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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吐吐舌。正洙哥--帶領與照顧他們的大貘--都不在意,他當然就順其自然。當然他也聽過其他的哥對正洙哥說,你隊裡那個李東海,總得想個辦法吧? 正洙哥就是聽見了,也就只是笑笑。看見他的時候,也不忘要摸摸他的頭。都說正洙哥是最嚴格的,他想,同一組裡的厲旭與圭賢,甚至都被督促著提前接受考試,好好地穿上大貘專屬的兩色長袍。 偏偏正洙哥就是從來都不催他。偶爾鐘雲哥瞪著他說,再考不過就沒眼淚吃的時候,正洙哥還會替他緩頰。獨特啊,這時候,鐘雲哥就會皺著眉頭說,你是怎麼了?規矩你應該比我們都清楚啊,這對你、對李東海的評價都不好吧?偏偏在這樣的時候,噩夢神就會出現。 噩夢神金希澈,管的就是人世間的噩夢。大貘們在人類的世界裡搜集噩夢,他的任務則是一件一件地檢查,確認每一個噩夢的尺寸都是對的;悲傷、可怕到會把人嚇出點什麼好歹的,就要修剪。每隔一百年,大貘裡就要挑一個去受訓,要是能夠考過考試,就可以被稱為噩夢神。 --不過,說到底還是貘,雖說掛個神的名頭,歷來噩夢神大多都與大貘是打小一塊兒長大,也沒什麼地位高低之分;這一屆的大貘裡,與金希澈交情最好的就是朴正洙。金鐘雲偶爾要念這個哥,金希澈就能那麼不早不遲地出現。 『哎,你別管李東海的事了,反正赫宰會看著。』 金希澈總是這麼說,然後就非得把金鐘雲拉走;有時候是要拐著金鐘雲去受訓接手當噩夢神(這時金鐘雲就會斜眼看他說,你當我傻的嗎?)有時候金鐘雲也嘆一口氣,看著這個噩夢神說,不是講好了,你要把以前的事情忘了嗎? (是這樣的,金希澈還是個小小貘的時候,就被選定要去考噩夢神。) (他通過考試的那一天,小貘們都知道,發生了一件事。) (然後,這兩個原先交情很好的哥,就變得怪怪的。) (也說不上來是哪裡怪,畢竟小貘們只知道發生了一件事。但是什麼事呢?) (聽說他們鐘雲哥知道,但誰敢去問鐘雲哥這種事啦?) 01 看著金希澈把金鐘雲拉走了,怎麼說呢,朴正洙也覺得自己似乎哪裡不大對勁。 畢竟,金鐘雲也是在他的督促下,以最年少之姿考過大貘的考試;申東熙與崔始源當然就更不用說了,李赫宰甚至只比金鐘雲晚一天。而且,更上頭的老師,其實也透過幾次口風,希望李赫宰盡快通過實習,自己去帶一個隊。 李赫宰一開始沒當一回事,但幾次下來,聽著老師似乎認為可以順水推舟了,他就立刻寫公文交上去,說是自己沒有要離開這個隊伍的意思。 哎,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依賴心太重。上層的老師搖搖頭,不過,貘嘛,當然也沒有什麼非得怎麼樣不可。老師念了幾回,雖然覺得可惜,但還是撂開手,說是交給小特處理吧。朴正洙就是只能苦笑著,李赫宰也不完全是留戀,他知道,這個弟弟,其實是在等李東海。 一開始考大貘,那是沒辦法(晚考實在太丟人啦)。實習這個事情,李赫宰就是鐵了心要等李東海。你就不能用點心嗎?李赫宰幫李東海補習的時候,也時常就這麼嚷嚷起來。 但偏偏呢,李東海就是聳聳肩,試題他都做得爛了,要繼續去念課本,他還寧願去翻收上來的眼淚吃。大家都喜歡漂洗、曬乾過的眼淚,說是沒有那麼多情感,吃下去比較清爽順口。 但他就喜歡咀嚼那些還沒消褪的情感。開心的,難過的,遺憾的,悵惘的,時常吃著吃著,自己也跟著哭出來,這時他也會順手撿起自己的眼淚吃。 --不會很奇怪嗎?(大家想是這麼想,但會明顯擺出討厭表情的,也只有李赫宰啦)而看著自家的哥哥還賴著當實習貘,兩個忙內也樂得一起偷懶。畢竟,大部分的貘還是喜歡悠閒度日,李東海雖說時常被叨念著做為一個小貘也太老了點,但這不妨礙當哥的、或是弟弟們喜歡去他那裡打發時間。都是帶著眼淚去嚼吃的,就是李東海手邊的那一袋子特別不好入口。李東海呢,也就是笑笑地在嘴裡塞一把眼淚。偶爾李赫宰錯拿了他的吃,一臉的不忍卒睹時,他也正好大笑著扳過那張臉,用親吻安撫他的這個貘。 (吃自己的眼淚實在是太奇怪了,李赫宰一提起來,就是滿臉嫌惡的。) (但規定沒說不行啊?李東海一邊吃,一邊也沒有聽李赫宰還在囉囉嗦嗦什麼。) 朴正洙在一旁看著,其實覺得沒什麼不好--但就是這一點奇怪。他抱著手臂,看著金希澈把金鐘雲拉走。他站在貘的宿舍前,心裡想著,為什麼他對李東海就是缺乏要求?這不好,他告訴自己。評價倒是沒什麼,只是東海那孩子,總不能一輩子當小貘吧? 也在這個時候,心底很快就有個聲音說,那有什麼要緊的?別去勉強東海;連讓他細思的空間都不給,這樣的思緒很快就替換過覺得不好的想法。在他感覺,自己只是愣了一下,就想起了今天得跟李赫宰對一對之後去人類世界的時間。一想到這個,他就認為要去辦公大樓,哎,人一多手續就多,他一邊想,一邊邁開腳步。 「喂。」 「嗯?」 「考試的事情」待在李東海的宿舍裡,李赫宰整個人躺在沙發上,一邊還扯著腦袋底下抱枕的角度。「你就不能想點辦法?」他對著李東海說。 「什麼辦法?」靠著沙發坐在地板上,李東海戴起眼鏡,正翻著一本填字遊戲玩。哎,你還在玩這個?李赫宰忍不住要碎碎念起來,有這個時間,你不如去…… 「去唸書?念啦,我就考不過,那有什麼辦法。」 說話是說話,眼睛還是盯著填字遊戲看。李東海沉吟了一會兒(李赫宰還以為他在想填字遊戲的問題)便說,十幾次耶,題目我都背起來了,不信你隨便找一題問我。 是沒錯。李赫宰一下子又躺回沙發上,一邊還在嘟嘟囔囔。每年考試前都幫你複習,明明做模擬試題都沒問題的,為什麼就是考不過啊?運氣不好啊,李東海理所當然地,哎,反正就這樣了,你不要想太多。 「什麼不要想太多?」李赫宰皺著眉頭,反手敲了李東海一下。 「我才不要一直自己去人的世界……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跟我,要一起去。」 這個嘛……李東海含含糊糊地,只是撥開李赫宰的手。喂,他喊了一聲李赫宰,這個我拆不出來。把填字遊戲塞給躺在沙發上的那一位,然後自己從地板上站起身。 「你幫我看一下,我要去拿點東西吃。」 