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睽違日久，接到范統來電，在對方嗑嗑絆絆開口時，清嵐隱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的心跳格外平穩，婉拒助理遞過來的茶水，他逕自走到攝影棚的角落，相比另一邊在電影鏡頭中對戲的演員，自己隔著電話唯一的好處就是不必費力做出感興趣的表情，清嵐的腦子有一半清醒，思考日後的行程安排，上映前的宣傳活動首當其衝，成了最適當的離家理由，另一方面，他的口吻不知不覺變成了無理取鬧的兄長，彷彿這樣，就可以直言不諱。

「到底是怎麼才可以不到一個月就被野男人拐走啊？你也太沒戒心了吧？」
「什麼不到一個月，你出國已經一個半月了！」范統反駁，「而且，絳風才不是野男人！他是你從小到大的青梅竹馬，你們熟到不能再更熟！哪裡野了？」

這語氣是昭然若揭的偏袒。

也許是想得太用力，清嵐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當他以為弟弟還要繼續說下去時，范統驟然噤聲，如同打板在攝影機面前「啪」一聲被合上，微妙地，清嵐聽著對方的呼吸默數五秒，他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是誰——和往常對自己做的一樣，習慣使然，某人天打不動就是這個節奏，被輕輕牽住手的感覺並不差，只是很少人能得到這個殊榮。

如果回到高中時期，他甚至認為自己是唯一有資格的人。

胡思亂想會遭天譴，清嵐很快就反應過來，「絳風在你旁邊？」

「對啊，你剛剛還罵人家是野男人。」范統還耿耿於懷，「他都待在我們家裡面，為什麼算野男人？」
「現在是野不野的問題嗎？反正他就是外面的男人！」哥哥以外的男人！

「可是，你今年明明比他還更常待在外面！」
「親愛的弟弟，你是膽子大還是皮在癢，敢暗示你哥其實才是野男人嗎？」清嵐古怪說。

接著，手機一陣細碎的雜訊傳來。
下一秒，熟悉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好聽得過分。

「清嵐，你確定可以自由出入你家、住在你房間，也能每天睡在你床上的人也算是野男人？」
「……」要命。

清嵐沒接茬，離劍拔弩張的氣氛彷彿差了一大截。
現在還來得及，他想——身為綜藝節目的熱門來賓，信手捻來幾句俏皮話毫無困難，可這不是什麼惡作劇，那些稍有偏頗的字句剛冒頭，就在嘴邊變得索然無味，沒有任何動聽的理由能一笑置之，硬要說的話，清嵐連捶胸頓足的感覺都很麻木，他嘆了一口氣，「所以是我引狼入室了嗎？還是這麼好看的一匹狼。」

「……謝謝？」絳風不確定說。
「沒有誇獎你，我要跟我弟講話，閃開啦。」

「很早之前就開擴音了哦。」絳風提醒道。

清嵐一頓，忍不住添了一句，「哦，比我想像的還要紳士，我還以為你會想要多享受我弟豎起耳朵、在周圍晃來晃去，自己好奇到主動靠過來的模樣。」

「是嗎？」

沒意思的反問。

儘管絳風的語氣和態度都平鋪直敘，悅耳的聲音依舊讓濕潤的思緒受到牽引，直到不合時宜的沉默結束，清嵐才發現自己沒時間思考，下一秒，他聽見絳風開口問。

「所以，這就是你以前在自己家，和我聊天從來都不開擴音的理由嗎？」
「……」

「我才不會繞著清嵐轉圈圈，然後趴在他背後聽你們聊天！」范統忍不住插話進來，激動到一半又慌亂起來，「那太尷尬了吧？而且我那時候還以為你們、你們是——」

「你在想什麼？我們清清白白。」清嵐斬釘截鐵說。

至少現在是。他在心裡默默補充。
很久以前也是——

「說實話，清嵐你這樣子我有點受傷。」絳風說。

不等回應，對方再次拋下震撼彈。

「我只不過是跟范統開始交往，你怎麼就變得這麼無情？我們不是可以同睡一張床的關係嗎？」

為什麼這種驚世駭俗的話可以故作深情款款地講出來？通常私底下比較不要臉的人不是自己嗎？發毛的感覺爬上背脊，清嵐不由得想，情場得意的傢伙就可以這樣調戲別人嗎？
可以這樣調戲男朋友的哥哥嗎？可以這樣毫無顧忌調戲已經好聚好散的——

