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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es 冬測首日中午]

Charles目前率領的這支車隊站上世界冠軍頒獎台那年,他還沒有進入比賽團隊,而是跟數十位工程師待在歐洲總部的控制室內,透過螢幕和車隊進行連線。他們的賽車跨過終點線,確定獲得當年總冠軍的那個瞬間,不只一杯咖啡打翻在鍵盤上。媒體經理和空氣動力學專家尖叫著抱在一塊,所有人都在耳機裡唱歌,通訊系統亂成一團。

他記得那種興奮,在胸腔外部持續加壓的力量無預警抽離,使你不得不大口喘氣, 將鬱結在喉底壓力噴吐而出。日以繼夜的漫長工時、面對複雜科技難題的束手無策、大半年長途旅行造成的婚姻問題、資金壓力和對勝利無止盡的渴求都有了出口和解套。車隊有如薛西佛斯忍受痛苦,推送巨石爬上陡坡,再從世界之巔推落巨石,看它挾帶土石,聲勢驚人,滾動成全世界最快的模樣。

往日的美好時光。已經是距今七年前的事情了。

Erik中途進站調整過兩次,三個小時內已經在賽道上累積了七十圈,數字很穩定。技師的視線從一台螢幕追進下一台,車手的無線電寂靜無聲,比照排位賽模式,他們減低通話頻率,讓控制舵盤的人憑駕駛感受去測試新車反應。Charles和Hank待在維修區深處,前者注視腕錶,後者規律地抖著垂在高椅外的腿。

「你弄得我很緊張,停下。」Charles警告道。

「你們要打賭誰先過來嗎?」Alex從一旁插話,「五十鎊。」

「我把整年的薪水和配股都押在這新東西上面了,如今可是阮囊羞澀。」Charles說,「一小時看直線速度,一小時留意下壓力,再半小時確定車載鏡頭,十分鐘內會傳遍十支車隊,時間差不多了。」

「記者還是Shaw?」

「這就像把最可怕的兩個字放在句子裡那種遊戲。」Alex說,「套圈車和DNF(未完賽)。」

「第一彎撞車和維修區起跑。」Hank跟上。

「拜託閉嘴。」Charles呻吟道。

結果找上門的是FIA(國際汽車聯盟)和Moira Mactaggert。若要加入工程師們那個不祥的遊戲,這可能會是Charles的答案。他跟隨一名前來召喚的職員前往FIA辦公室,透過居高臨下的強化玻璃窗,能看到區域賽道。路面已經乾燥大半,除去Erik外,還有其他幾支車隊也在場上奔馳,聲響如遠山雷鳴。Charles穿過無人的會議室,前去站在窗前觀看。身側的另一扇門被推開,Moira走了進來。她在嚴冬中身著絲質套裝,正用一支鉛筆把頭髮往上盤,似乎沒料到Charles來得這麼早,神色有一瞬狼狽。他們沒握手,並非蓄意為之,Moira的雙手在頭上,Charles則握著他的拐杖。

「其他人很快就到。」她匆匆地說。

「希望如此。」Charles回答,「我不該離開太長時間。」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吧?」

「因為Shaw很大聲地抗議了?」

「在這之前我們不知道那東西真的能派上用場,測試時的數字似乎並不穩定。」Moira說,「碰上懸吊系統可不是太聰明的作法。」

「車手需要時間來習慣新技術,冬測前我已經提交過相關研發資料。」Charles含蓄指出,「當時沒有聽到反彈,現在也希望不會。」

「我們不根據你的希望做事。」

「那是朋友立場或者官方立場?」

他無意冒犯,但想自己惹惱了Moira。不令人滿意的發展。他們的再會少有愉快收尾,Charles怪罪自己。F1產業可說是紳士俱樂部之中的紳士俱樂部,他不知道她怎麼從這個充滿雪茄、溫白蘭地、強調睪酮素含量的獵場中存活下來的,但難感意外。Moira強悍,熱情洋溢,具競爭性且難以擊倒,以鮮明姿態,永遠停格在Charles記憶中最艱困的人生階段。共有的過去使她的積極帶怒意,Charles的調侃像譏諷,對話有如撿拾碎了一地的酒杯,隨時能把指頭如同絲帶輕易割開。有些人不會在同一個坑摔兩次跤,有些則長久地迴避那個坑,他們之中一人是前者,使另一人想起自己也曾經是。