「幫我拿一點……我不要太生的喔!」接過填字遊戲,李赫宰很自然地翻看起來。他一邊用鉛筆戳戳自己的腦袋,一邊喊了一聲;李東海則只是揮揮手。 * 不然他能怎麼樣?坐在行政大樓外的階梯上,穿著小貘外袍的李東海手裡捏著報名表,撐著臉,看著稀稀落落的大貘、實習貘與小貘來來往往。偶爾有個認識的跟他打招呼,或者聊幾句。 然後,就從他身邊走開。 是這樣啦,他知道的,大貘們有大貘的工作,實習貘也有實習貘的進度,小貘們當然得去上學。像他這種明明已經長大了,卻沒辦法實習、當然也不能去工作的,就只好像現在這樣,找個地方曬太陽。 正洙哥匆匆忙忙地從行政大樓裡出來,看見他,只是摸摸他的頭說,這次考試要加油;希澈哥則是要進去一趟,只幫他看了一下報名表,挑出一個錯字(順便嫌他的字太醜)。 鐘雲哥早就是有名的大貘啦,帶著厲旭與圭賢一起要進行政大樓,看見他在,當然是一起說了好幾句話,你快把認證考考過去,鐘雲哥是這麼說的,哥帶你去人的世界,你不是最愛吃生的眼淚嗎?去那邊吃吧,哥給你找! 已經是實習貘的金厲旭轉頭對曹圭賢說,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跟東海哥一起實習耶?曹圭賢努努嘴,所以我要慢一點實習,這個成績優秀、但就是不肯申請實習結業的忙內說,東海不能跟赫宰一起跑掉,要跟我們一起實習喔! 像這樣孩子氣的發言,當然是被金鐘雲拍了一下手臂,你們也得加油點啊,金鐘雲說,原來還在與忙內們聊天玩耍的李東海就是吐吐舌,一邊揮揮手,看著自家的哥帶著忙內們走遠了,才又坐回階梯上。 哎,東熙哥不會不來了吧?他一邊心想,一邊其實盤算著,是不是乾脆回宿舍、拿幾袋眼淚出來吃?而通常也就是在這樣耐心即將告罄的時候,在等的那個人就會出現。他們以前胖胖的東熙哥慢慢走上台階,看見他手上拿著報名表,就是一拍額頭。 「我忘了是今天--是今天嗎?」也已經是有名大貘的申東熙,忍不住要掏出自己的筆記本看。看著自己確定是跟這個弟弟約了今天碰面,只好又一拍額頭。 「走,去我辦公室。」他一把拉住李東海,李東海原來要說一些,其實不報名也可以,之類的話。不過這麼多年了,這哥還是認真得很。他也就只好跟著趕上申東熙的腳步,一起踏進行政大樓。 「找張椅子坐。」管著小貘考試的申東熙,一進辦公室,就趕緊去找自己的印章。擺去哪裡啦?找了幾個抽屜找不到,他才想起來,自己幾天前就記掛著李東海的事,還提前放在袍子的口袋裡。總而言之是翻出了裝印章的盒子,拿出印章與印泥後,他伸出手、對李東海說,你那個報名表給我。 「哥你記得啊,不能真的遞上去……去年沒辦法拿報名表給赫宰看,他囉嗦好久,一直說要問問看有沒有人可以幫他問到怎麼會連報名表都不見了。」 李東海唸唸叨叨的,把捏在手上的紙交給他。知道了,申東熙一邊打開印泥盒,把印章在盒子裡壓了壓,接著往報名表上一蓋。 「不過明年要想辦法了,聽說勝浩哥明年就會升上去,到時候考試部門不知道會是誰主管。」如果是不熟的人,就沒辦法拿這張表去蓋個章之後拿回來。申東熙與李東海都還記得,安勝浩去年一個沒注意,又把報名表往上頭報;結果更上層的人不明所以,看著是李東海的名字,就在上頭蓋了不核可的章,直接退件。 「哎……乾脆我跟赫宰說,我不考了。」 簡直是要耍賴的,李東海挑了一張旋轉椅坐下,接著轉一圈。 「我就一直當小貘好了,反正又不會怎麼樣。」嘿嘿,李東海一邊說,一邊露出一個爽朗笑。申東熙其實是知道內情的,但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他就是嘆一口氣,摸了摸這個太大的小貘腦袋。 「赫宰遲早會知道。」是摸著腦袋,但卻不總是慣著。再怎麼照顧疼愛的,該說的話還是得說。李東海也習慣性地靠了靠申東熙的手掌,等那個遲早到了再說,他知道這哥說的一點錯都沒有,但他就是不想做那些正確的事。 (在那之前,他抿著唇;總之,先瞞著赫宰就是了。) 02 關於噩夢神金希澈,總是有許多關於他的屬實、或不屬實傳說。 好比說啦,他是歷來這麼多貘裡,唯一一個一出生就被宣告要去當噩夢神的;或者是,他可能是唯一一個不會卸任的噩夢神。甚至有貘說,那些做了太過份的惡夢的人類,會被他這個噩夢神一口吃掉。 (金希澈當然聽過這些傳言啦--但他就是翻翻白眼。) (我吃人幹嘛?他說,又不好吃。) 不過,傳言通常都不是空穴來風。 通常,擔任噩夢神的貘,會比其他的貘再活得久一點。一百年一次的選拔,被選中的小貘通常都會掙扎一下(畢竟除了一般的小貘教育外,還得另外接受噩夢神培訓。對過慣團體生活的小貘來說,那可是想想都覺得可怕的事!)金希澈還是個小貘的時候,當然是非常抵抗的。 甚至有個說法是,這個小貘很可能是唯一一個就算通過考試,也可能會逃跑的貘。 掙扎到朴正洙申請實習結業的那一年,金希澈也剛好要接受噩夢神的結業考試。實話說起來,金希澈那時確實也一邊圖謀、打算就算考過了,也肯定是要逃回這一頭的。 (噩夢神的辦事處沒設在行政大樓裡,距離這個貘集落走路要半小時。) (變成貘跑是比較快。) (不過金希澈通常用走的。) 結果他沒有。他上任、註冊、宣示、就職,做得可圈可點。其實氣質也像啊,小貘們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也說,雖然噩夢神就只是管著噩夢、甚至不讓噩夢惡化,但那種夢摸久了,小貘們交頭接耳地說,就是很可怕啦! 而差不多是李東海在申東熙辦公室裡偷懶的時候,金希澈正好從大階梯上走下來。身上穿的黑色袍服當然是很惹眼的,惹眼到朴正洙走上階梯時,一定會看見他。 「怎麼你最近老往這邊跑?」既然是看見了,當然就要聊兩句。朴正洙就是聳聳肩,東海要考試了,他說(與這個人一起站在階梯上講話)我來問問看狀況,不要又忘了報名。哎,這個人一邊說,一邊就伸了個懶腰,看看今年能不能考過吧,上頭也一直要赫宰趕快結束實習,還有圭賢跟厲旭呢。 「嗯?是壽根哥說的?」 習慣性地要拉住這個人,想著不會伸個懶腰就摔下階梯吧?金希澈一邊很快地盤算;你別去煩壽根哥,朴正洙並不反抗,但就是忍不住要念幾句。 「東海的事情我再看看怎麼樣幫他補習,今年讓赫宰結束實習,明年厲旭跟圭賢就可以跟著結業了。」