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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東叫做田崎源一郎,是個身體強健的老人。
 清瀨稍微加油添醋說明了走的境遇,對房東說希望能夠稍微延緩一下付房租的日期。房東泰然自若點點頭,倒是在聽到走的全名的時候微微變了臉色。
 「藏原走……。該不會是仙台城西高校的那個藏原吧?」
 像是在海邊被細微的浪花打到臉上一樣的表情,看不出是感到鬱結還是興奮,房東急迫的丟出問句。看到大概是對自己的過去略有所聞的人出現在眼前,走也開始緊張起來。他再度感到清瀨把自己帶到竹青莊來這件事越發可疑起來,稍微有點令人不快。走已經盡可能不想要再接近那個為了記錄被強迫奔跑、那個在隊友的忌妒心和競爭意識之間周旋的世界了。
 僵著臉,走微微低頭站在房東屋子的門前。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走的異狀,房東沒有再繼續執著的問下去。
 「好啦,要好好相處喔。不要弄壞我的公寓啊。」
 他只說了這些,便跑回開著電視的茶室裡。走想著自己一進門就看到了破掉的天花板呢,此時清瀨回頭對他說「不要說出來。」
 「只要那棟房子沒有垮掉,房東是不會過來檢查的。」
 
 浴室在主屋最裡面,更衣間有個大型洗衣機。牆上用圖釘釘著毛筆寫的紙條「晚上十點之後不要洗衣服,內衣褲請先自行搓洗。」彷彿是掛在旅館壁龕上的掛軸一樣,是非常有氣勢的毛筆字。正當走分心想著那字跡跟內容有著很大的落差時,關著燈的浴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有個黑人伴隨著水蒸氣走出浴室。突然被太多沒有預期到的事情驚嚇到,走撞上身後的洗衣機。那黑人驚訝的看向走和清瀨,一邊用毛巾擦拭身體一邊用完全沒有外國口音的日文打招呼「嗨清瀨。請問這位是?」
 「剛搬進來的藏原走。走,他是留學生姆撒‧卡瑪拉。他住在二〇三號房,是理工學院二年級。」
 「請多指教,走。」
 姆撒全裸著相當熟練的伸出手來。沒有握手習慣的走,生硬笨拙地與姆撒握了手。
 姆撒大概跟走差不多高,有著一雙看來深謀遠慮的眼睛。因為到目前為止遇見的房客都是非常躁動的人,終於碰到一個平凡穩重的住戶,走稍微鬆了一口氣。但也有稍微有點在意的地方。
 「為什麼洗澡的時候不開燈呢?」
 對走的疑問,姆撒閃過一絲爽朗的笑容。
 「為了鍛鍊自己。」他這麼說。
 「在黑暗裡泡澡,會給人帶來極端的不安感。但是我刻意如此做,就是為了能夠凝視自己。你要不要也挑戰看看?」
 姆撒的日文沒有絲毫缺失,卻因而聽起來略顯生硬,有種微妙的奇異感。
 「我下次試試看。」
 走一邊這麼回答,一邊想著這邊這個果然也是怪人。
 
 清瀨跟姆撒一起走出更衣室,終於獨處的走呼出一口氣。
 他把衣服脫掉,打開浴室燈開始搓洗身體。也有一陣子沒有去澡堂,走很久沒好好洗澡了。而且對走來說,這裡還是初次造訪的人家的浴室。洗完身體,走想起了什麼,起身關掉浴室燈。
 跟姆撒說的一樣,在黑暗之中入浴確實是件使人心惶的行為。他一不小心踢到浴缸內側突出來的小階梯,大概是為了年邁的房東而放的墊腳板吧?
 摸索著坐了下來,走在漸漸冷掉的浴缸裡伸直雙腳。黑暗中彷彿水也變的沉重。移動身體產生的水聲也因為心理作用顯得比平常更大。
 
 走閉上眼睛。對於新生活的恐懼與不安,與走一起在浴缸裡浮浮沉沉。「我們會給你生活費,其他就隨便你吧。」父母放棄似的這麼對他說的時候,臉上難掩的失望表情。每一天每一天繞在橢圓跑道上看見的四周景色。伴隨著漸漸露骨的侮辱,隊友粗暴甩上置物櫃的聲音。那些一個個通過走的胸口,走將自己的臉也泡進浴缸裡,只露出眼睛。
 漸漸覺得呼吸困難了。走沒有索求空氣,照著一直以來的習慣開始數自己的心跳。在跑步的時候,早就碰過很多比這要更痛苦的狀況。肺部充血,彷彿整個喉嚨都嘗的到血味,這種事走已經遇過很多次了。為什麼即使如此還要繼續跑下去呢?是因為想要在跑步裡面找到快樂嗎?還是不想要輸給任何人、不想要輸給自己呢?
 心臟激烈跳動著,到了彷彿已經可以掌握它的正確位置的程度。即使用濕透的手捂住雙耳,那聲音還是吵鬧的在體內震盪。走終於從浴缸探出頭吸進空氣,同時睜開了一直閉著的雙眼。
 從昏暗的浴室窗戶,可以模糊看見主屋旁邊的竹青莊。亮著的窗比剛剛更多了。那些光亮在浸泡於黑暗裡的庭院上,映出了窗櫺的輪廓。
 說不定姆撒也喜歡一邊看這樣的風景一邊泡澡吧。走想著。
 
