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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家主深夜被叫聲吵醒,從住宅深處傳來的聲音極為淒厲,嚇得人睡意全失。
男人匆忙披上衣服出去一看,發現那個總叫人想不起姓名的家庭教師提著行李箱在打電話,叫聲來源跟在他後頭糾纏不休。
「五条悟,你在做什麼?」
虎杖悠仁一手拿著電話,用另一手把六眼從身上扒下去。
「對,伏黑,你說得對。」虎杖悠仁仰頭,免得五条悟搶走手機:「他沒辦法——」

虎杖悠仁對於百年前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少數記得的幾個片段都與六眼有關。
其中最常浮現的便是三百年前他聽說六眼出生的事,來報訊的咒術師在門外對他說好消息,虎杖悠仁坐在封印裡面,從心底生出一點隱密的期待。
他暢想著等孩子長大了,就能來結束這沾滿血跡的性命,日復一日的封印生活因為希望而短暫發亮,虎杖悠仁期盼了三年。
三年後他們把咒靈從封印裡放出來,叫他去看那個孩子是否有用反轉術式治癒的可能。虎杖悠仁與幾個咒術師匆匆趕去時已經太遲,幾乎沒有生存者了,古樸的木質建築覆蓋一層厚冰。肆虐的特級咒靈已經離開,氣若游絲的五条術師留下遺言。
「——癡心妄想。」
男人的雙眼處只餘孔穴,說完頭便無力歪向一側,虎杖悠仁讓其他人收拾屍體,自行擊碎堵住去路的冰層。
屍體不分男女都失去了雙眼,從下而上地注視虎杖悠仁,身披黑衣的咒靈匆匆走過,趕到宅院深處的兒童內。
女人與男人趴伏在覆蓋冰霜的草地上,虎杖悠仁在門前停步——房間裡面的結界在咒靈面前不過薄紙,孩子的手腕從床邊軟軟垂下來。
「⋯⋯」
曾經存在此處的濃厚咒力已經消散,沒有呼吸的孩子臉上蓋了一塊薄布,虎杖悠仁頓了頓,慢慢伸手去揭——
他的希望冷得像冰。
孩子雙眼緊閉,面色不安,冬天的冷風從沒關緊的紙門流進房間,五条悟縮在過大的寢具裡發抖。
伸出床外的手被握住,虎杖悠仁把它輕輕煨暖,放回被褥底下,孩子迷糊睜眼看他。
「嗚⋯嗯⋯?」
他說,「沒事,睡吧。」
新生的六眼尚在襁褓之中,眼瞼下流瀉出讓常人膽戰心驚的亮藍色。幼兒是無法被理解的生物,這個天生奇異的孩子更令人不解,對著咒靈居然伸手討抱。
「⋯⋯」虎杖悠仁小心謹慎,生怕一不注意就把六眼碰碎,「怎麼會找我啊⋯⋯不找人類抱你嗎?」
不是不找。圍繞在床邊的咒術師把各種東西放進嬰兒懷裡,符紙、價值連城的咒具,唯獨沒有給予幼兒需要的肌膚相親。
虎杖悠仁兩手空空,沒有可給的東西,只好把五条悟抱在懷裡。他體溫頗高,怕冷的幼兒滿足咕噥,把臉頰貼在咒靈肩上。虎杖悠仁抱了他一會,聽到外面有人聲傳來,匆匆把孩子放回床裡,飛身跳上橫梁。
幾個咒術師走進來圍著嬰兒車嘖嘖稱奇。
五条悟對著屋頂吐了幾個不滿足的口水泡,六眼上翻盯著虎杖悠仁,少年咒靈蹲在暗處,手指抵在唇邊。
孩子還沒有長到懂得噤聲手勢的年齡,在床裡執著地望著虎杖悠仁啊啊喊,引得幾個咒術師也仰頭看。情急之下,虎杖悠仁抓了一隻同在橫梁上的低級咒靈往下丟,黏軟生物啪嗒落地。
「好厲害!」有個年輕咒術師說:「六眼不需唸咒就能施法!」
「⋯⋯」笨蛋嗎。
等到他們滿口稱讚地走了,虎杖悠仁悄悄下地,六眼孩子又朝他伸出手來。
「真是粘人的小嬰兒啊。」咒靈笨拙地搖動手臂:「我不太會哄小孩耶⋯⋯你好啊,我是虎杖悠仁喔,宿儺的容器。」
那對亮藍色的六眼因為很大,彷彿沒有眼白,五条悟被抱了一會,保姆來了,虎杖悠仁又急忙上了橫梁。
略顯福態的女人是照顧孩子的熟手了,拿著溫熱奶瓶靠近嬰兒床,五条悟還不餓,嘟嘴躲避戳到面前的奶瓶。