是不大想逼這個弟弟,但幾個哥一直來說話,抱怨怎麼那麼多實習的都不結業啦?他也只好走這一趟。 (但李東海的事倒沒人提。)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奇怪,但又很快地被其他的事轉移開注意力。) 「知道了,我就是去問問狀況。」心知肚明李東海當然不可能通過考試,那位哥也曉得,但這種事呢,他伸出手,握了一下那個人的掌心(得去跟壽根哥打個招呼,他想)反正我就是去聊聊天,他故做輕鬆地說。接著便轉過身,抬頭看這個行政大樓一眼。 * 「請進。」 安勝浩一邊整理他的辦公室,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一點都不意外,接下來就聽見金希澈說話的聲音: 「Tony哥這麼快打包了?」 「上頭派下來代理的前輩要進來了嘛,臨時才整理不好。」安勝浩,通稱Tony,是這個貘管理處考察組主管。金希澈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這是他很熟的哥了,也算是看著他們長大。真要說起來,其實他今天還真的沒打算要來找這哥。 只是在階梯上碰到朴正洙,他就想,還是來找勝浩哥聊聊好了。 「我說啊。」他還在想怎麼開口,安勝浩就一邊繼續把東西塞進紙箱裡,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如果你要講那件事,那我真的幫不上忙。」 「我還沒說什麼事呢。」他就是笑嘻嘻地,用三言兩語掩飾住自己的字斟句酌。安勝浩轉過頭看他一眼,搖搖頭,又轉回去。 「你們隊上的金鐘雲、申東熙、崔始源,都該升上去了。上頭問了好幾次,為什麼小特那個小隊沒有人往上補,正考慮要找他去問話。」 他還沒說,李赫宰早該結束實習,結果就是不申請結業;金厲旭跟曹圭賢作為初階實習生也太資深了,結果兩個人連續考砸三年。當然啦,他知道為什麼。 別說朴正洙其實沒意願升等,他們,安勝浩與金希澈其實都知道,朴正洙不可能再升等了;孩子們早該被升到更高的職等,去其他辦事處工作,或者教導其他的小貘,換句話說,也就是得離開朴正洙這個哥。 這些崽子會想盡辦法不考試、考砸,說穿了就是不想讓這樣的事發生。 「不是讓始源去其他辦事處當代理隊長了嗎?」金希澈一下子警醒過來。真要說起來,他也拿這些崽子沒什麼辦法。 李赫宰早該結束實習,但總想著與李東海一起成為大貘。安勝浩是勸過他的,就跟赫宰說實話吧,讓他趕緊結束實習,至少撥時間出差去其他的辦事處當代理隊長。你總得要讓他知道,他有得保護的人了。 金希澈也知道。幾回約了李赫宰喝酒什麼的,他其實想說實話,但看著李赫宰喝得醉眼迷濛的時候,還在說李東海趕快實習吧,他想跟李東海一起去人的世界啊。 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上頭說什麼,對我們其實也沒什麼強制力。」 「話是這樣說沒錯。」一聽見金希澈這樣說,安勝浩就知道這個弟弟的盤算。不過嘛……「上頭可以強制小特提前退役,這件事你知道吧?」 沒有故障的大貘就是好大貘,可以好好地執行自己的工作;有點故障的大貘,要是還可以用也沒關係,但得看著什麼時候會壞掉。壞掉的大貘,就只能退役下來,在集落裡好好生活。 一般的大貘,大概要到七十歲才會退役。朴正洙今年才三十六歲,而且當年發生的那些事,他根本不記得了。他們,他與崽子們,也小心地瞞著那個人,還有李赫宰。如果強制退役的公文真的下來,那個人一定會問,為什麼? 因為你犯了錯。你不記得了,但你犯了錯,害得一個小貘不可能成為大貘,害得李赫宰注定只能一個貘,去人的世界。 這種話,是撕裂嘴也說不出來的。 他們一定得說謊,但就算是說多少謊言,也掩飾不住壞掉的大貘,這樣的現實。金希澈簡直要呻吟出聲,當然啦,以他噩夢神的身分,他當然可以去找上面的主管拍桌子,再爭取幾年時間。 事實上這幾年,他就是這麼做。但他也不知道,他還能用噩夢神的身分,做這些事多久。 「你們終究得跟小特說實話。」安勝浩看著,就只好嘆出一口氣。這幾年來,他確實用自己的權限,替金希澈隱瞞朴正洙與李赫宰這些事。但他要調走了,而且是更上層的主管要下來代理他,處理這件事。 「壽根哥跟上面申請了,說是要下來代理我的職務,他說看能不能讓小特退下來……上頭一直在問為什麼小特底下的孩子們沒有轉走。」 怎麼會讓傷害過小貘的大貘繼續照顧小貘?安勝浩聽過李壽根的轉述(轉述主管們怎麼問這件事)但看著金希澈的表情,他也說不出這些話,所以壽根哥才會拍拍他的肩膀說,哥來辦吧,總不能讓這個事情這樣僵持下去。 而他呢,就是個沒用的貘,想著終於可以從這種被夾在中間的困境中脫身,就連抵抗的意願都沒有了。抱歉啊希澈,安勝浩就是看著眼前的書架,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轉頭面對這個弟弟。 「說什麼啊哥。」金希澈也只能苦笑的。其實比誰都清楚,說起這件事啊…… 03 李東海被問過一個問題。 那是在他--還是個小小貘的時候。那時,他一個貘在外頭玩,一個別的小隊的小貘跑過來,打量了他半天說,聽說你吃過靈魂,喂,靈魂好吃嗎? 咦?他愣了一下,知道這件事不可以說。畢竟希澈哥反覆叮嚀過的,忙內們也一直提醒他,吃過靈魂不是他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只要接下來,他把靈魂的味道忘掉就可以了。 可是,怎麼可能忘記呢?李東海本能知道要說不記得了,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了,但不是的,他記得的。 那是他放進嘴裡最好吃的東西。比沒曬乾的眼淚更濃郁,更芳香。比人世間的任何情感、夢境都更鮮美。他記得,他那時從正洙哥手上接來一塊,乖乖地放進嘴裡,第二塊就是他主動伸手拿。 要拿第三塊的時候,希澈哥跟東熙哥找到他們,希澈哥拚命地挖他的喉嚨,想讓他把吃下去的靈魂吐出來。他嚇得連哭都哭不出聲音,但也吐不出什麼(又不是眼淚?)