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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另一個世界:焚屍爐的煙及科雷馬的氣味

特別指出歷史災難包含嗅覺層面,幾乎是件多餘的事。但我們對 「極端的年代」所發生難以想像之惡行與暴行的認識,大多來自圖 像,而不是地獄般的惡臭——那是無法保存流傳下來,卻真實存在 過的東西。當我們回顧二十世紀歷史,所有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恐怖 場景,其實都伴隨著濃重的氣味。從那些歷史見證者,無論是加害 者或是倖存者所留下的證詞,都可以證明確實如此。據報導,德軍 「任務執行部隊」(Einsatzkommando)【39】在執行任務時,不 僅有大量的酒可以喝,還可以領到古龍水,使他們的行動不至於那 麼「難以忍受」。類似的報導也出現在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行刑部 隊上:當他們在莫斯科的布托沃(Butovo)或科穆納爾卡 (Kommunarka)刑場執行完槍決、脫下橡膠圍裙後,都會在身上 灑古龍水。[154]在美軍錄下的影片中,被帶到貝爾根—貝爾森 (Bergen-Belsen)及布亨瓦德(Buchenwald)集中營強迫參觀的 德國人,看到堆積如山、瘦骨如柴的死屍時,無不用手巾摀住鼻 子,並急急移開視線。
若想延續阿蘭.柯爾本只寫到十九世紀的《惡臭與芬芳》,書寫 二十世紀的氣味歷史,絕對不缺材料。那時代充滿著戰場的氣味, 不只是槍林彈雨,還有陣陣的瓦斯煙霧;有焦土、有亂葬崗的氣 味,有集中營運送囚犯的車廂裡,擠壓在一起的肉體氣味,有焚書 的氣味,還有導進毒氣室裡毒氣的氣味,以及從焚屍爐飄出的惡臭 濃煙;還有冰封的屍體,要到回春雪融後,才在潺潺的流水裡發出 陣陣腐屍的氣味;還有夜復一夜地轟炸,處處瀰漫焦味的傾毀城 市。但儘管如此,在種種惡行之中仍然存有那一絲淨化了的正常世 界之氣味:那是為戰時兒童豎立的聖誕樹所散放的馨香,或是被佔 領的城市裡,舉辦晚宴及首演活動時衣香鬢影的香氣。
從漢斯.J.林德利斯巴赫對納粹集中營及滅絕營的回憶與報導, 以及葉卡捷琳娜.莎莉茲卡雅(Ekaterina Zhiritskaya)關於蘇聯勞 改營氣味的文章,我們可以想像,重建二十世紀的氣味地景可以為 這段歷史的認知帶來什麼樣的貢獻。[155] 這種將嗅覺也包含在內的,所謂知覺感官絕對整體(Totalität) 概念,在二十世紀初期便出現在一些充滿預示性的作品上,例如一 九○九年的《未來主義宣言》(Manifesto del Futurismo),出自頌 揚法西斯主義的作家菲利波.托馬索.馬里內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之手:「戰爭是美麗的,因為它將槍聲、砲火、間歇停 火,以及香水與屍臭,譜成一首壯麗的交響樂……未來主義的詩人 及藝術家啊……在你們為新詩及新雕塑奮鬥時,必得牢牢記住戰爭 美學的原則……它將給你們帶來啟發!」[156]
我們對各式監禁營的認識一樣也受到圖像的強烈影響,特別是納 粹集中營及滅絕營。在「死亡工廠」這個名稱下,是一連串圖像的 總和:底下有火車軌道通過的奧斯威辛—比克瑙入口大門、監視塔 和通電柵欄,還有在納粹德國化工巨獸法本公司(I.G. Farben AG)營區設計圖上,或是同盟國的空拍圖上,都是排列成幾何形狀 的營房,以及焚屍爐、監守人員辦公室與宿舍。但在倖存者或曾與 這個世界接觸的人,除了圖像之外還存在著嗅覺的記憶:這裡人們 生活在至死方休的高度剝削下,所有衛生條件及設備,都是以等待 死亡為前提所設計,可想而知這樣的地方會出現怎樣的惡臭。想想 納粹所設立的猶太區(Ghetto),數以萬計的人被迫擠在一個狹小 的空間,因飢餓、心力交瘁或流行病逐一死去。
而這場系統性大屠殺,在嗅覺上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焚屍爐上 方濃煙的氣味,這不僅存在倖存者或附近居民的回憶,甚至也出現 在「死亡工廠」各級幹部的回憶裡。就像奧斯威辛指揮官魯道夫. 霍斯(Rudolf Höß)自述中所言:
在挖掘萬人塚及焚燒屍體時,我都得在旁監視,必須忍受可怕的 惡臭好幾個小時。我還必須透過毒氣室的窺視孔直視死亡,因為醫 生說我應該要這麼做。