他們拉出椅子坐下,Moira在會議桌最內側,Charles則選了靠近門邊的座位。室內一度安靜,他拿手掌摩擦座椅崎嶇不平的皮把手,嘗試從呼嘯而過的引擎聲音中挑出Erik的車子。他們在出彎口附近,強勁煞車佐以摩擦阻力超過一的高抓地力輪胎,賽車以極高的過彎速度衝進直道,聲勢誘人。

「你有按時去見你的復健師嗎?」Moira從房間的彼端問道。

「他隨行車隊,很難不見到。」Charles回答,「我很好。」

「我也是,謝謝你問起。」

Charles微笑,幅度輕微地在扶手上做了個手勢,Moira也就鬆開眉頭,順勢翻過那篇章。他們談起去年在阿布達比的慘劇。Moira問那是怎麼回事,Charles說這不好說,磁鐵的相同極端碰在一起會飛快彈開,兩個都想當一號的車手接近彼此就會相撞,天經地義。2019年他只離開了一場比賽,回工廠為次年研發做準備,他的兩架昂貴賽車就在缺乏監督下追撞成廢鐵,失去了那場比賽可能獲得的所有積分。媒體熱衷於重大損失,人們預期懲罰、鏡頭前的較勁氣話,合約和席位的調整或恫嚇,甚至他的兩位車手對此也有心理準備,隊內一陣風聲鶴唳。

「但你對此很沈默。」Moira說,「沒人聽聞你做出重處置,要知道業界有的也只是風聲。」

「從去年夏休,陣容轉變以後我已經生了半年的氣,說真的。」Charles答道,「顯然這不管用,股價也會下跌。我喜歡這份工作,樂意在這個位置上多留幾年。」

「你的上一位二號車手要聽話得多。」Moira提醒道,「他不介意給隊友提供尾流,如果指示要他讓車,他也會照辦。」

「可不像個世界冠軍會做的事,是不是?」Charles說,「考慮到他有多年輕,多快。確實缺乏了一點好勝心。」

「他替你得到的積分更多。」Moira說,「而且不會打你。」

「沒人打我。」

「我猜令人慶幸地沒有鏡頭拍到。」

「妳得整理一下妳的資訊來源了。」

Moira對此做了個不太買帳的表情,她梳過耳後的手指上戴著款式簡單的訂婚鑽戒,Charles看到了,只是垂下眼,把禮貌微笑埋在手掌內。

幾個FIA職員陪同賽務總監進來了,Charles起身招呼,他們都在Moira那側坐下,沒人帶著咖啡和貝果,是個好跡象,時間不會拖得太長。一台筆電被放在手臂距離之外,循環播放同一段錄影畫面。為便於觀測車手與賽車運作、取締違規,和最重要的:獲得電視轉播帶來的龐大經濟利益,車隊在賽車上都裝置了至少四個車載鏡頭。現在畫面裡的影像就來自透過位在車手頭頂之上、T架擾流板內的小鏡頭,拍攝範圍從車手的雙手、方向盤、前輪、車首再延伸到前方賽道狀況,像那種第一視角的賽車遊戲畫面。手是Erik的手。手套在右手腕處有塊黑紅黃國旗圖樣,在他進行左彎時會露出畫面。

Charles看著Erik的雙手掌握舵盤,在入彎煞車減速時身軀前傾,幅度輕微地下壓方向盤,賽車前輪的前束角便往外側張開,像一雙外八的鞋尖,出彎進入直道後,全油門加速,離心力作用下,順勢拉起方向盤,使前輪恢復平行。