正洙哥就是被東熙哥抱住了,東熙哥把散在地上的破片都撿起來,說是得帶回去才行。他一邊難受著,還一邊偷偷地想,那麼好吃的東西,他以後還能吃到嗎? (對貘來說,不管是人,或是貘的靈魂,都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一個貘只要吃過一口靈魂,就再也忘不掉那個美味,遲早會再犯。) (所以,不管是大貘或是小貘,只要是吃過靈魂的,其實就不是不能用的貘了。) (他於是無法成為大貘。畢竟,他還這麼年輕,還能夠犯錯的時間,怎麼計算都太長了。) 他從睡夢裡醒來。 平平靜靜,沒有驚擾。也沒有什麼原因,對他而言,這並不是個陌生的夢境──是真正發生過的事,而且已經重現在夢裡無數次。 他從床上下來,一個貘晃到浴室裡,看見鏡子裡的臉孔時,就是撇撇嘴。 你啊,他對鏡子裡的自己說,可別讓哥哥們擔心了。 * 晃晃悠悠地走到宿舍前的院子,李東海一邊享受久違的陽光──最近他老是被李赫宰抓著唸書──一邊在花圃邊找了個地方坐下。 這時候,他知道,肯定是該出門的都出門了。出來曬太陽什麼的最好,不會被問一堆亂七八糟的問題。而還沒出門的,大概也就是他們的熟人,該知道的都知道的那種。就算是笑著走過來,也不會做出亂七八糟的事。 比如說,壽根哥。 「哎一古」一聽就知道是來找他的。李東海只得站起身,擺出後輩的謙恭姿勢;李壽根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就是拍一拍眼前這個應該已經不該是小貘的貘,曬太陽啊?這哥只問,接著便在他身邊坐下來。 「這太陽可真是好。」拉扯了一下自己皺巴巴的黑白大貘長袍,李壽根已經看得見些許皺紋的老臉,可說是肉眼可見地舒緩開來。你們這裡真是不錯,這位哥一邊轉頭看著李東海,便說,我想Tony怎麼好說歹說就是不升上去?原來是個這麼舒服的地方。他一個年輕人老待在這裡幹嘛啦?應該是我們這樣的老傢伙,跟你這樣的小傢伙,才該待在這裡嘛。 呃,Tony哥被調走了?腦子裡轉了一回(赫宰為什麼沒講啊?他還有空在腦子裡埋怨)便笑嘻嘻地問,壽根哥要來這裡嗎?出差嗎? 「我調過來這裡養老啊。」李壽根就是笑著說,「在你鎬童哥手底下做事可不是什麼舒服的工作,Tony還年輕,讓他去吧。」 實情當然不是這樣。安勝浩這麼好多年的,當然是盡心盡力了。但他們待在中央的人當然看得出來啦──這孩子在迴護一些人吧,寫上來的報告避重就輕的。姜鎬童看著不是辦法,把人叫去問,問了還不夠,又帶去吃飯喝酒、確保安勝浩確實不但是說了實話,而且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這才把他叫進辦公室,交代他,接替安勝浩的職位,去那個小集落看看。 『這麼掩護又掩蓋的,不是特兒的情況不好吧?』老大哥其實也沒那麼鐵石心腸,就是皺著眉頭說,也不是拿那孩子怎麼樣,要是真不行就退下來。退下來也沒什麼,閒散度日就成了,怎麼就是弄得這麼風聲鶴唳的? 總不能跟這大老爺說,當個貘,誰喜歡三十幾歲就被報廢啦?李壽根心底有數,是閒散度日沒錯,但年紀輕輕地就退下來,肯定就是壞得不能用了。 『壞得不能用了』,朴正洙對自己要求那麼嚴格的人,怎麼可能受得了自己被這樣評價? 但是啊……李壽根就是苦笑著。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小貘,會走這一趟就是這麼回事啦,他想,要是出了第二個吃靈魂的小貘,他們這些老哥哥被檢討倒沒有什麼,但大貘壞成這樣,肯定會被送到中央的醫院去。 姜鎬童也好,他也好,擔心的其實也就是這麼回事。貘生在世,哪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他們也勸過金希澈,只要不是最差的結果就接受吧。好歹想個辦法、先把那一位勸下來。 偏偏,金希澈卻又不願意。而且,也不只是他不願意。 「壽根哥是為了我跟正洙哥的事情來的吧?」李東海就是皺皺鼻子,當然是可以理解他們希澈哥不願意的理由啦。畢竟,他們也覺得,他們自己的哥,實在不需要其他什麼人插手。 不是所有的人都完整知道當年發生什麼事--包括他在內。但即便是他吧,老哥哥們都掛在嘴邊的,可憐的、受害的小貘,也只是覺得,他都沒有說什麼了,而且日子過得不也挺好? 「我們會照顧正洙哥……也會看著他。壽根哥還是讓Tony哥調回來吧,我們沒事的。」李東海就是撇著嘴說,看著他壽根哥臉上似笑非笑,也不是疾言厲色的樣子,卻只覺得不痛快得很。 哎,該怎麼跟這小貘說啦?李壽根笑是笑,但就是頭疼地。 他們這些老哥,其實也擔心特兒嘛。 以為自己在保護別人的,結果是被保護的。 該被照顧、保護的,卻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連看管的工作也能做好。 呀,他喊了一聲這個小貘,然後側過身子去看,你正洙哥跟希澈哥,當初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啦?這位老哥問。說出來,至少我們看看有個什麼辦法不是? 那當然是不能說的。李東海就是皺著眉頭,要是能說,他想,希澈哥怎麼會去當噩夢神呢? * 「哎。」 「嗯?」 「還不能退下來嗎?」 問這句話的是朴正洙。待在自己的大貘專用宿舍裡,他把一盤子湃過月光的眼淚放在金希澈面前;金希澈也迫不急待地伸手捏了一小串眼淚,直接了當地放進嘴裡。 「--眼淚就是要這樣才好吃嘛。」忍不住嚷嚷起來。比起生食、風乾、甚至是冰存,他一向更偏好這樣用月光湃得冷涼卻又柔軟的眼淚。我那裡,他忍不住抱怨起來,連月光都照不進來的,要吃這樣的眼淚,還真的只能回這裡的集落一趟。 「所以叫你趕快退役。」月光湃過的眼淚,鹽醃曬過的夢。要是更年輕的時候,弟弟們若是敢伸一伸手指,都會被他狠狠瞪回去;現在呢,他就是看著朴正洙忙裡忙外的,一邊還在嘮叨他的選擇。 「噩夢神不是做到一個年限就可以退下來了嗎?你應該到那個年限了吧?」 到是到了,金希澈端起茶喝,一邊實在不知道,自己要回應什麼好。 