 走回到才剛被分配到的寢室,那裡面擺了清瀨的毛毯。
 房間四周都傳來吱呀聲響,特別是天花板附近特別嚴重。天花板不間斷發出彷彿枯枝被踩斷的聲音。
 從今天開始,這裡就是我的容身之處了。
 走蓋上毛毯躺下來,鼻尖感受到榻榻米的特殊氣味。雖然房子還是不斷發出噪音,卻比露宿野外使人安心許多。
 閉上眼睛,睡意很快就降臨了。
 
 姆撒‧卡瑪拉在竹青莊的玄關和清瀨道別,上樓走回自己的房間。
 去年春天剛到這裡的時候,姆撒對於木造的房子感到非常不安,就連走在走廊上都覺得戰戰兢兢。姆撒故鄉的房子是殖民風格的石砌洋房。他完全無法想像世界上會有可以聽見隔壁說話的薄牆壁、和連要錯身都很難的狹窄走廊。
 但是現在,不管是這棟房子還是住在這裡的同齡房客,姆撒都非常喜歡。
 姆撒想到在房東家浴室遇到的走。如果可以也跟走融洽相處的話就好了。姆撒想起走像是運動選手一樣靈敏的動作,和他那雙帶著些許困惑看向自己、彷彿藏著堅強意志的瞳孔。說不定,姆撒想,說不定走也可以很快的習慣這裡吧?
 在姆撒房間隔壁,走廊左側併排的三間房間裡中間的那間二〇二號房的房門微微開著。姆撒經過的時候朝裡面瞄了一眼。這間房間的房客、社會學院四年級的坂口洋平,和姆撒對面二〇五號房住的、商學院三年級的杉山高志,兩個人正一起看著電視。
 「晚安。」
 覺得想跟誰說點話,姆撒開口打了招呼。房間裡的兩人回頭,說著「喔!進來啊!」隨興大方的邀請姆撒。
 接過滿是水珠的罐裝啤酒,姆撒跪坐在榻榻米上面。
 「KING又在看益智問答節目嗎?」
 看著在映像管上搶答的藝人,姆撒稍微有點呆滯。二〇二號房的坂口是會不惜錄下來也要看完所有益智問答節目的人。他在竹青莊被帶著揶揄意味的稱做「KING」,也就是「問答遊戲之王」。
 「那當然。」
 KING說。突然用力重捶手邊的面紙盒,然後對著電視裡的問題大喊
 「卡拉卡拉皇帝的公共浴場!」
 他好像是拿面紙盒來代替搶答按鈕。
 「跟KING一起看益智節目就永遠不會膩喔。」
 杉山一邊用手示意姆撒喝啤酒,一邊笑著說「他反應非常大。」
 
 杉山的綽號叫做「神童」。姆撒一開始很好奇這個人說話方式如此沉靜,為什麼會叫做「震動」呢?(註一)神童馬上回答「不是那個意思喔。」解釋道,
 「我以前住在山裡面的小村落。返鄉大概要花上兩天那種。啊、你知道『返鄉』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但是真的要花兩天嗎?我從日本坐飛機回國也只要一天而已。」
 「嗯。原來要去我住的地方比去你的故鄉要花更多時間啊。好像更深刻感受到那個村子有多偏僻了。啊、你知道『偏僻』的意思吧?」
 「我不太確定。是很鄉下的意思嗎?」
 「對的。我在那個村子被叫做『神童』。只是個區域限定的神童啦。然後『神童
』的意思啊,就是指神的孩子……」
 竹青莊的房客幾乎都毫不顧慮的用很快的語速對姆撒說一些慣用語。即使姆撒本來就有中級以上的日語能力,碰到慣用語還是不得不投降。但是只有神童在姆撒碰到聽不懂的慣用語和艱澀詞彙的時候,會詳細的解釋給他聽。多虧了神童,姆撒漸漸可以流暢的說日語了。但即使如此,因為模仿相當紳士的神童說話,盡量不使用學到的慣用語,常常被一樓的尼古醬嘲笑「聽姆撒說話感覺肩膀都要僵硬了。」
 
