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Ch1.關於一直以來的神代類(01)

說真的,在意識到自己性向的前提之下,要隱瞞身為同性戀的事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句話要是被那個愛挖苦人的舊識聽見,鐵定會指著他右耳的耳環大笑:「你有隱瞞的打算嗎?」確實他不打算特意隱藏,但也沒有昭告天下的意思,倒不是認為性向有多見不得人,只是覺得沒必要而已。
對至今的神代類而言,他人的評價根本無關緊要。表演相關的事先不論,沒事何必將自己的個人隱私強灌給無關的其他人?只是徒增困擾罷了。不如說他無法理解劈頭就「其實我跟你不太一樣……」地把自己家底全抖出來的人在想什麼,性向被人接受是件這麼重要的事嗎?
所以隨便吧,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如果對方接受固然很好,不能接受而散夥的話,也代表表演在那人心中也不過如此。
是的,類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想的,也從不認為自己的原則有任何問題,既能忠於自我,也不會造成別人任何困擾。
──然而,他最近感到後悔的次數卻急遽增加。
「類?」
右肩被人輕柔地點了兩下,類匆匆扭過頭去,又覺得自己轉身的動作浮誇得可疑。
「你在發呆嗎?」
「想點……事情。」
「表演的事?」
「……對,表演的事。」
那待會讓我聽聽吧。天馬司聞言期待地笑了笑,將隨身手帕鋪在地上,在類身邊席地而坐。
類有些心虛地移回視線,目光死死釘在腳尖前五公分的地磚上。
為什麼他非得說這些謊不可?應該說,當初該如何修正自己的交流方針,才能不必狼狽地遮遮掩掩,搞得自己像個在雜貨店偷了兩塊餅乾的小偷?
類無法不去思考那些可能性,與此同時,他也無力改變現狀絲毫,沒有什麼比這更適合用「後悔」二字來形容的慘況了。
「怎麼了?想吃炸雞塊的話只能給你一塊哦。」
「我沒有覬覦你的炸雞塊啦。」
「不吃嗎?」
「……要吃。」類無法拒絕司朝他遞來的筷子。
所以,人在什麼時候才會後悔當初沒好好坦白自己的性向?
毫無疑問──只有在墜入愛河的時候。

/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喜歡男人的?
若是有人問起這個問題,饒是神代類也會感到困擾。畢竟他並非生下來一睜開眼腦子就浮出了「我是同性戀」幾個大字,也沒有石中劍一類的方便玩意兒,拔得出來就是拔不出來就不是,更不可能在意識到的瞬間一道光芒從天而降,恭賀他發覺真實的自我。
硬要說的話,大概是某次春夢做得太過清醒,以至於他不小心發覺在意識深處搖晃的肉色並非女性豐滿的乳房。
那也是他頭一回理解夢遺是怎麼回事。
時至今日他依舊想不起當時夢境中的那具肉體是從哪看來的,又為何會出現在夢中,或許這就是柏拉圖口中的理型吧──類以完全理解錯誤的哲學詞彙隨意搪塞過去,將那晚的夢境塞進記憶角落。
類只記得當時面對一片溼滑的內褲,他先是愣了幾秒,才遲緩地眨了眨眼,心底浮起一句「啊……原來如此」,就這麼接受了現實。
相較於其他地方,類自認同性戀已經能算是他身上相對正常的部分了。
所以,與此同理,若是有人問起他是何時發現自己喜歡上天馬司──事實上並沒幾個閒人會問這種沒意義的問題,只有當事人會用此等無聊的小事庸人自擾罷了──他也只能回答,大概是在上個月的清晨,發現以往在夢中總是模糊不清的軀體,終於清晰到足以讓他醒來後陷入自我厭惡的程度。
正如今晚。
「……」
吊扇在天花板吱呀吱呀旋轉,吹出的風無力得連瀏海都拂不開,類意識清明地瞪著角落的氣球,在燈火未明的黑暗之中,每一顆都晦暗得看不清顏色。
「手機……算了。」
特意確認還能掙扎幾個小時只會徒增失眠的焦慮罷了。不如相信自己睡了足夠的時間,只是倉庫牆壁厚重,透不進外頭的晨光。
狠狠撞上地面的右肩隱隱作疼,明天──今天下午換衣服時大概會看到一塊瘀青吧。他懶散地想著,卻沒有起身做任何處置的意思,只伸手將沙發上的薄被扯了下來。
才翻過半個身子,手邊便傳來紙張摩擦的觸感,他厭煩地將那些草稿推遠了,起皺的紙張卻不肯安分地待著,被吊扇吹得沙沙作響。
早知道就繼續把下午的草案寫完了。若是沒能用演出與劇本將思考的所有角落塞滿,那些玩意兒就會趁著一絲空隙溜進來,並正大光明地霸佔他的腦袋,而神代類身為身體的主人卻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生物為什麼得在同一個階段毫無道理地開始思考關於性的事呢?明明人類不會在某個年紀突然開始燃起鑽研數學的慾望,若上帝規定生物必須一天花二十分鐘在思考繁衍與生殖的真理,那至少把決定時間安排的權利一並下賜吧,大腦被迫運轉的感覺實在太難熬了。
盯著旋轉的扇葉久了總讓他產生一種頭暈目眩的錯覺,卻與氣力耗盡的眩暈不同,不足以讓他直直陷入昏睡,即便試著將視線投去別的地方,目光的前方依然像吊扇一樣以緩慢的速度扭曲起來。
那是疲憊的象徵。他是這麼認為的。
但當他再度闔上眼,那具軀體又再度太過清晰地浮現,彷彿有個列表機將之打印在他的眼皮內側,細緻得連昨日練習時在手肘撞出的新傷都一清二楚,令他無法說服自己那具身體並不屬於天馬司。
明明他也不曾這般仔細地打量過同伴的身體,那是由日常間有意無意的輕瞥中累積而成,最終在他宛如精密機械的腦中建構成一個完整的天馬司。隨著記憶中的細節層層堆疊,自眼皮內側浮出的影像便更加真實,使他越發難以入眠。
於是他再度睜開眼。只會在原地緩慢旋轉的吊扇一如既往地映入眼簾。
「……乾脆起來畫設計圖算了。」
他喃喃自語,卻沒有移動身軀分毫,只開始在腦中拾起昨晚組裝到一半的零件,試圖將它們裝到想像中的機器人身上,正如他往常的工作,找到需要鎖上的孔,然後將螺絲安上,轉緊。這邊鎖上了,那兒的螺絲似乎又鬆了,只好又轉頭去將鬆開的零件重新裝上,如此周而復始。
他用力眨了眨酸澀的眼,金黃的髮絲在視野陷入黑暗的數秒間輕柔地搖曳,所有螺絲螺帽又叮叮噹噹地掉了一地。
窗外開始飄來腳踏車駛過的聲響。
天就這麼亮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