說老實話,噩夢神這個職位,大貘們待著幾年就走--其實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畢竟,雖然噩夢都會被送到噩夢神的辦公室,但只有那些最悲慘、最可怕、甚至最不可告人的夢境,會被留在噩夢神手邊處理。噩夢神呢,則得好好檢視這些夢,好好修剪之後,再放回人的世界。就跟湃過月光的眼淚一樣,金希澈頭一回執行勤務的時候就知道了,總是得多在人的世界流轉漂洗一會兒,才能變成貘可以吃的,普通的夢。 但最艱難的,就是檢視這些夢境、甚至是修剪這些夢境。那往往帶著過於強烈的怨恨、悲憤,甚至是絕望;也不是不能吃,現存最老的前任噩夢神,是一個姓白的老貘,那其實是最好吃的,他一邊說,一邊嘴邊做了一個美味迸發的手勢。 『以前我們也吃,但吃多了容易成癮。很多貘啊,後來夢啊眼淚的收上來,就挑挑撿撿的。』那像什麼樣子啦?白老貘搖搖頭說,後來就都禁掉了。你不知道,多少大貘後來就因為這樣報廢,才二十歲、三十歲的,就都不能用了。 不能用了。聽見白老貘這麼說,金希澈心底抽緊了一下。白老貘還在說,得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內容、還得克制自己。最糟糕的是,那些怨恨、悲憤與絕望,總是會發出濃烈的氣味吸引小貘,所以噩夢神的居所兼辦公室,也就只好蓋在遠離集落的位置。如此這般,當然大家都不願意做這個工作啦,也就只好提高待遇跟地位。 『希澈啊』這個老貘就是看著他,笑咪咪地說,聽說你原先也不願意的,後來怎麼又肯了呢? 當時他答了什麼?啊,好像是誠實地說,因為他需要地位,能夠與上層主管們平起平坐的地位。這個老貘就點點頭說,哎,那也沒辦法。 「你幹嘛跑進跑出的?坐下來吧?」那時的那句「沒辦法」,金希澈曾經以為自己聽懂了,但這麼好多年後,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真的懂。吞下盤子裡的最後一串眼淚,他抬起頭,看著朴正洙又離開座位。 「等一下想跟你商量一點事。」看著金希澈是吃得差不多了,朴正洙才端了茶水出來。沒胃口?金希澈抬眼問了他一句,朴正洙點點頭。 「我在考慮退下來。」 金希澈停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在考慮什麼?」他問,退下來啊,朴正洙就是端著茶杯,有些平淡地說。也沒什麼,這個人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 「崽子們都大了,我退下來也沒關係吧?而且我這幾年的狀況不好,我也知道。」 是出了什麼事,你們都不讓我知道吧?只是我不記得了。朴正洙就是笑得有些困擾,連你都不說啊,這個人也就是那麼平穩溫和地問,不從噩夢神的位子退下來,該不會也是為了我吧? --是壽根哥已經找過這個人了?還是外頭有什麼風聲?金希澈的腦子裡瞬間閃過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但臉上還是要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後面的貘還沒選出來嘛,他說,我能說走就走嗎? 「你……胡思亂想什麼啦?你好得很。」很快地決定要裝傻。金希澈捧著茶杯說,是有人說什麼?還是你最近身體不舒服?呀,你退下來,崽子們怎麼辦啊? 「剛剛就說過了,都大啦,連圭賢都在實習了,不是非得要我看著不可吧?」朴正洙就是笑著說,「我的記性也越來越不行了。時常一回神就忘記剛才要做什麼。」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一直要到說出這句話,金希澈才從朴正洙的臉上看見再也掩飾不住的些許不安。他當然很明白原因是什麼:靈魂有了缺損,才會有這樣思緒產生停滯的情形。雖說當時出了那件事,知道詳情的安勝浩趕緊偷偷把安七炫從中央的醫院叫來,但那時安七炫就說了,最好是能夠去醫院,不過其實不去也沒關係。 『靈魂沒辦法修復。』這個前輩皺著眉頭,一字一句都說得清晰。『一開始可能還好,但是小特很快也會有感覺。於性命是無礙的,但工作會慢慢出現問題……你們得看著他。』 就是不問也知道,這些弟弟不會放棄這個隊長。安七炫沒有花時間勸他們,只是轉過頭問當時也在場的申東熙,你們所有的成員知道這件事嗎?不,只有希澈哥、我跟東海知道,代替還愣著的金希澈,申東熙很快地說,我會讓始源也知道,這件事我們幾個貘會保密。 04 朴正洙想退下來這件事,一旦他開了口,就不會是秘密。 畢竟是被評價為最穩重的大貘,思慮周密,且心思細膩。雖然偶爾有些算計過度,但總歸不是個衝動行事的。金希澈的幾句話並沒有攔住他,他只是知道這個貘的擔心後,繼續按著自己的安排做事。 好比說,交代李赫宰,這幾個月快結束實習吧,隊長這個職務交接需要時間。接著是去找了李壽根,聊了一下有關交接的規劃,實在不好意思,麻煩壽根哥跑這一趟,他就是笑著說,上頭也很困擾吧?希望我沒做出什麼收拾不了的事。 「有你在這裡,我們有什麼可擔心的?」 說是這麼說,卻在看到朴正洙遞出申請書時,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李壽根老著一張臉皮收過申請表,抬眼看看朴正洙說,真的要申請啊?按規定我們是不能拒絕申請的。 「壽根哥困擾很久了吧?」朴正洙就是一笑。是啦,鎬童哥與壽根哥都是混得要成精的老貘,等閒看不準他們的心思;但他畢竟太熟悉這些老哥哥了,李壽根一抬眼,他就知道,上頭大概也問了很久、只是哥哥們好好歹歹地敷衍過去。 但這些事,敷衍個幾年還行,往後還有幾十年。只得省略心下的一陣惆悵,朴正洙打起精神說,就是有個事情要麻煩壽根哥幫忙。 「希澈那裡是瞞不住的。」不聽也知道這個弟弟要問的是什麼,李壽根摸來桌上的老花眼鏡,一邊看著申請單上的資料,那小子要不要放過我們也不是你幾句話就說得動的,你那些弟弟們也是。 「哎」朴正洙只好苦笑起來,「不是說我退下來是個好事嗎?」 「這個嘛」是好事。