 喝著啤酒,姆撒也看了一會益智節目。
 竹青莊裡面有電視的就只有KING、雙胞胎跟尼古醬。因為尼古醬的房間實在是菸害太嚴重、幾乎無法靠近,KING又一直只看益智問答節目,想要看電視的人幾乎都會去雙胞胎的房間。
 現在也聽的到雙胞胎房間傳來電視的聲音,但是沒聽到說話聲。看來雙胞胎今天沒有被吵鬧的學長們打擾,兩個人一起安靜地度過夜晚時光了吧。
 KING完全不膩煩的不斷拍打面紙盒,從映像管外回答了每一個問題。進廣告的時候就拿起手邊的遙控器快轉。原來是錄影的啊。姆撒這才注意到。
 飛快跳過廣告,節目再次開始。這次不是搶答單元了,KING終於把注意力從電視機移開。
 「欸姆撒,你知道神童看益智節目的時候都靜悄悄的沒說話嗎?真不敢相信。」
 聽不懂對方到底在說什麼,姆撒歪了歪頭。KING轉向並排坐著的姆撒跟神童。
 「看到問題想要回答是人之常情吧。『魚字旁加上青色的青讀作……?』『ㄑㄧㄥ!』這種感覺。但這傢伙就一直坐在那沒說話耶!太不投入了吧!」
 「KING就算一個人看也會大吼大叫呢。」
 姆撒想起自己每天晚上都在隔壁聽見KING大喊一些毫不相干的單字。
 「那當然啊。問答節目就是為此而生的。我真搞不懂怎麼有人會跟地藏菩薩(註二)一樣直挺挺的坐著看。」
 是這樣嗎。姆撒想。
 「是這樣嗎。」
 神童說了出來,反駁說「我倒覺得KING是少數派。無法理解明明沒有參賽,為什麼還可以這麼激動呢?」
 「去報名節目參賽者試試看如何?」
 姆撒幫腔道。KING每天都在網路上搜尋益智問答的相關網站,相當熱切的研究那些題目。甚至不惜踏入人人避之不及的煙霧地獄,只為了跟尼古醬借電腦用。對於KING的益智問答節目狂熱,竹青莊的其他房客都遙遠的默默守護著。
 「從電視外回答得比那些有名的問答王更快更精確、回答更多問題。這才是真正的益智問答達人的樂趣所在。」
 KING挺起胸膛。他看起來雖然神經很大條,實際上卻是相當容易緊張的個性,所以是不可能上節目的。注意到這點的姆撒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神童也溫和應著「這樣啊。」
 
 感覺到KING稍微有點尷尬,姆撒決定提供新的話題。
 「兩位知道青竹來了新房客嗎?」
 「什麼時候來的!」
 「什麼樣的人?」
 兩人同時靠向姆撒。KING甚至把電視聲音調小了。這好像是對於KING跟神童都深具吸引力的話題。姆撒順著氣氛,說出了在浴室遇見走的事情。
 「應該是今天晚上來的。根據灰二說的,應該是準備要念社會學院。灰二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有種不好的預感。」KING低聲說道。
 「為什麼呢?走是很正直的好人喔。」
 「KING在擔心的不是新人的人品。」
 神童解釋「姆撒也知道吧?灰二一直在熱切期盼一〇三可以有人住這件事。」
 「是的。但是那怎麼了嗎?」
 「那是最重要的地方。」
 KING把手肘撐在盤著的腳上,刻意的用手摸了摸下巴。「姆撒,你應該也從今年春天不斷聽見吧。聽見灰二像是『番町皿屋敷』(註三)故事裡的幽靈一樣,一直碎碎唸著『還少一個人、還少一個人……』。」
 「翻挺抿巫膚是什麼?」
 「那個是……」
 神童正想要告訴姆撒的時候被KING打斷了。
 「絕對有什麼內幕。灰二絕對在盤算著什麼。」
 「為什麼青竹要有十個人入住這件事,會對灰二來說這麼重要呢?」
神童偏偏頭。KING開始了縝密的推理。
 「我住在這邊第四年,從來沒有……我現在沒在開玩笑喔。」
 「我知道。繼續說。」
 「從來沒有過十個房客的狀況。因為這裡只有九間房間啊。」
 「是這樣沒錯。」
 「但是今年不一樣,因為二〇一搬進了雙胞胎。從那之後,灰二就開始像是幽靈一樣唱著『還少一個人』對吧?」
 「確實如此,灰二很執著要湊滿十個人。」
 姆撒也點點頭。清瀨平常不太表露出自己的感情,對於竹青莊的騷動也總是淡漠以對。但是他好像有點太明顯的在急切關注,今年空出來的一〇三號房有沒有人住這件事。姆撒也稍微有點感到不可思議,那到底是為什麼呢?
 「到底湊齊十個人會發生什麼事呢?」
 「不知道。」
 KING爽快的承認,放棄解決疑問。「說不定會有數盤子的幽靈跑出來喔。」
 「比起起鬨說『有什麼內幕、有什麼內幕』,要不要再多分析一下呢?」
神童對離開對話又把注意力轉回電視上的KING丟出抱怨。但是KING已經再次被電視奪去注意力,只能回答一些意味不明的話語了。神童與姆撒兩人稍微又對清瀨的意圖討論了一會,卻也沒有個結果。
 
 二〇二號房陷入暫時的沉默。
 就連電視也等著挑戰者的答案,誇張的作出靜默效果。KING輕輕說,
 「不管是什麼,如果是對我們不好的事的話,我相信灰二會提早告知的。雖然偷懶不掃廁所的時候,那傢伙會很煩人的跑來抱怨,但除此之外是個好人吧。」
 是這樣沒錯。姆撒想。清瀨不可能會做出陷害竹青莊的房客一類的事。
 姆撒倒是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好的預感」。剛剛遇見的清瀨好像非常開心的樣子。就跟去年姆撒生平第一次見到雪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