霍斯還說: 第一次在戶外燃燒屍體,就知道不可能一直這麼做。如果天氣不 好或風大一點,數公里之外都可以聞到燃燒屍體飄出的惡臭。附近 居民全都對燒猶太人一事議論紛紛,根本無視納粹黨及行政機關的 全力否認。雖然所有參與行動的黨衛軍成員都必須對所發生的一切 嚴格保密,但從之後黨衛軍法庭審判中便可以知道,參與者並未恪 守本分保密,再嚴厲的懲罰,都無法禁止他們到處去說。[157]
從焚屍爐飄出去的灰燼及濃煙的氣味,恰恰與納粹對乾淨、純潔 及對衛生狂熱的說法相輔相成。在這一系統性殺戮計畫中,伴隨謀 殺部隊一路推進或在毒氣室中的,是像「消滅害蟲」、「隔離」、 「衛生措施」、「保持血統純正」或「消毒」之類的字眼。希特勒 帝國殺戮系統的嗅覺經驗,不僅記錄在文獻檔案中,也表現在阿道 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一書中,以文學形式呈現出來。[158]大屠殺倖存者奧爾 嘉.蘭吉爾(Olga Lengyel)曾以「金髮天使」伊爾瑪.格蕾澤 (Irma Grese)【40】為例,描述集中營裡香水與濃煙的高度反 差:
無論她走到哪裡,身上都散發出一股珍貴香水的香味。尤其是頭 髮,更是噴灑了各種迷人的香氣,有時她還會自己混和出特殊組 合。而這種誇張使用香水的行為,或許正是她殘忍天性的極致表 現。疲憊不堪的囚犯,總是貪婪地吸著這香氣,等她離開我們後, 那籠罩在整個營區如天羅地網般,那股焚燒人體令人作噁的臭味, 也就變得更加難以忍受。[159]
而化學家出身的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在踏進設在奧斯 威辛—比克瑙的布納化工廠(Buna)時,也有類似的經驗:
地板是多麼潔淨光滑!……那氣味有如一記鞭子,將我打回過 去:那縷似有若無的氣味,或者,有機化學實驗室。那一剎那,大 學裡那間昏暗的大廳,我的四年級生涯,還有義大利五月溫潤的氣 息,猛然一湧而上,卻又倏忽而逝。[160]
葉卡捷琳娜.莎莉茲卡雅在《科雷馬的氣味》(Zapakh Kolymy)一書中,探討了二十世紀重要的俄羅斯作家對蘇聯勞改營 的觀察與描述。瓦爾拉姆.沙拉莫夫(Varlam Shalamov)曾在不 同的勞改營中待過十七年,大半是在科雷馬(Kolyma)渡過,一九 五三年獲釋後,他寫了《科雷馬故事》(Kolymskiye rasskazy / Kolyma Tales)一書。莎莉茲卡雅建議,要「用鼻子」來讀《科雷 馬故事》。她指出,沙拉莫夫對周遭的感知多半圍繞在身體上:體 重減輕、因飢餓產生的各種疾病如糙皮病(pellagra)及壞血病 (scorbutus)導致身體衰弱,這一切在蘇聯勞改營中通通稱為「營 養不良」。沙拉莫夫分析了精力如何快速耗盡,系統性衰竭以及脫 水的情況。但同時也提到有些囚犯有紅潤的臉頰,看起來營養充 足,身上還有「過多的肉」,這在觀察者的眼中顯得相當可疑。在 這裡,身體戰勝理智取回主導的地位,所有感官知覺都集中於求生 之奮鬥上。而生存奮鬥又使得感官、「直覺」與嗅覺更加敏銳,尤 其是嗅覺,簡直是回到原始狀態的「獸類嗅覺」。有著文明及文化 氣息的世界,是科雷馬囚犯無從企求,且無關緊要的世界。過去的 生活「恍若一場夢,或只是虛構出來的」,未來更是不存在。「當 下才是真實,從起床到上床的每一分每一秒,再多就沒有了,也沒 有力氣去想。」人們只想著如何活過今天。「可以讓人多活一天而 不死的東西才有意義,而科雷馬的氣味,就像在野獸世界一樣,象 徵著生存或代表死亡危機」。[161]由於科雷馬極為寒冷,一年有八 個月聞不到死亡及屍體腐爛的臭味。雪的氣味凜冽且「抽象」,寒 冷凍住排泄穢物,連茅坑都結冰。死者凍成冰柱,可以像木頭一樣 疊放在戶外,直到來春融雪,趁著屍體尚未開始腐化時趕緊入葬。
而麵包的氣味,則是生存的象徵。
在奧斯威辛,死亡的氣味是毒氣及煙,但在科雷馬,沙拉莫夫陰 鬱地寫道,死者是「沒有味道」的。那是一種「非肉身的屍體」, 瘦到不成人形且毫無血色,保存在冰封裡。營中死去的人,多半不 是被別人殺死,而是因為別人不留給他生路。象徵科雷馬的氣味不 是死亡,而是生存:「麵包對囚犯來說是最有價值的東西。在勞改 營裡,麵包決定一切。想了解麵包氣味在科雷馬的意義,就必須重 構出當時囚犯是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感受這種氣味。也就是說,要去 了解對囚犯來說,麵包代表什麼意義。沙拉莫夫的敘述涵蓋了對麵 包種種細膩的感受,那種細膩,對一般人來說簡直是太不可思議 了。」日常吃麵包這種再平凡不過的行為,竟然蘊含著各式各樣複 雜情感、觸感、味覺及嗅覺上的細膩差異。