他用那雙發亮的眼睛凝望女人,被六眼直視靈魂,奶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虎杖悠仁坐在橫梁上守望這些,很同情她,特級咒靈的森森鬼氣與六眼壓抑不住的咒力混合,一級咒術師都未必抵擋得住。只是個普通人類的奶媽撐了兩天後,本能的求生欲完全壓倒了她的事業心。
五条家接連又找了幾個,孩子在嬰兒床裡一無所知地熟睡,虎杖悠仁又下地,揮手燒掉幾隻鬼鬼祟祟的低級咒靈。
「只是三級而已的咒靈也會有這種行動嗎⋯⋯」少年站在床邊自言自語。身為咒靈不需進食睡眠,他真正做到了眼都不眨地監視六眼,換做普通奶媽面對這些不分日夜襲擊的咒靈,五条悟能不能活到一歲都是未知數。
閉著眼睛的六眼終於有了普通孩子的憨態,虎杖悠仁小心壓平被單,心底已經做了決定。
「我會保護你的,」他喃喃,「我不想再等下一個六眼,五条悟,你要好好長大,我會讓你長大,然後你⋯⋯」
虎杖悠仁把耳朵靠近那個小小的身體,聆聽心臟平穩地搏動,他自己早就沒有那個器官了,這樣子做的話,好像還能想起曾經是人類的時候。
「五条悟,你要做個乖孩子,你要快快長大⋯⋯」
孩子在睡夢中發出了甜美的囈語。
「這是答應了嗎?」虎杖悠仁趴在床邊,伸指小心碰那個肉嘟嘟的臉:「我就當作你答應啦。」
一切都按照虎杖悠仁的期望運轉著。
至少,在釘崎野薔薇敲破那層幻象之前是的,虎杖悠仁抱著五条悟,兩個人還沈浸在通過二級術師測驗的喜悅中。已經十四歲的六眼沒有半分矜持,在休息室裡就迫不及待地要討獎勵。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蠢事?!」
女咒術師破門而入,一臉嚴肅的伏黑惠眼睛直盯地面,直到沙發上的兩人恢復儀容才抬頭。
「有病啊!十四歲考二級!給我好好跟其他國中生一起去打遊戲啊!!!」
虎杖悠仁嘴一張,從女人口中就冒出更多怒吼,伏黑惠在她後面沈重搖頭,示意不管想說什麼都最好吞下去。
五条悟卻奮起:「不許罵悠仁!悠仁是為了我好!」
「⋯⋯」
釘崎野薔薇怒極反笑,她冷冷看著孩子,「區區臭小鬼知道什麼?你以為他讓你考二級術師證照是一片好心嗎?」
這傢伙壞得很,你一定會後悔聽他話的。女咒術師扶住額頭,頭髮遮掩了大半面孔:虎杖悠仁,這孩子一定會後悔,你這個沒有心的傢伙,把孩子養成兵器⋯⋯
她哭了。
五条悟人生中第一次罵哭女孩子,不知如何面對,他茫然回頭,發現虎杖悠仁面無表情地看著地板。
「回家去吧。」
「你這個混蛋,明明可以活著⋯⋯」
「釘崎,回家去吧。」
「虎杖,這個孩子這麼依戀你,你確定他下得了手?」伏黑惠輕聲說:「你想過嗎?」
五条悟一句話也聽不懂,他遇見不明所以的事情習慣向家庭教師看去,虎杖悠仁也回望他,孩子的六眼澄澈通透,映照出一張溫柔笑容。
「悟會聽我的話。」
人類是易碎品。虎杖悠仁在漫長生活中無數次意識到,他們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病死、老死,事故,死因多如繁星,虎杖悠仁對此並無意見。
他唯獨不能接受人類因咒靈而死。
「嗚、嗚啊啊」
第一次食人的少年咒靈從飢餓感中清醒,發出了比死者更加淒慘的叫聲。
他還沒有理解自己已經不是人類,偶然吞下的咒物轉化了身體,讓他變成不汲取咒力就活不下去的怪物。
前一百年,虎杖悠仁重複著忍耐飢餓與失去自制的輪迴,他自殺過無數次,但瀕死之際反轉術式總會自動治好他。
虎杖悠仁向咒術師尋求幫助。
他們把咒靈關在貼滿符紙的房間裡,注連繩捆住身體,用術式擊碎心臟無數次。虎杖悠仁的胸口一遍遍在反轉術式下長出新肉,只留下無法治癒的痛苦。
