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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又一次,黑袍人看著驚醒的他,又或許是黑袍人刻意給他如夢初醒的驚恐。

今夜回到爪痕旅店也必然難眠,但牛車寧可失眠。他不能再夢到這樣的事。

他跑到鞣革匠的工坊過夜,想當然地被鞣革匠數落了一頓。「你這麼閒,明天早上去幫養豬的,順道把我的豬皮拿回來。」鞣革匠把他趕出工坊,「別睡臭了我的工坊,要睡去豬圈睡。」

牛車當下已經睏得快直直倒下,卻聽了鞣革匠的話,意識朦朧向豬圈走。養豬人早上起來時還以為遭了賊。牛車被拍醒後,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宿醉似的頭痛。

他幫忙遛豬,鞣革匠給他一個麻袋,讓他拾一些栗子。小豬在地上漫無目的地吃果實,他跟著小豬,拾起那些長刺的果實。當小豬在樹下打瞌睡時,他便站在山坡禿樹下發呆。枯枝後便能看見丘陵上的修道院,天色晴朗,一切都過份清晰。

小豆以後也不見他了嗎?

他不該畫畫的。他沒有藝術的天賦,為甚麼那天想畫畫?因為小豆送他禮物,愛惜他,他就可以得寸進尺了嗎?他為甚麼不想想小豆為他犯了多大的險,從小就因為他受父母遣責,現在還得被修士懲罰?

為甚麼他膽敢奢求小豆,為他付出一切,而他又甚麼也給不了小豆?他只敢偷偷畫下小豆的容貌,連向小豆坦白的膽子也沒有。

他蹲在秋葉中,吸著鼻子哭了。

神搶走小豆,修道院囚禁小豆,盜賊傷害小豆,每一次他都有理由指責上天,但這次是他的貪念趕走了小豆。

「掘墓工!」

獨臂的養蜂人扛著大麻袋,又踢了踢他的袋子。牛車完全不想抬頭,把臉埋在膝蓋上,沒有作聲。「喂!你在找栗子嗎?」

「那邊有人被栗子打到頭啦!」養蜂人轉而踢向他的小腿,「我栗子拿得多,一隻手顧不到他!」

「你是吃了麵包沒有氣力站起來嗎?我才不吃斯佩特送來的麵包,我把他趕出去,我有栗子好過冬,不用勞煩蜜蜂就有甜食。麵包,我呸!」

「到了春天,我再種栗子樹,到時候就有栗子蜜。冬天是蜜蜂休息的時間,到了春天他們又可以好好開始工作。冬天是艱難的,但我相信我的所有蜜蜂都會存活!」

嗡嗡嗡,踢踢踢。牛車一下子從落葉堆中站起來,紅著眼睛如惡魔,質問:「人在哪?」

「就在那斜坡下啊。」杜蘭彷彿隨手一指,「趕快去,他頭都流血了。」

牛車像躲避蜜蜂般跑了。杜蘭尚有冬天要料理,順手拿起他的麻布袋,飛快地往相反方向跑了。

遠離那煩躁的聲音,牛車才有辦法呼吸。他用袖子擦擦眼睛鼻子,也不想顧小豬了,打算順著斜坡回城。

怎料,黑兜帽白長袍的修士便坐在落葉之中,摀著自己的頭皮。牛車腳步急起來,差點從山坡滾下去。他半爬半跑地來到修士身邊,按著那微顫的肩膀,「小豆!」

小豆不肯把貼在頭皮的手移開,但指間有著血痕,還好血沒有一直湧出。牛車四周張望,並沒有人,也沒有野獸,心急如焚地問:「怎麼受傷了?」

小豆咬著嘴唇沒有說話,蜷縮著身子,就像小時候身上哪裡弄傷時一樣。牛車這才發現小豆的長袍下還壓著一個麻布袋,而小豆的的腳邊還有幾顆碩大的栗子。

牛車深惡痛絕地踢開栗子,然後拽走小豆摀著自己的手:「有刺要挑走。」

小豆這才把雙手放下。剃髮禮後的頭皮理得乾淨,金黃的刺就像幾根頭髮那樣立在頭皮上。牛車脫下手套,兩三下就把刺挑光,拿小豆乾淨的袖子一擦,血就不怎樣流了。「好蠢。」小豆鬱悶地嘟嚷著,「為甚麼我要當修士呢?」

對啊,你為甚麼要當修士。牛車抿著嘴唇。

小豆低頭看著自己鞋尖,問:「你來拾栗子嗎?」

「嗯。」

「我也是。」

兩人無言。牛車去了三天河邊,小豆也沒有出現。這次相遇竟有點似是初春時那樣,兩年不見的陌生,卻沒有同樣的激動。「對不起,又是我對不起你。」小豆跟他一樣抱著膝蓋。

「你沒有。」牛車不敢看小豆的臉,但是他的手忍不住靠近了那頹喪的手,「我可以等。」

「要是你永遠也不可能等到?」小豆逃避他的手,把手收進長袍的層層布料之中,「修士可以整輩子在修道院,足不出戶。」

牛車回答不了,即使他可以花一輩子等,但沒有結果的等待又有甚麼意義?他只是沒有等待以外的選擇,人生漫長或短暫,沒有這場等待就變得漫無目的,如同瘟疫年代。他陷入沉默,他厭棄答案,寧可在沒有答案之中等待。

「牛車,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小豆把臉埋在雙掌之中,「我甚至後悔過,但修行是一生的誓言。」

「我知道。」

「你不懂我的意思,你真的不懂啊。」小豆強行扯起嘴角,好樣手掌下的表情不太難堪,「我們可以天天見面,終生不分離,但我一生只能以兄弟的友愛來愛你。這不是等待,是折磨,而且是我去折磨你。」

「這不是折磨。」

「你還是沒有明白!」小豆用力捏住身邊的落葉,手掌之中是葉脈斷裂的聲音,但是他臉上只有疲倦的悲傷,「你會因為我下地獄,牛車,我怎可能讓你到地獄去!」

牛車把小豆扯進懷裡,他們墮入落葉之中,就在夢裡那般相擁,牛車喉嚨裡卻是一陣酸澀:「那你就要在人間拋棄我嗎?」

「是我沒法這樣留在你身邊!」落葉中的小豆並不想放開他,嘴裡卻是驅離他的話,「你的人生還很長,以後你會遇見喜歡的女人,你們會有最好的兒女,而我不但是男人……還是修士,我甚麼也給不了你,只要想到你死後因我飽受煎熬,我就後悔得很,為甚麼我要回來──」

「地獄就地獄!」牛車堵住他所愛的嘴唇,他沒辦法繼續聽小豆說話。

小豆吃了一驚,想從落葉起來,他將小豆緊抱不放,把驚慌的小豆圈到自己身下。

小豆完全不敢回應他,卻任他抱在懷裡,不知道他親吻小豆時,小豆是否正為他誦經,好讓藍天裡的神寬恕他的罪。他不願意放手,直到小豆流下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臉。

「小豆,小豆……我會聽你說的……」他埋頭在小豆的頸窩,嗚咽道,「這樣就夠了,我只要這麼多就好,只要你不離開我,你說甚麼我都會做……」

胸口激烈的情感漸漸平伏,他們仍在落葉中無言相擁。沉默之中,他沒有完全失去愛。牛車看了天空一眼,也許他向神妥協了,但又有甚麼比得過他懷裡的希望?

他願意用一生的退縮換來一絲希望。

春是寂寞的重逢,夏是悲憤的疏離,這個秋天他終於選擇了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