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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天之盡頭的積雨雲,他陷入了沉思。
宅內舉辦的宴會撥出了古典樂,男女共舞、旋轉、掌聲此起彼落。
但佐凝也不過是繼續,望著天邊那一層層的灰濛。

一王子昨日駕崩。
以魔都的承繼規矩來說,身為二王子的他有資格直接升任。但這個世界裡,一王子比魔王還要更有威嚴、也更有地位,就好比人界虛偽的元首制度,這裡也實施一套表面上看來高不可攀,實際上比自己還要無用的王者。
嘛,那些也只是他心裡自說自話的而已。
在這處收留他的母親大人,現在又在哪呢?大概是招待那些只想掏點利益的集團身上吧。在這裡,集團是由高等的魔藥師所控制,他們掌握巨額財富,調製出的神藥自稱可以讓弱者變強....然而那一切都是謊話。
佐凝清楚得很,因為他試過。生來不是魔都的人、但卻依舊擁有魔力之血統的他,也不是不懂那種能增進魔力的液體的調製方法。他試過了,而且相當清楚,也許自己隨手弄出來的玩意兒,都能自豪地把那些低劣的產品狠狠摔在地上。
集團培養出的優質產品,全投注在自己及先前的一王子身上。起初有如服下毒藥一般的難受,嘔吐、暈眩、高燒不斷....才剛來這世界的他被迫成為一王子的備胎,親身體驗以前的一王子的日常生活,而現在也日趨麻木。
現在大概給他送上一瓶坎特雷拉,他也能回以笑容的舉杯飲進。魔藥對人類而言有如砒霜,服下只會讓死神有機可趁,而僅不過是母親擁有一點魔女血統而生下的他,怎麼可能吃進那種東西還能好過?
那些都是過去式了。在流浪之中被屢獲到這裡,被魔王所收留作為乾兒子、繼承王位之人的下一個替代品,他也已經看淡了。
那些集團僅僅只是看準了自己將要登基,想用盡各種手段把自己拉下台。如此一來,這個王宮就會失去權威,而他們也得以爭先恐後搶奪王位....魔王做不了什麼、他的母親做不到什麼,仔細想想,母親大人曾經也是個奪權而來的惡人呢。
至少她自己是這樣評斷自己。那麼,選擇收留而不是格殺的自己,又是抱持著怎麼樣的意圖呢?佐凝他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這迷惑伴隨著他到今日,人界與魔界的時間差略大,自己也記不得是過了多久。

在這場宴會裡,似乎會有人送上、甜膩卻又苦澀的藥酒。
依他的母親所說,他必須當著眾人的面飲下,迎上來的是有如被硫酸潑灑的劇痛感、灼燒、腐朽....在他的身體內劇烈變動,有意去改變什麼。
啊,這也難怪,畢竟外在也是很重要的,對吧?他在人界看透了面貌會影響他人觀感的這點,到了別的世界似乎也如法炮製。
一個十五歲的青少年是不能坐擁王位的。在有能力改變外貌的世界裡,當然能改就要改啊?
據說服下那藥酒,年齡也會自動改變,成熟到足以登基的弱冠之年。
昨日當著眾法師的面前,替一王子以冰墓收屍的他,也已經接下這位置的沉重了。
今後他會被束縛的更嚴重、雙肩背上了無與倫比的壓力,一個殺戮成癮的世界,突然丟到了自己身上,而他似乎也沒有權利拒絕。
嘛,大概都是被算計過了,從他緊握住魔王的雙手開始,齒輪就不曾停歇。

「二王...不,現在該稱您一王子了吧,佐凝先生。」
他聽見了略為嬌嫩的女音,一雙靛藍色的眼眸瞧了過去,是他先前委託出任務的女人。
「還沒正式登基,但您單叫我名字也不是不行啊...蕾亞特斯小姐。」
伸手勾過了對方葡萄與桃紅色相互交織的髮絲,遮住一邊的眼,身上別著反射亮光的豔紅十字,她露出了成熟穩重的笑容。
「你還不是沒叫米露歐這個名字,佐凝。」
「在這個場合,我也不想惹火太多人,還是叫姓氏最謹慎了吧?喔不不,我記得您好像很討厭自己的姓氏?看來我是自找麻煩了。」
「...看似好像在道歉,你臉上還是掛著那張惹人厭的笑容啊!」
「彼此彼此。」
他露出了深沉、表面上看來光鮮亮麗、卻帶著另類沉重的笑容。
他知道,跟這個說謊成癮的女人,沒什麼好裝的。仔細想想自己也沒什麼資格說啊,從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風波上,他真心笑過幾次了?