「唔……」

聽見弟弟的聲音，清嵐皺眉，「不要鬧，你給我注意一下范統的心情！」

有時候，他真的不知道可以為范統做什麼。
世界上存在無法改變的事情，作為家人，撇除聚少離多的外在因素，那是打從他心底誕生出來的曖昧，揣在懷裡，久而久之變得含糊其辭，清嵐從來不去思考相依為命的意思，語氣卻像被扎痛般、不知不覺軟下來。

「范統，不舒服本來就得說。」

他認命似地嘟囔，「別憋著，哥哥我可見不得你受委屈。」


「我……」
「嗯？」
「仔細想了一下，我、我好像沒有跟你睡過同一張床。」范統咬唇。

啊？

萬事起頭難，只要起了頭後面就容易了。
尤其，對於一再忍耐忍不住就爆發的類型。

「你都不覺得奇怪嗎？」

聞言，清嵐腦袋一片空白，還沒辦法思考，對方一鼓作氣的聲音就直直傳來，「明明絳風都跟你睡過一張床，睡來睡去，可以從國內民宿睡到國外五星級，我是你弟弟，卻從來沒有一起睡過，不是很奇怪嗎？」

睡來睡去？
這種口不擇言的程度也太過分了！

「什麼叫做從國內睡到國外？」
清嵐十分錯愕，但是極其迅速就發揮專業口才，馬上回嘴道：「那都是你哥辛辛苦苦被經紀公司奴役的證明！你當我很閒，可以在工作之餘跟你還沒有成為男朋友的男朋友到處找賓館打卡入住哦？我在回程飛機上爆睡差點把頭砸到窗戶的時候，你怎麼沒有看到？」

「我有看到啊，絳風不是有扶住你嗎？根本沒受傷。」范統說：「綜藝節目的幕後花絮有播。」

「重點不是這個吧？」
「哦，說的也是。」范統認同，又嘀嘀咕咕起來，「我也沒有跟你一起坐過飛機……」

「就算我再疼你，也不能帶弟弟一起工作啊。」
「那就不要是工作啊。」范統說。

「沒工作要怎麼養你？」清嵐左右顧而言。

「照你這個說法，你老婆以後要是給你養，一年就只有三個月可以看到你，比寒假暑假的時間加起來都少！最後一定會像我一樣受不了的！」
「所以你要跟我離婚嗎？」


范統倒抽一口氣，一腔怒火掩蓋突如其來的心悸，隨即喊道：「清嵐！」


「你、你真的是——」


啊，這次真的鬧過頭了。

隔著手機，清嵐都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急敗壞，胡言亂語的人心頭重重一跳，他轉念又想，作為鬧劇這樣糊里糊塗地結束也不錯，不得不說，他的弟弟本身跟凶狠這個詞差了十萬八千里，無論是努力保持理直氣壯還是真實氣勢洶洶的樣子都顯得可愛，可愛到不會發現——他的哥哥根本沒有改過自新的餘地。

可惜，沒等他感慨完，就被打岔了。

「我覺得，離婚的話，我應該會被判給范統，但是清嵐你試試看爭取探視權。」絳風冷不防說。

「等等，你在這個家裡面到底是什麼身分？」不要把自己說得好像夫妻共有財產一樣！

還是兄弟共有財產？
不行，不管是哪個都非常奇怪啊！

「身分？野男人啊。」絳風十分坦然，又加了一句，「是清嵐你先說的吧？」

被指名道姓的人有些無語，清嵐不假思索回道：「原來從剛剛就在記恨嗎？你這賴在別人家裡不走的傢伙——」

「噗。」

聞聲，清嵐一頓，他是不可能認錯的，猝不及想——絳風再次開口。

「我這是為你著想。比起賴著不走，你肯定更不能接受范統跟我私奔吧？」
「憑你那張美不勝收的臉，要能私奔到哪裡去才不會上頭條啊？」

「私奔到你心裡。」絳風流暢說：「畢竟，你的認可很重要，你的感受也很珍貴——哥，你別發這麼大脾氣，傷身啊。」

「你叫我什麼？」清嵐不可置信，「我如果今天晚上做惡夢，那一定是你害的！」

「噗——哈哈！」

這次他聽得更清楚了。
因為不可能認錯，清嵐腦袋轉了九拐十八彎，突然察覺自己想得太遠，想的都是過去，不食人間煙火的竹馬現在也學會逗人笑了，真奇妙——就好像他當初高中胡謅訓導主任的說詞全都成真了一樣，學生時代免不了違綱亂紀的冒險，俐落拋起書包翻過圍牆，然而，在小巷挨著一起牽手時，是絳風先對他笑的。