Hank將此新裝置命名為「雙軸轉向系統」

Charles在會議桌上解釋其運作方式。在彎道減小前束可以增大輪胎觸地面積,獲取更大摩擦力,進而提升過彎的操控性和速度;進入直道後,再透過增加前束來達到減小前輪摩擦阻力的效果,減輕輪胎升溫和過度消耗。那是概念上相當單純、但精巧的設計。幾個賽季以來,Charles的賽車在直道速度上打遍半數車隊,但自從離開中游苦戰,進入前三強之爭以後,保守策略的選項已經被從檯面移下。他們在低速域彎道遇上的下壓力、轉向不足的掙扎是不爭事實。為此他大刀闊斧更換動力單元設計,起用了Hank McCoy──大概是賽車界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總技師──和他帶進隊內研發、測試兩年的新裝置。冒險、年輕和絕頂聰明可說是董事會最不見容的三項特質,Charles費了很大氣力才保留住自己的決策權,也多少賭上了將來的職業保障。

眼前的方程式很單純:他擁有了夢寐以求的車手,現在得打造出最快的車。

「列入會議記錄,因為我們剛剛收下地獄火車隊正式提出的抗議。」賽務總監翻閱一份在冬測前由Charles提供,給FIA作為紀錄的概略報告。「他認為根據技術規則第10.2.2條和第10.2.3條,禁用主動式懸吊系統的部分,還有第3.8條:『關於任何對賽車空氣動力學性能有影響的特定部分,必須遵守與車身相關的規則,而且完全地固定在賽車的整個彈簧上』你們在新技術開發上違反了條例。」

「我相信這不成問題,」Charles說,「開發期間我們已經和FIA洽談過很多次,包括不公諸於眾的細節設計也記錄在案,一切合法。」

幾個職員相互交談,在紙面和電腦裡做記錄。擦邊球的新技術推出,車隊提出異議,會議就要被召開,他們在長桌上走過一個既定形式,指摘與駁斥結束以後,事情就脫出Charles的控制範圍內了。在正式結果對外公佈前,FIA會進行漫長的內部討論,那涉及堆積如山的規則細項、更高層的利益交換與權力較勁。

議中一直沈默地盯著錄影畫面的Moira送他出去。

「他很行。」她說。

「我知道。」

「後備軍一個比一個年輕有才華,不是所有車手都能得到第二次機會。」Moira說,「他很幸運,如果他忘記這點,你得提醒他。」

「車手有自己的四季,冬天過去,春天就會來。他們總能調節好自己的狀態,只是需要的時間長度不同。」

「我在說別被騎到頭上了。」

「如果你們不致力於制定讓賽車變得更慢的規則,他也許能像羽毛一樣飛起來。」

他們並行到辦公室與維修區的中間點,Moira止步,就陪行到那裡。她微微一笑,探出手臂,掌心含住了Charles的左手手肘,片刻便鬆開。有段時間她的手一直擱在那裡,起初像錨,而後成了重踩而下的煞車,使輪胎鎖死,車體失速打轉。此刻那動作自然熟稔,不帶他以為即將襲來的尷尬情緒,令他頗感意外。

「如果可以,試著他媽的贏一次。」Moira語氣溫和地恫嚇道,「去年的直播看得人胃痛。」

「我不知道妳是我們車隊的粉絲。」

「有段時間了。」她說,「我傾向於為你加油。老習慣。」

她轉身走開,行出一段距離後,Charles才想起喊她。

「我還沒說恭喜。」他抬起手,指著自己的無名指。「婚禮日期訂了嗎?」

「你超級不受歡迎。」Moira笑罵,「但我會寄禮物清單給你,記得挑最貴的送。」

Charles快步走回維修區,途中遇見了從休息區用過餐出來的Emma,便將她帶在身邊,阻擋湧上前來詢問新技術內容的記者。她像面鐵壁,嫻熟地喊出那些記者的姓名,用她鑲嵌閃亮水晶指甲的手掐住了攝影鏡頭,使Charles順利進入維修區。