但是那群崽子可是很能煩貘的……確定申請表上該填的都填了,李壽根回到座位上,在主管欄位上蓋章;我再轉給鎬童哥,他說,但希澈那裡,這個老大哥搖搖頭,我辦不了,鎬童哥也辦不了。 「早知道不要讓他去當什麼噩夢神。」朴正洙咬住唇。李壽根則是蓋了章,又把那張紙片拿起來吹了吹。 * 只是李壽根與朴正洙怎麼樣都沒想到,在金希澈發作之前,居然是李東海穿著一身小貘服色──直接了當地敲開李壽根的辦公室大門。 「我哥為什麼申請退休?」這個已經過大的小貘一臉不爽的,李壽根往後看了看,沒人跟他來;呀……這個當哥的只好把眼鏡摘下來說,你哥為什麼申請退休,你應該比我清楚吧? 「我都沒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這個小貘齜牙咧嘴的。還沒抱怨完呢,後頭就又有人來敲門。李東海回頭看,正推開門進來的是李赫宰。原來還皺著眉頭喊壽根哥,一看到李東海,就立刻換了一種皺眉頭的方式。 「你跑來這裡幹嘛?」 「應該跟你一樣的原因。」 --轉過頭去看李壽根的時候,只好再度齜牙咧嘴,當做是暗示。他不能當大貘,吃了正洙哥靈魂的事,李赫宰是一點也不曉得的。所以他才是想在李赫宰知道這件事之前,先來找壽根哥理論,結果…… 「你怎麼知道正洙哥的事?」這種時候就是要先聲奪人,李東海一邊哼哼的;李赫宰一臉莫名所以,特兒哥找我談接隊長的事,他瞪著李東海說,我當然應該要知道吧?你呢?你又是從哪裡聽來的? 「總之我聽說了。」知道李赫宰不會在這些事上跟他囉嗦,李小貘決定先跳過這個問題;「你真的要接隊長嗎?」 「我接什麼隊長?」看著也知道這個小貘肯定是有事情瞞著他,但這個時候李赫宰也沒心情追問。我沒答應正洙哥,他看著李壽根說,正洙哥這麼年輕就要退下來,上頭一點都不評估嗎?偏偏這個時候Tony哥調走,壽根哥調過來…… 「你正洙哥不是第一次提這個申請,Tony夾在中間難為得很,我才讓他先調去其他地方。」 李壽根就是慢條斯理地說。這麼辦吧,他想,接著,他抬起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小特要是沒跟你們說,那……有問題的到底是我、還是你們這些做弟弟的?」 卻也在差不多的時候,金希澈坐在朴正洙的宿舍裡,皺著眉頭說,他會去一趟姜鎬童的辦公室。 「這麼重要的事,壽根哥怎麼可以自己蓋章就出去了?」 「壽根哥是過來代理的主管,他的位階還比Tony哥高一點,我還想正好壽根哥調過來……你別胡來。」 說到這件事,朴正洙一邊繼續手上收拾文件的動作,一邊忍不住說,讓你們先知道,你跟崽子們肯定會亂鬧。 「這樣對前輩們太失禮了。」 「會幫你蓋章,怎麼樣都是壽根哥不對吧?」李赫宰當然是說不過李壽根的,金希澈心底有數;而且已經交上去的申請表,還去跟壽根哥糾纏--當然沒有用。要怎麼跟這個人說呢?金希澈站起身,走到冰箱前。那份申請書其實在他手邊,是他專程趕到鎬童哥的辦公室,不由分說地從公文籃裡挑揀出來。 (鎬童哥當然跳腳得很,但他可是噩夢神。) (噩夢神有一些特權,前輩們也只得讓著他。) 做這些事都是容易的,最難的卻是要告訴這個人。金希澈站在冰箱前,幾分鐘過去,卻還是想不出辦法。 「怎麼了?」他聽見這個人喊他,「哪裡不舒服嗎?」 「有一些事情。」要怎麼說?或者是,要怎麼問?金希澈伸出手打開冰箱,裡頭照例有剝好的橘子;他們明明都瞞得那麼好,他想,這個人為什麼還會想退下去?又是在這麼年輕的時候。 「我覺得一定是有點什麼事,不過既然我要退下來了,你們不說也沒關係,至少不會給大家帶來困擾。」 走到金希澈身邊,這個人就是平和地說,一邊從冰箱裡拿橘子出來。本來想帶著東海考完考試再退,這個人一邊就是啞然失笑的。 「就是前幾週吧,我發現會突然忘記東海今年到底多大了。」 「我一直想,長大的東海還是考不過,是不是我在作夢,想了老半天才發現不是。」 「你們啊」轉頭看著啞然無語的金希澈,這個人就是無可奈何的。「都說我沒事。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不是最清楚嗎?」 * 於是所以,最後李大貘只好帶著李小貘回家。李大貘沿路都在想,李東海到底什麼事情瞞著他?李小貘沿路都在想,他要怎麼樣才能瞞得過李赫宰? 走下大階梯的時候,這兩個貘都一邊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開口問清楚、或者是一定要徹底騙過去。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們一同看見金鐘雲氣勢洶洶地走上前。哎,李赫宰一邊心底開始叫糟。李東海則在心底吐了吐舌頭,一邊想,完蛋啦,鐘雲哥怎麼也來了? 「是怎麼回事啊!?獨特說要退下來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之前沒有人告訴我!?」 哎、這哥是真的生氣了吧?李赫宰與李東海對看一眼,李東海就是聳聳肩,鐘雲哥哪裡是他可以應付的?李赫宰則是認命地走上前,當然不可能把李東海真的交給金鐘雲。 然而,金鐘雲卻是伸出手,一把拉住李東海,就將人往辦公大樓帶。鐘雲哥抓我做什麼啊,李東海就是一邊哇哇叫的,一邊想跑;李赫宰呢,原來還想攔著。這哥卻是轉過頭,瞪著他說: 「你應該跟我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吧?」 「鐘雲哥要講道理吧?我們都不知道的事情,李東海怎麼會知道?」 簡直是要被氣笑,李赫宰一邊伸出手,一邊要把李東海拉回自己身邊;金鐘雲卻不放手,只管看著李東海說,反正我只是要帶他去對質,連根頭髮都不會掉,你擔心什麼? 「對質什麼?」原先--還有那麼一點底氣,但李赫宰也很快地想起來,他剛剛去找李壽根的時候,李東海也在。 他一個一直沒考過的小貘,來找壽根哥幹嘛?他忍不住想,正洙哥退下來這件事確實很不好,但再怎麼說,他們隊裡大貘、實習貘也好幾個。他轉過頭看李東海,皺著眉頭。 「你有事情瞞著我嗎?」有什麼事,是李東海可以知道,而他不能知道的?