「什麼都比不上飢餓的感覺,對一個五八(違反法律第五八條的 政治犯)或被稱作dokhodyaga(俄文指稱毫無指望的囚犯)的營中 囚犯,那種啃嚙的飢餓感是一種持續的常態。」麵包是唯一的熱量 來源,只有它,才能帶給人能活過今天的希望。巧克力或牛奶只會 出現在夢裡。在這一生的此時此刻,唯一真實的存在,不是空想, 而是看得到、摸得到的東西——就只有麵包。「麵包成為食物的絕 對象徵,是生命的物質體現,或者應該說,根本就是生命本身,就 像是道成耶穌的肉身那樣。」
在科雷馬吃麵包及品嚐麵包,有特定的方式——如何放進嘴裡、 怎麼嚼。被放著不吃的麵包,代表分配到麵包的人已經放棄求生 了。拿不到麵包,就等於被判死刑。為了獲得麵包,囚犯不遺餘 力。拿不到麵包的懲罰,使得麵包香氣變成一種嗅覺的折磨。麵包 代表生命的甜美氣味,成了科雷馬最令人難以忘記,也是最抑鬱的 氣味之一。在那裡,人類所有情感都變得遲鈍,但關係到食物與氣 味的味覺及嗅覺卻是異常靈敏。「肚腹空空的囚犯,嗅覺會變得異 常靈敏。」沙拉莫夫如此寫道。冰凍的甘藍葉熬出來的高湯,聞起 來就像是「最棒的烏克蘭羅宋湯」,燒焦的蕎麥糊卡莎 (Kasha),聞起來「讓人想到巧克力」。感官知覺的扭曲如此強 烈,使得沙拉莫夫就連在獲釋十五年後,每次吃馬鈴薯總還感覺像 是在吃毒藥一樣。[162] 39.譯註:二戰期間納粹政權在東歐佔領區內專門執行緝捕反抗軍 及屠殺猶太人的部隊。↺
40.編按:伊爾瑪‧格蕾澤為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婦女部門的監 獄長。↺
154.關於布托沃及科穆納爾卡刑場槍決程序請見:Schlögel: Terror und Traum, p. 617。↺
155.Rindisbacher: The Smell of Books;Ekaterina Žirickaja: ‘Zapakh Kolymy’, Teoriya mody, 28, 2013, http://www.intelros.ru/readroom/teoriya-mody/28 – 2013/20289- zapah-kolymy.html (2019.09.01).↺
156.引自:Rindisbacher: The Smell of Books, p. 260.↺
157.Rudolf Höß: Kommandant in Auschwitz. Autobiographische Aufzeichnungen des Rudolf Höß, ed. by Martin Broszat, München 1963, pp. 166, 132.↺
158.Olga Lengyel: Five Chimneys: The Story of Auschwitz, Chicago 1947,引自:Rindisbacher: The Smell of Books, pp. 240 ff.↺
159.Olga Lengyel: Five Chimneys,引自:Rindisbacher: The Smell of Books, pp. 242, 243.↺
160.Primo Levi: Survival in Auschwitz and The Reawakening, New York 1986,引自:Rindisbacher: The Smell of Books, p. 244.↺
161.Ekaterina Žirickaja: Zapach Kolymy: http://www.intelros.ru/readroom/teoriya-mody/28-2013/20291- zapah-kolymy.html (2019.03.18).↺
162.Ekaterina Žirickaja: Zapach Kolymy; Warlam Schalamow: Die Auferweckung der Lärche. Erzählungen aus Kolyma 4, ed. by Franziska Thun-Hohenstein, transl. by Gabriele Leupold, Berlin 2011.↺