Erik的賽車剛在引道上熄火,被幾個技師推進車庫,圍繞著車體裝上各種冷卻裝置。Erik除下方向盤和固定架,手腳並用地爬出車艙。Charles始終喜愛這一幕。他的四肢瘦長,落地輕盈,全無多餘動作。頭盔銜接一段飲水管,車衣腹部伸出連接車艙通信裝置的電線,仿若人與機械融為一體,賽車是他們軀體的延伸。

Erik摘去手套,除掉安全帽,從頭頂扯下只露出雙眼的防火頭套,還沒來得及整理一頭亂髮,就和車庫後方的Charles對上視線。

去年的義大利站,他們的賽車在變速箱上出了點問題,導致Erik的賽車從第4位掉到後排,最後不得不在第25圈時停車退賽。那是夏休之後的第三場比賽,Erik從地獄火轉隊過來不久,渾身怒氣,亟欲表現。他沒搭乘接送的工程車,一路跑回維修站,衝進車庫後方,砸掉手裡所有拿著的東西。如此表現Charles在車手身上見得多了,但他們多半能在發洩自己的怒氣時,於理智上作出妥協,扔體積小而輕的東西諸如手套。Erik不是如此。他手裡正好拿著頭盔,臂力驚人,那東西全力飛射過來,打在經過的Charles腰上,痛得他有幾秒時間沒能馬上支撐自己站起來。因為並非有意之舉,Erik也嚇壞了,他在走道上抓著Charles不放,吼每個靠過來想幫忙的車隊成員。Moira的消息並非空穴來風,萬幸沒有媒體拍下那個畫面,否則Charles如同一只保齡球瓶倒下的畫面就會永遠留存於網路世界。Erik對此事的罪惡感也使他的氣燄收斂,總地來說好處大於壞處。

即便如此,他抓著頭盔快步而來的模樣還是使人反射性退卻。

「解決了。」Erik說。

「什麼?」Charles問。

「轉向不足的問題。」他說,「你說會解決它,它被解決了。」

「噢。」

「早上氣溫很低,但外束角度改變的時候,前輪的升溫效果變好了。」

「很高興你喜歡,但我們剛剛被Shaw抗議過,現在得看FIA那裡的決定。」

「我不擔心。」

「真的?因為雖然我這麼告訴他們了,但還是有點擔心。」

「嗯,」Erik咧嘴一笑,「因為到了必要時刻,你很有說服力。」

他的手指繞上Charles的後頸,姿態堅決地重重搖晃了一下。剛剛離開溫度和速度都異常高的車艙,他的手很燙,握力強勁,光是靠近過來的短暫瞬間,Charles都能感覺他身上發散出來的騰騰熱氣。Erik說完便回到了車手位在維修站牆邊的私人空間。那裡有安置頭盔和手套的層架,和一個單人座位。他的筆記本也在那裡,Erik整個人在椅上蜷縮起來,往紙上飛快書寫,記下對新車的感受和需要再修正的部分。

接著要在下午進行測跑的Logan到了,他來到Charles身邊,做了幾個拉筋的動作。

「真是可愛得不得了。」Charles指出。

「是嗎?」Logan說,「這只是瑜伽。」

「不是,我是說Erik。」他說,不可置信地盯著Logan。

「什麼?」

「你看他,在那裡咬自己的手指。」

Logan看了一眼在牆邊咬著指節寫字的Erik,心中不起波瀾。

「你得停止看那些BBC荒野間諜紀錄片了,Charles。」Logan說,「不是所有動物都很可愛。」

「你就不可愛啊。」

「然後你得開始對我好一點。因為不像Erik,我是有感覺的。」

他們開始把尖叫的Logan塞進車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