金鐘雲卻撇撇嘴說,你在這裡問他有用嗎?這個哥一把拎起李東海,一邊說,壽根哥收申請書收得那麼爽快,不如去問壽根哥。 「要是跟他考不過有關,那是有什麼大不了?考過去不就是了!」 呀!是真的不能考啊!李東海哭喪著臉,想要向李赫宰求救吧,那個壞蛋卻只是皺著眉頭看著他,彷彿若有所思。不大妙,他一邊想,其實很清楚,自己瞞得過這麼多事,大多也就是這個人不想深究。 怎麼辦?他一邊拼命想,在李赫宰伸出手、拉出他另一邊手的時候,終於下定決心(嗚嗚嗚嗚)。 「李東海!?」是真的結實地挨了這個小貘一腳--金鐘雲看著李東海連李赫宰都踢,接著就往外跑得不見貘影,就是氣得牙癢癢的,偏偏這崽子又下腳特別重! 李赫宰則是因此而終於確認,李東海確實是有事瞞著他。但是什麼事?他其實一點想法也沒有。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裡找答案。 於是他陰鬱地轉回過頭,往李壽根駐在的辦公大樓看。 踢了那兩腳之後,李東海什麼都沒管,就是沒命地往前跑。 當然啦,是真的很抱歉,但這種狀況、怎麼樣都非跑不可吧?一路跑出辦公區、又往林間小路的方向跑;到實在跑不動了,李東海才停下來,一邊氣喘吁吁地回頭看。 沒有人追上來,但鐘雲哥跟赫宰應該是去找壽根哥了吧?想著該不該回住處去;但要是回去了,也會碰到那兩個人。怎麼辦?他遲疑了一會兒,居然一下子想不出,自己還能去哪裡。 「呀,李東海,你在這裡做什麼?」 正煩惱到一半,一把他太熟悉了的嗓音鑽進他耳朵裡;他轉過頭去看,是申東熙站在他面前。旁邊站的是崔始源,看起來,應該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什麼事。 而他呢,則正好扁扁嘴,很快地決定,先找哥哥、與親辜求救再說。 「是糟糕。」 「太糟糕了。」 「壽根哥扛得住嗎?」 「要是扛不住,就會把鐘雲哥與赫宰趕出去吧。」 一起蹲在路旁,早就是大貘的申東熙與崔始源對看一眼,心底也有數,瞞了這麼好多年的事,可能真的瞞不下去。 「其實我也是想找東熙哥一起去辦公室,看能不能跟壽根哥談一談。」 崔始源抱著手、皺著眉頭,一邊抿著唇,正洙哥呢?他問,有說過他要退下來的事嗎?一邊說話,這個年輕優秀的大貘轉頭看著自家的哥,又看了看小隊裡最不成器的小貘。 「正洙哥肯定誰都沒說。」申東熙停了一下,便說,可能也有點什麼讓正洙哥覺得不對吧。 「會是什麼事?」 「這得讓希澈哥去問了。」申東熙一邊說,一邊就想起來,喂,李東海,他喊了一聲這個小貘,你還走得動嗎? 「我只是升不上去。」李東海就是翻個白眼,「不是真的是小貘。」 「不是就好。」申東熙就是笑著說,一邊站起身,拍著黑白長袍上的塵土。「我知道有個好地方,你去那裡待幾天,鐘雲哥跟赫宰應該找不到。」 是哪裡啊?崔始源一邊就問了,申東熙咧開了嘴說,噩夢神的居處,就算是李赫宰,也不會隨意找過去吧? (李東海則張著嘴。) (一點都沒想過,要躲到他希澈哥……嗯、噩夢神的居處去。) 05 實話說起來,撥給噩夢神的居所,其實並不小氣。 --或者說,根本就十分優渥。李東海從前來過,印象中就是一個不錯的房子(比起住宿舍的他們來說,一個貘獨享一個兩層樓的平房,又有花園的,怎麼說都應該是優待吧?)還配了貘幫忙灑掃清潔。 但就算是這麼優渥,願意當噩夢神的貘還是屈指可數。他們希澈哥,李東海扳著指頭算了算,可是當了好多年啦,還沒找到繼任者。他推開院子的門,自己走到大門前。也絲毫不意外,這扇門不會鎖上。 因為,幾乎所有的貘,從小都會被反覆提醒:不可以隨意接近噩夢神的住所兼辦公處。得由噩夢神處理的那些惡夢或淚水,從來都由已經獨立幾年的大貘送過來,東西放下就得走。李東海還是真正的小貘時,因為他希澈哥的關係,來過這個房子一、兩次。他其實已經不記得細節,只記得,自己其實不喜歡這個房子。 為什麼呢?他推開門,走進有些幽暗的屋內。以放在玄關正中央的立鐘為準,往左走是辦公處,往右走是這哥的住所。實話說起來,去他哥的住所可能好一點……但只猶豫了一下,李東海便忍不住往左邊走。 因為,左邊總會飄來好聞的味道。 後悔的、恐懼的、怨恨的、執著的……延著走廊,他幾乎是跟著混雜迷惘與怨懟的氣味走(實在太誘貘啦)一路來到最後一個房間。用磁磚貼出幾朵小花裝飾的石檯上,放著好幾袋子由其他的貘送來的夢。 李東海幾乎是兩眼發直地走向那個檯子。他伸出手,解開其中一個只是隨便綁上的袋子。好好吃的樣子啊,他想,是女孩子吧?撈了一點,放進嘴裡嚐嚐看,是混雜了怨懟的懊悔。怎麼就能這麼好吃呢?他忍不住又撈了一點,塞進嘴裡的時候,已經有些狼吞虎嚥的樣子。 最好吃的就是這個了──腦子裡只裝了這些文字,是個年輕的媽媽呢……因為太年輕了,太苦了,以至於不小心傷害自己的孩子;孩子最後是被帶走了,母子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但媽媽卻從沒忘記過孩子。 從沒忘記過孩子哭著回頭,眷戀的,看著她的那一眼。 沒有忘記,自己是那麼想忘記的,那種怨懟的懊悔。 是我的人生被打亂,不是嗎?只有在夢裡才敢出現的怨懟,就是淡淡的苦鹹,才冒出一點,便又被懊悔的酸澀壓過去。要細細地品,才能嚐出那種微妙的滋味。李東海忍不住又把手伸進袋子裡,抓了一把,一點一點塞進嘴裡。想著要把袋子裡的夢都倒出來的時候,一把熟悉的嗓音在他身邊響起,你怎麼在這裡?他轉過頭,是他希澈哥。 皺著眉看他。這哥走上一步,撥了撥已經被他倒在檯子上的夢,這個得整理過啊,金希澈說是這麼說,卻沒有要阻止李東海的樣子。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連這個都吃?以後你就吃不下其他東西了。 「我又沒關係。」李東海吐了吐舌。反正,他本來就不可能升等啊……這麼好多年過去,他其實也已經能夠很坦然地想,反正他已經是不能用的貘了,所以吃什麼、做什麼,都已經沒有關係了。 他的希澈哥也是這麼想,所以從來也不管束他這些事。敲了敲檯子,讓他收拾好,怎麼來這裡?他哥又問了一句,李東海才想起來──赫宰問我了,他哭喪著臉說,怎麼辦? 「鐘雲哥先問的,赫宰也問了……我就跑來了。」 