§和平世界的氣味

對許多人來說,蘇聯的解體並非像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所稱是「二十世紀地緣政治一場最大的災難」,而是一連串 可說是不幸中之大幸的小劫難。就像俄羅斯化妝品及香水工業,原 來引領時尚風潮的香水生產中心,突然變成了邊緣,而且還分散在 不同的國家:里加的「辛妲斯」(Dzintars)、基輔的「烈焰紅 帆」(Alye Parusa)、提比里斯的「伊維莉亞」以及其他香水廠, 如今散布在各個新獨立的國家。不只來自克里米亞及中亞香料農場 的精油原料供應中斷,銷售管道也全部停擺。更糟糕的是,即便有 再好的聲譽,國內品牌仍無法撐住外國品牌蜂擁而入所造成的壓 力。[189]國際大廠的品牌商標開始出現在前蘇聯地區的幾個主要大 城:羅莎、嬌蘭、迪奧、古馳(Gucci)等等。旗艦店也不只開在紐 約、東京、香港或是上海,也出現在特維爾大街等莫斯科奢華精品 區。而俄羅斯的化妝品及香水大廠如新黎明或北方等,不是陷入暫 時停工或永久關閉的下場,就是被人接收,由外國公司管理。
不僅如此,靈敏的鼻子還嗅出更多的問題:消失的不只是品牌名 稱而已,連蘇聯香水獨特的香味都不見了。改用來自世界其他角落 的香精作為原料,生產出來的自然也是不同的香水,有著不同的香 調與不同的香氣。就算味道再迷人,難道也還能算是「我們」—— 祖國俄羅斯——的香水嗎?熟悉蘇聯及俄羅斯香水工業的行家不禁 憂心忡忡,他們抱怨品質一落千丈,以往嚴格品質控管下的商品標 準已不復見,處處充斥仿冒品,淹沒整個國家。在社會主義分配制 度崩潰後,出現了數十萬專門跑單幫的旅人,一邊替社會帶進需要 的貨物,一邊為自己謀求更高的收益,寄望能在艱困的時代養家活 口。數十萬的單幫客,如螞蟻般來回穿梭,週復一週、月復一月, 維持著國內與國外市場間的貿易聯繫。數十萬的人們,在莫斯科與 杜拜之間,在奧德薩與伊斯坦堡之間,在舊稱列寧格勒的聖彼得堡 與赫爾辛基之間,在舊稱斯維爾德洛夫斯克(Sverdlovsk)的葉卡 捷琳堡與天津之間來回穿梭擺盪,維持貨物供需流通,若沒有他 們,整個國家的供應系統很可能完全崩潰。他們提供的貨物,除了 糧食,還有各種民生消費用品。 若曾在一九九○年代造訪過莫斯科奧林匹克體育場旁的市集,或 是列寧格勒地鐵終點站,又或是烏克蘭東南邊最大的市場——奧德 薩市郊的第七公里市場(Seventh Kilometer Market),都會對一夜 之間突然出現的大型集散市集感到驚訝不已。這些正是現代版的商 隊驛站,包羅萬象,應有盡有:跨國長途巴士站、警察局、速食餐 廳、廉價簡陋的過夜場所,以及由帳篷及疊了好幾層貨櫃搭建出來 的一座座小城市,這一切都讓人不禁想起古代的貿易中心:露天市 場、中世紀的市場大廳、擁擠喧鬧的集市,以及拱形購物長廊的世 界。這種現象無法稱之為黑市,因它都是在光天化日下,於市郊寬 闊大片的空地上公開進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種非正式但卻 真實的經濟活動,遠遠超過那些有統計數字,但卻虛幻的正規經 濟。在那裡沒有買不到的東西,有銳步(Reebok)、愛迪達、土耳 其皮件、義大利時尚品牌、韓國消費電子產品、來自波登湖 (Bodensee)畔的蘋果汁、保險套、婚紗、還有衛浴設備等等不及 備載。這張長到沒有盡頭的清單,真實反映出一個失能社會的所有 需求。而香水,自然不可能缺席。世上所有品牌,所有價格等級, 從伊斯坦堡、那不勒斯、亞歷山大港及烏魯木齊等地購入,再轉售 到俄羅斯境內最偏僻的鄉鎮。從亞曼尼(Armani)、卡地亞、香奈 兒、伊麗莎白雅頓(Elizabeth Arden)到傑尼亞(Ermenegildo Zegna),所有品牌都有,不過當然全是仿冒品。當時那個年代, 光是品牌名稱標籤,便足以賦予配戴者如同成功人士的光環,產品 真偽並不重要。這些在東歐及前蘇聯地區的新興市場,實際上是零 星散落的平行市場:一邊是以旗艦店與豪華精品店為主的奢侈品消 費區,另一邊則是充斥著仿冒品、連小老百姓都買得起的各種集 市。[190]
國際化妝品及香水公司強勢進入前共產陣營新興市場,並迅速地 在後蘇聯時代的各大都會最佳地段佔有一席之地,這種現象不僅顯 現前蘇聯品牌的弱勢,同時也展現這些奢侈品產業公司強大的權 力,這些公司乘著第二次全球化的浪潮成為最具權勢的全球玩家。