「我不懂為什麼你要選擇登基,佐凝。那天晚上送我走前,嘴裡還嫌棄要把位置給自己的佐凝先生,怎麼看來已經放棄了呢。」
「哎呀,這您有所不知啊....儘管妳是這裡的人,卻還是沒察覺這裡的醜陋。」
「我也不想知道。這裡是我的家鄉,但我沒有打算住在這,不好的回憶太多了。」

要是我也能像妳一樣那麼乾脆的逃走就好了。
然而聽完這些話,他只是笑笑帶過。

貪取權勢的人無處不在。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在魔王的身邊,看盡了人世間的渾沌。
為愛而殺、為財而瘋、為利益而自落深淵,在地獄的溝火裡掙扎。
在走進地獄前,享盡人生奢華。
他曾經也是那樣的人。
還為流浪於此的他,校園生活充斥著愛恨情仇。伴侶結了又分、手牽了又放,貪得他力量的人大有可為,只是在來到這裡見識更可怕的人之前,他無心理會罷了。
猶記著當日,掐住了喉頸的女孩,淚眼婆娑的模樣。他心平氣和地問了她幾句話,得到了卻是哭中帶怒的情話。
最後分道揚鑣,從此天人永別。是他選擇去逃避的、是他選擇離開的,明明逃走的人是那個女孩,真正離她而去的,是他。
連個道別都沒說,人界的佐凝人間蒸發,留女孩一人。
他從沒認真看待過感情,所謂的伴侶不過是忘卻孤苦的安慰藥,他沒把幾個人看在眼裡,甚至連那個女孩真正爆發前,他已經算好了時辰,帶著自尊分手。
可她給他的反應,他一輩子也忘不掉。

『為什麼要心軟?你勸過我要狠下心動手,這學院裡的戰爭從沒友善過!』
『拿個分數而已,沒必要傷人....本來想得很單純,經歷過才知道每個人都想把你的魔力奪走,我拚死拚活的撐到現在,你卻想背著我退出,被學院退學?』
『要逃避也該有個限度,佐凝!』
是阿,他在逃避,想把自己的魔力透過學院戰丟給女孩,自己一個人退出。
這能力本來就不是他想要的,只是帶有血統的母親傳給了自己,無意間扛下了這份驕傲...對他而言哪算是驕傲?這些日子來,裝著笑顏走過來與他接觸的人,都只是想利用自己而已。
聽聞這學院能透過學院戰,奪取他人的魔力,他可是樂得不得了。好啊!他終於有個機會把這份累贅扔出去了,管他是要奪財還是殺人,都跟他無關了。
他可不想把這份能凍結他人的能力,留在身上。
沒錯,他在逃避,也是他惡劣的本質。學院的人只在意他的外表、天分,卻沒人問過他內心真正的感受。因為沒人在乎、因為人都只關切著自己。
一個對自己大聲辱罵的女孩,他還真從沒見過。
本來他想分手退賽,被學院逐出,從此自由自在的。
『找個女的把這能力帶走,反正那學院裡大家都是為了爭權,而不是為了從異能力脫身。』
有異能力的人在這世界屬於少數,而有他這種思維的,想必是少之又少。

那樣的他,不也是為了自己而瘋嗎?
一雙炙熱的手在他的脖頸上留下紅痕,而他那雙冰冷如霜的寬掌,反過來牽制住了女孩。俯身重壓,指尖捧著女孩的頰....他笑了,含著淚水、笑聲狂妄。

「妳到現在還覺得,我是個會為妳而犧牲的人嗎?想的真美啊,有夢最美。是啊,我在逃避,想說把這個討人厭的能力丟給妳就好了,反正妳進來這所學院,不也是為了得到更多魔力、變得更強大嗎?」
「那種事,我才不幹。我只是想把自己不想要的,全丟給妳而已。」
「妳愛我嗎?看起來好像是愛著的。但妳真的以為,我會因為妳的幾句謾罵,就回心轉意去愛妳嗎?別做夢了!」
她知道他沒愛過她。他沒那麼傻、她也沒有。

只是她以為,這一切得以改變。

看來是自己無能去愛人啊,佐凝靜靜望著那個雙頰滑著淚,卻漸漸冰凍的淚珠,撞上了女孩的肌膚。
「如果你希望我用盡全力戰鬥,我就成全妳。」
說著那話的他帶走了女孩的能力,足以燃盡火光的魔法,於他手裡成了利器。
無能而奔跑的女孩。
有能卻止步的男孩。
他還是贏了,也不知道那是光明正大的贏,還是靠小人心機的贏。