一旦被那雙眼睛盈盈注視，整個人好像就變得與眾不同。
是絳風先屏住呼吸等待的，清嵐清楚記得。

如今，如果他的弟弟因為相同理由淪陷，只能說是情有可原。

可是——

「惡夢？如果我們是夢中會相見的關係，叫你一聲哥哥也不過分吧？」

夠了。清嵐無聲說。

不要再想了。
那不是他——那不是現在的他必須面對的。

不明所以的情緒消散後，清嵐調整語氣，詢問剛剛憋笑失敗的人，「不生氣了？」

「沒。」范統悶聲說。

「真沒有？」
「沒有啦！不要一直問！」

「還不能問？我開玩笑被你罵，絳風開玩笑你就笑，哥哥能不傷心嗎？」
「我哪有罵你？」

說的也是，想起來還真沒有，清嵐一邊回憶一邊佩服自己成功的教育，話鋒一轉：「不會是——氣到罵不出聲吧？」

「……你是想被我罵嗎？」范統疑惑。

「你倒是可以罵你旁邊那個給我聽聽。」
「不要欺負絳風。」
「嘖嘖，才交往多久而已，胳膊就已經往外彎了。」
「胳膊想往內彎也沒方向啊。」范統咕噥：「腳長在你身上，你也不回來呀……」

這話聽得人耳朵發癢。
幸好，清嵐想，已經到了下戲時間，只有零散的工作人員留在現場，馬不停蹄收拾著道具，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清嵐向來不擅長用溫柔去掩飾，實際上他也不溫柔，說是盛氣凌人也不為過，只有對范統是例外。
小時候多好，摸摸頭就可以了，清嵐無數次這麼想。


「哥。」

然而，狠不下心的人一直也是對方。

顯而易見——他的弟弟總是可以跟一切和解。

「雖然你很忙，可是也太——自從高二開始工作後，你回過家幾次？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的次數，都比在家裡看到你的時候還多了，上次慶功宴之後，你好像又更……」

下一秒，范統又把話吞咽回去，抿唇說：「很久了。」

只是什麼？

「哥，我只是很久都……」

清嵐眼皮一跳，心知肚明的答案伴隨弟弟的呢喃，在腦海閃現，恰到好處的柔軟情緒在這一刻頭也不回地深陷下去，恍惚中，他可以想像出范統咬住唇，臉慢慢紅起來，清嵐看不見對方無助的模樣，卻下意識想要握住對方的手。

他盯著手機螢幕上的通話時間。
一陣緘默，又過了五秒。


——絳風已經牽起了他弟弟的手。


聽見范統鬆弛下來的呼氣，剎那，懸在清嵐胸腔中的跳動終於平緩。
儘管他的心仍無處可去。


接著，清嵐聽見對方壓下聲，范統難為情開口，「我就只是……想見你了。」

「所以說，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該怎麼回應？面對這麼一心一意的詢問。
身為兄長，他幾乎是絕望般運轉起腦袋，朝窗外看去，凝望異邦陌生無比的景色，思考漫無邊際的細雪該落在哪裡——清嵐想，他總該思考些什麼，思考助理唸起外語劇本偶爾的脫調，思考被工作前仆後繼掩沒的疲憊，思考那些放置於相框溫馨平凡的過去、直到一股涼意落在髮梢，經紀人預約回飯店的車子準時到了，停駐在門口，他的歸途卻變得舉步維艱，清嵐想了很多，又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地揮手向其他人道別。
他就是不去思考自己招架不住的原因。