[191]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伊麗莎白雅頓、普拉達 (Prada)及香奈兒,幾乎是在一夕之間便已就定位。國際奢侈品大 廠在最高級的場所推出他們的時裝秀,像是卡爾.拉格斐就在莫斯 科小劇院(Малый театр / Maly Theatre)舉辦他的服裝秀。[192] 西方時尚品牌挪用各種俄羅斯文化遺產:帝俄貴族的奢華,白銀時 代的精緻,以及前衛藝術中令人耳目一新的抽象形式。路易威登在 公司週年慶時,特別製作了一個兩層樓高的旅行箱,專門展示公司 歷史。這個巨大的旅行箱聳立在燈火輝煌的古姆百貨商場前,與紅 場另一邊列寧陵墓相互輝映。[193]而西方香水成功佔領市場,只是 前蘇聯中心大城生活方式革命中的一個面向,儘管是相當重要的面 向。這種「場景的變化」——這是以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對革命一 事委婉隱諱的說法——發生在各種層面上:人們換新裝潢,去加納 利群島(Canary Islands)或威尼斯旅遊,改吃法國乳酪,改喝紅 酒。這些對某些人來說代表異文化入侵的現象,很快便引發回應: 許多人開始尋找逝去的過往,那個散發著蘇聯時期特殊氣味的時 代。
老品牌被重新塑造,重新打開知名度,「紅色莫斯科」又出現在 市場上,一種面對舊有事物、嶄新的自傲情緒產生了。人們開始大 規模尋找消逝過往所留下的所有痕跡與遺物。在每個市集或跳蚤市 場,至少都會有那麼一攤,擺著蘇聯時期甚或帝俄時期的香水瓶, 而對香水歷史瞭若指掌的專家與行家,更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擴充私 人收藏的機會。網路上諸多網站,貼滿了各種發現與遺失之物,還 有各種學術評論,以及舊照片的貼文。在這個懷舊的虛擬空間中, 香水瓶是焦點之一,一整個世代的集體記憶都圍繞著它。不斷有人 推動設立香水與化妝品博物館:莫斯科時尚博物館設立於基泰格羅 德區(Kitay-gorod)伊林卡街(Ilyinka Stree)四號;香水博物館 則位在阿爾巴特徒步街(Arbatskaya Ulitsa)三十六之二號。除此 之外還有各種印刷精美的出版品,介紹香水瓶及講述蘇聯香水歷 史。無可避免的,這也造成骨董香水價格飆漲:一瓶未開封的「特 萊諾伊」古龍水,幾年前的價格已是三萬五千盧布,約合七百歐 元。直到今日,只要在穿過機場免稅區時,遠遠將全世界到處都可 以聞到的香水氣味拋到身後,人們依然能夠找到這樣的骨董珍品。 189.關於「改變後的莫斯科」請見:Schlögel: Moskau lesen: Verwandlungen einer Metropole, Munich 2011, pp. 347 – 467.↺
190.關於跑單幫的旅人、市集及不見於官方紀錄的貿易發展請 見:Karl Schlögel: Archipel Europa, in: id.: Marjampole oder Europas Wiederkehr aus dem Geist der Städte, München 2005, pp.
65 – 86.↺
191.Gianluigi Guido: The Luxury Fashion Market in Russia, in: Handbook of research on global fashion management and merchandizing, Hershey, PA 2016, pp. 670 – 694.↺
192.Moritz Gathmann: Lagerfelds Mode für Moskau. Ein Hauch zu viel: http://www.spiegel.de/panorama/leute/lagerfelds-modefuermoskau-ein-hauch-zu-viel-a-627876.html (2019.03.05).↺
193.Karl Schlögel: Die Farbe der Globalisierung. Der VuittonKoffer auf dem Roten Platz, in: Tumult. Vierteljahresschrift für Konsensstörung, Winter 2014/2015, pp. 29 –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