爛規矩,什麼最後獲勝的兩個人,一定要奪取對方的能力才能結束學院戰。
他大可以直接殺了那個制定爛規矩的校長,但他始終都沒有出手。
他不想要這份能力、為此拒絕殺人、拒絕承認這份能力足以拖人進地獄。

他逃避了一切。
而那樣的人,卻流浪到以奪權為傲的傲慢之國,被迫登上王位。
還真是夠諷刺啊。

『佐凝,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想要獲得死而復生的能力嗎?』
『妳不是跟我說這世界裡,有非常多人想殺了我奪權?』
『我可不想浪費我的力氣跟一群瘋子打。何況,如果他們知道怎麼殺我我都不會死,不就再也不會有這個煩惱了嗎?至少在我的肉體壽命盡頭前,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聽起來很棒,對吧?』
他逃避到寧可被羞辱而死,也不想挺身戰鬥。但他不是沒殺過人,只是不是親手,而是動了點腦,預謀、托人去解決。
寧可讓一具具自己過去的屍體在面前倒下,也要守著這王位。他知道自己無脫身的機會,何況,他也該讓收留自己的母親心安過日才行。
反正,他想遺棄能力的這份願望,不可能如願以償。

他不想戰鬥,寧願被殺。
他不想面對,寧願逃避。
他時常引起禍害,卻始終自願扛下。

因為他知道,有人能為他心碎。
無論是之前的那個女孩,或者是現在的母親。她們倆愛過自己,而他讓前者失望了,怎麼能讓後者替自己落淚?
他終於開始會在意他人的啊,只不過,方法極端了點。
不,講直白一點。
他只是不想看到比自己更珍惜活著的人,保護一具冷屍罷了。

「佐凝。」
鎮住的手端著酒杯,晃動的紅艷逐漸平靜。他的瞳中倒映出了母親的身影,在他回頭的那一剎那,他知道他以外的每個人,熱切地享受活著。
就連那個渴望死去的蕾亞特斯,其實內心也是活著的。
唯獨自己是個例外,又是個例外中的例外。
「是時候了?」
「待會兒喝藥酒的時候,慢慢地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撐住,別倒下了。」
「呵呵,您還真愛說笑啊,母親。」

「您覺得能忍受這幾十、幾百年來的折騰的傢伙,耐不住一點黃湯的毒?」

他不是很在乎自己的罪孽,甚至是毫不在乎。
自從來到魔都,他殺過人、也被殺過。
為了鞏住王權而用盡手段,害人反害己,最終這一切的罪過,自己死後都要連帶償還。
他曾冷漠的無視掉向自己求救的人。
他曾扼殺過對自己一笑在笑的人。
他曾結凍了關懷過他的人的心。

他什麼都幹過了。究竟是惡人、還是善人,他已經分不清了。
說他壞嗎?也許吧。但他也不是沒做過好事。說他善嗎?但他也做過無法辯解的惡行。凡事都是一體兩面的,他至今做過的一切,被誰喻為死神的親吻呢。
他累了。無論是哪裡的他、哪一次的他,心都已經槁木死灰。

心靈空洞的人,裝出來的笑容是最真實的呢。

踏上了台階,他伸手提過了瓷碗盛裝的藥酒。
無數的雙眼在台下望來,有愛、有恨、喜怒哀樂、抑或是其他能代表靈魂的眼神。
那些對他而言,都已經是奢侈了。
「敬永眠的一王子。」
第一口,眾人舉酒暢飲,台下嚐盡甘甜、台上舔舐酸苦。
「敬我們的魔王大人。」
第二口,有人以醉的失魂落魄,倒在血紅色的地毯上昏睡。台上的他依舊泰然自若。

他不在乎自己死後會不會進地獄,忍受多年來的惡行之懲除。
要宰、要殺,他都無所謂。不如說那些懲罰,是他用以贖罪的最佳方式。
會不會連撒坦也唾棄他?這樣最好了,因為他只能渴望他人唾棄他,能被掌管死的人所唾棄,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值得驕傲?
「敬新登基的──惡人。」
第三口,一乾飲盡,把苦澀、痛辣吃吞覆肚。
來啊,趁著痛快入醉之時,醺的自己雙頰泛紅,然後笑著迎接新的明日。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明天,所謂的王,就該那麼乾脆。

就算入了地獄,他也會笑著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