最後連祓除他的咒術師也被吃了。
虎杖悠仁的嘴唇貼在死肉上,他從讓人崩潰的飢餓中清醒過來,發現繩索斷裂,手腳沾滿紅血,腹中盡是溫熱的充足感。
「怎麼⋯怎麼會,」咒靈哭泣四顧,發現破碎的牆壁外有更多屍體:「你們也沒辦法殺掉我⋯⋯」
虎杖悠仁最後一次如人類那樣流淚懺悔,此後,他改以同類為食。每日吞嚥從人類醜惡感情中生出的咒靈,使得少年眼下長出黑紋,與傳說中的魔神面孔越發相像。
「從來就沒有什麼兩面宿儺⋯⋯」
五条悟聽見虎杖悠仁低語。
「一直都是⋯⋯」
「悠仁?」那聲音聽起來很痛苦,六眼孩子睡眼惺忪,去抱身側的男人身體:「悠仁不舒服嗎?」
「悟,悟,」對方反手擁住他,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你一定要⋯⋯」
「我會保護悠仁的,呼⋯⋯」五条悟保證,用盡全力睜大沈重眼皮。「我不會讓悠仁痛苦,不管是⋯不管來的什麼東西,我都會保護悠仁的。」
孩子說完又睡了,虎杖悠仁躺在床上,感覺一切都荒唐可笑。
完了。
虎杖悠仁深夜叫醒五条悟,把他帶到五条家後一片荒林。
山上夜晚的氣溫偏低,只穿睡衣的十四歲少年冷得不斷搓手,虎杖悠仁牽著他的手踩過佈滿枯葉的山路,破碎的聲音驚起林中幾隻飛鳥。
「悠仁,好冷。」五条悟乖乖跟著家庭教師走,發出渴睡的聲音。「我們要做什麼?」
粉髮男人面色沉沉,渾身肌肉都繃緊著,他的腳步快得五条悟幾乎跟不上,兩人走到山頂,那裏已經有了另一隻咒靈。
「悠仁?」
少女保母沐浴在月光下,眼珠金黃如浸了蜜,她唇角含笑,站在空地正中央。
五条悟不明所以地來回觀察他們。
同樣咒力漆黑,粉髮金瞳,只有性別與服裝不同,兩者都是如假包換的虎杖悠仁。
「悠仁?」
「殺了她。」
孩子發出啊?的疑問。
「我要你殺了她。」虎杖悠仁向少女伸手,她毫不防備地湊過來,站在五条悟面前:「悟。」
伏黑惠來時場面混亂到了極點,已經貴為禪院家主的咒術師不請自來,卻是五条家主向他致歉,說犬子不受教,讓人看笑話了。
五条悟什麼都不管,只是滿臉眼淚地扯著家庭教師衣服不放。
男人始終沒有伸手去抱孩子,虎杖悠仁甚至連看都不看他。
「我聽說禪院旁系有一個咒力很深厚的孩子。」他說:「如果讓我好好培養的話」
一個小男孩從車後座探出頭,是五条悟曾經見過的某個小孩。他們說若不是六眼,這孩子本該是咒術界新的希望——咒力深沉的幼童畏縮地躲在伏黑惠身後,男人一臉苦悶。
「悠仁要去哪裏?!」哭聲實在過於淒厲,引得家庭教師跟伏黑惠一起轉頭看向五条悟,後者忍不住流露同情,虎杖悠仁輕輕嘆氣,對洶湧流動的咒力發表感想:六眼真是深不可測,可惜。
「太無情了。」
「在同情他嗎?」
「你不會像咒靈一樣殺掉他,但他的人生已經毀了。」
一時靜默。
在樹林裡孩子怎麼都動不了手,術式凝在指尖卻打不出去,一旁的虎杖悠仁不肯罷休,他比糾結不已的五条悟還絕望:悟,動手,為什麼沒辦法動手——
「我愛你。」
孩子口齒不清,五条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死死抓著家庭教師手腕,力氣大得對方皮肉被掐出紅痕。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虎杖悠仁終於出手,在孩子額前一點,送人入夢的術式攻佔了六眼大腦,將狂躁情緒迅速撫平成一片平靜泥漿。
男人扶著眼皮漸重的孩子,把他最後一次摟在懷裡。
「悠仁......」
「很抱歉。」虎杖悠仁說:「我很抱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