該對范統說些什麼才合乎情理？他們的關係本來就獨一無二。

我也想你了？
預定行程還沒結束，結束之後立刻安排回家？
長大之後撒嬌還那麼可愛，不小心被拐走怎麼辦？

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弟弟身旁的人也會聽到吧？
也是，肯定在過去聽他吱吱喳喳說無數次了，眼中含著淡淡笑意，絳風總是氣定神閒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所以他伸出手了，清嵐記得冒著酷夏汗意晾在操場圍籬的制服，記得入秋用考卷摺成的紙飛機，記得冬日口味各異的餅乾，後來呢？他們在來年春天搬進選秀宿舍進行第一次大掃除，這才想起來，誰也沒牽回當初為了甩開教官逃進小巷丟下的腳踏車。
有時候，清嵐會假裝不記得他們逃進哪個小巷。

「我不知道。」他一眼不眨說，「回國的時間還沒定下來。」

現在，掃過車窗玻璃的白雪，路面清晰起來，清嵐看得出神。
車上的廣播斷斷續續，像他和絳風曾經無聊撿回來的音響，修不好卻反復循環，播送著再也無法更新的音樂，清嵐戴上耳機，聆聽弟弟的最新單曲，范統的歌聲倒是進步了很多，短短幾個月，就從如璞玉渾金的透亮到真正大放異彩。
唱的是一些感嘆愛的情歌。

清嵐不免懷疑，范統到底理不理解那些苦情的歌詞。
不理解也好。

「作為慰藉，來聽看哥哥真百分百真心的讚賞吧。一出道就馬上刷新三種歌曲排行榜紀錄，不愧是我弟弟！我們家的基因就是好！」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也在稱讚你自己？」
「稱讚我不就是稱讚你？」清嵐反問，「我們是雙胞胎，有點心有靈犀好不好？」

「你之前還說是異卵的……」
「這麼耿耿於懷嗎？」清嵐說，「自從我把你的歌設成專屬手機鈴聲後，劇組的工作人員現在以為我是你的瘋狂粉絲呢。」

范統一頓，「……需要這樣嗎？」

他又開口，「這麼說來，我記得你換新手機，都會選絳風的照片當桌面。」

「是是是，現在就查勤了是嗎？哥哥我馬上從善如流地刪——」

「不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用刪！」范統連忙否認，他吞吞吐吐一會，解釋道：「我是指，既然你選他的照片當手機桌面，那設我的歌當來電鈴聲，這樣不是很公平嗎？」

「……」
「怎、怎麼？」我講得有什麼不對嗎？

真不知道？
清嵐想，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他突發奇想問，「要是被誤會成你們的cp粉，怎麼辦？」

「你反對嗎？」范統疑惑，很自然地想岔了，「為什麼，你覺得絳風的粉絲太可怕了？其實我也覺得很可怕……」

「等等，有點奇怪。」
他的弟弟如同猛然察覺哪裡不對般，一個勁問道：「手機耶，是手機，你那邊到底是誰可以大大方方看你的相簿和聽你的鈴聲啊？跟你是什麼關係？我之前連幫你接電話都不行，你在浴室洗澡唱歌，我想幫忙想拿進去也不行！」

「當然不行，理由不一樣啦，我又沒有想跟你坦誠相見——」
「這是你不回家的理由嗎？因為有其他想要待在一起的人？」

為什麼又繞到原點了？清嵐不禁想問。

不，應該說，其實這才是對方打這通電話的主因吧？
跟交往報告的順位一樣高。

另一方面，他又想問——

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不回去？
真的、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你就沒想過嗎？

「總之，我暫時不會回去。」

剪不斷理還亂，既然沒辦法好好冷靜，那就看不到所有的選擇，他看不到自己會在哪裡跌倒，只能看到自己的路會通往何方，過了半晌，清嵐重新睜開眼，一切於事無補，沿路的乘車風景一如既往被雪覆蓋，他就像一同被凍結了一般，就停在這裡，沒有可能如願以償，也沒有機會大失所望，那麼，反正退無可退——不如迎難而上，叮咚一聲，從手機螢幕上方跳出的訊息十分聳動，今年音樂獎項最新的入圍名單揭曉了，他看見了熟悉無比的名字，於是，清嵐聽見自己用期待又撩撥的口吻說。

「要不然，你自己追上來看看？我會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