一種浪漫的介質，將現在、過去的種種移轉至未來。」他靦腆地笑道，「準備好在這裡留下美好的此刻了嗎？」

過去，有辦法延伸至未來嗎？里維發現這些日子來，他從未、也不敢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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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選擇了三連拍的形式，在時間內必須展現三個不同的動作及表情。

賈碧和法爾柯湊在他兩側，俏皮地比出剪刀手的手勢，燦爛地微笑著；里維頓時感到不知所措，快門落下時，他下意識地蹙起眉，表情甚至比往常來得更加嚴肅。

真詭異啊，他有些走神地思考著。

如若對著一台機器擺出一副和當時心境全然不同的表情，日後回首又會是怎麼樣的回憶呢？

縱然千瘡百孔，是不是經由時間沖刷後，這段被記錄下的時光也能夠被未來賦予其他意涵？

孩子們見他似乎打算繼續擺著那一本正經的表情，像是早就說好似的分別捏著他左右兩側的臉頰，鼓勵他對著鏡頭笑。

里維有點嚇到，才發現自己已經許久沒有被任何人觸碰了；他假裝生氣，卻發現自己根本拿小鬼們沒辦法，在這樣的混亂中拍下了第二張照片。

好吧，他想，嘗試微笑或許是好事吧。他輕輕推開鬧騰著的小朋友，硬生生地勾起嘴角，試著做出這個他未曾熟悉過的表情；沒等自己控制好面部肌肉，快門便出奇不意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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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出來的照片，理所當然蠢得可以。

皮笑肉不笑。他想到這樣的形容詞——相片中自己的嘴巴姑且是勾勒出了笑容，可眉宇、眼神皆毫無笑意。看起來真荒謬，他感嘆。這是他看過最難看的笑臉了。

賈碧和法爾科接過照片一看，便顫抖著肩膀努力忍住笑意。「敢笑我還不好意思笑出來啊，」里維忍不住罵道，「憋尿似的、醜死了。」

誰知道法爾科雙手比讚，「里維先生你真的超可愛的。」他人畜無害地微笑說道，賈碧竟然也在旁猛地點頭附和。

哈？可愛？這兩個小鬼對我究竟有什麼誤解？里維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他無奈地看著照片中不協調的三人——賈碧及法爾科的眼神閃閃發光，看起來充滿對未來的期盼；自己則顯得黯淡不堪，他甘願被過去束縛。

他差點將自己埋葬於過往，試圖以麻痺的感官度過餘生；不過也許——過去與將來有共存的可能性？

感覺到心頭的雲翳似乎飄散了一些。

里維由衷地認為，還不壞、來這一趟還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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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正值日落時分，人聲鼎沸的市集中，所有人都被鑲了一圈金邊，是充滿生氣的畫面。

里維心中久違地波濤洶湧。他情不自禁地回頭，「謝謝你們。」他淡淡地說道。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他漾著淺淺的微笑、溫柔至極；他不知道的是，此時夕陽照亮他曾經重傷的右側臉頰，美麗又神聖的樣子讓孩子們驚呆了。

您明明笑起來就很好看！！賈碧和法爾科在心中吶喊著；

日後也要想辦法守護這個笑容——兩個孩子交換了一個無比認真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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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夢境難得非常平靜。

放眼望去的不再是鮮血，而是重要的人們。

在地下城相互扶持的朋友、並肩作戰且彼此信任的戰友們、互相接住對方的愛人。

他抬起手，兩隻手的大拇指與食指互相交疊，構成近似於相機的手勢，分別將那些共度的片段小心翼翼地拍下、珍藏。

也許是時候向前了——將你們的意志、曾經共度的美好時光移轉至當今的時空中，看向未來。

好不容易迎來嶄新的時代，你們會想瞧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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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那傢伙的生日。

帶一束花過去吧。

里維想到，院子裡的法蘭絨盛開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