跑來的?是逃來他這裡吧?金希澈本來就滿肚子的事,聽到這小貘說話,只覺得更頭疼起來。李赫宰向來循規蹈矩的,他想,當然不至於、也不會想到可以到他這裡來找李東海。 但已經沒有了胃口的李東海,就是眼巴巴地看著他。我想回去了,這崽子說,但赫宰怎麼辦?我不能說實話吧……李東海一邊說,嘴角一邊就往下撇。說了大半輩子的謊,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被揭穿的一天。 「壽根哥會跟赫宰說什麼?鐘雲哥也去找壽根哥。」 當年發生什麼事,知道的貘還是比不知道的貘多。真正知道事情全貌的,李東海心裡有數,就是他與他的希澈哥;申東熙與崔始源這兩個活得太通透的,知道個大概就不深究了。兩個忙內自已查覺不對勁,總而言之也打聽了個明白。 而在當時,出了小貘吃靈魂的事,怎麼樣都得向上呈報,姜鎬童、李壽根這樣的老貘當然得要追根究柢,直接管理的安勝浩、從醫院被找來的安七炫,自然也沒有被蒙在鼓裡的理由。 當事貘的朴正洙不記得了;另一個當事貘李東海則拚命拜託哥哥們,別讓李赫宰知道。赫宰知道了也不能做什麼啊,他就是振振有詞地說,那傢伙跟正洙哥那麼親……反正事情都發生了,只要正洙哥不異動,赫宰知道或不知道,其實根本無關緊要吧。 你能瞞一輩子嗎?認真地勸李東海不要這樣幹的是崔始源;申東熙則是搖搖頭說,你勸不動李東海的。鐘雲哥呢?這個胖胖的貘擔心的則是這個哥,要怎麼跟鐘雲哥說? 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跟金鐘雲說這樣的事。而瞞一個是瞞,兩個也是瞞吧?於是這麼許多年,他們也就只好這麼將就著應付到現在。但在被金鐘雲逼問的狀況下,李壽根會不會幫他們保密?就連金希澈,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 只是金希澈怎麼樣都沒想到,李壽根非但沒有替他們保密,而且是同時把這件事對兩個貘說了個一清二楚。金鐘雲還沒來得及生氣,就得一臉擔心地轉過頭,看著李赫宰。 「李東海吃了正洙哥的靈魂?」李赫宰則還沒來得及消化--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實質上,他其實已經是個大貘,知道貘有一些事情是絕對不能做的。 他想過,這不是真的吧?其實是有點其他的什麼事,壽根哥說來騙他的吧?但他想到李東海這麼多年都只是個小貘,叫他去考試,又一直沒考上的。每次落榜,都要東躲西藏,最後乾脆插著腰對他說,自己就不愛他這麼追根究柢、囉囉嗦嗦。 --這就是理由嗎?李赫宰忍不住想,吃了靈魂的小貘,應該就……報廢了吧?既然是這樣,就當然是怎麼樣都考不過的。但是,正洙哥怎麼會做這種事?李東海呢?他怎麼會笨到做這件事!? (所以正洙哥的靈魂已經不完整了?李赫宰突然想到這件事。) (但怎麼可能鎬童哥跟壽根哥一點反應都沒有?) 「……理由,你們自己去問希澈吧。」當年的那件事,李壽根記得很清楚,雖然自己一再要求這個小隊寫一份報告上來,但金希澈硬是用噩夢神的特權推掉了。那就是一個不幸的意外,他說,有什麼報告好寫?哪個大貘會刻意讓小貘吃掉自己的靈魂?李壽根那時也還沒這麼老,確實是發了一頓脾氣,說是不寫報告就直接報廢朴正洙。 『壽根哥』眼前的這個噩夢神瞇著眼,嘴角拉出幾乎是好看的冷笑。您不知道吧?金希澈這麼說,如果當初我逃走了,候補的噩夢神是誰。 李壽根沒有問。他只是在許多年後的現在,看看還沒回過神來的李赫宰,跟一時之間只能先照顧弟弟的金鐘雲。 (其實他一直主張,不應該讓這些貘崽子隱瞞這麼久。) (候補的噩夢神,就是朴正洙又如何呢?) (姜鎬童說,壞掉的大貘不能採集、處理那些夢;但從來沒有任何一條規定,限制壞掉的大貘不能擔任噩夢神。) (嘖,李壽根就是想,在意這些是有什麼用啦?金希澈那個樣子,是跟壞掉有什麼兩樣嗎?) * 也在差不多的時候,朴正洙正在家裡招待安七炫。 好喝的紅茶與茶點,還有殷勤細膩、卻又從容不迫的主人。安七炫看著朴正洙慢條斯理地挑紅茶、說著一些「這個是上次去人類的世界時買的,貴是貴了一點,但果香味很好」之類的話,一邊煩惱「哥來的時候要先說,鹹的點心都被東海吃完了」。生活還能夠維持正常運作,他想,看起來,靈魂的完整與否,與能不能好好生活,確實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朴正洙那時被送進醫院的時候,他原先是想著要把這個弟弟送到更大的醫院去;但金希澈反對,非得要用噩夢神的特權把貘留下來。) (因為朴正洙清醒過來後,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是一邊笑著,一邊困惑地看著他們。) (如果正洙不記得發生什麼事了,也能夠正常生活,這不就夠了嗎?) (這個噩夢神是這麼說的,要是去了更大的醫院,正洙也會覺得奇怪吧?) 事實上,金希澈不但用了噩夢神的特權,讓朴正洙留在集落(李東海也是)他也同樣用了特權,讓安七炫定期為朴正洙看診。安七炫就是苦笑著對金希澈說,你知道為什麼每個貘都不願意當噩夢神,但很少有貘在成為噩夢神後半途逃走? 『不就是因為特權?』金希澈幾乎是無所謂地說。『我可以因為這些特權繼續當噩夢神。所以哥,你一定要照顧正洙才行。』 這樣的特權能不能與貘的規則對抗?應該是不行的,但噩夢神實在太難找,他們,安七炫、姜鎬童、李壽根、安勝浩,他們這些應該要維持規則的貘,反而是在這麼好多年來,幫著勉強維繫住眼前的平衡(雖然他們確實也不安)。一直到朴正洙說,他要退下來了。 「怎麼想要退下來?」看著朴正洙終於在自己眼前落座,安七炫拿捏了幾次,終於能夠端起茶杯,一邊若無其事地說。你還這麼年輕,這個哥問,應該還有好幾十年吧? 「記性不行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朴正洙就是搖搖頭。我不知道是生什麼病,他說,大家都不跟我講,大概是於性命無礙吧。 「但我一直做一個夢……我很介意。」 「什麼夢?」安七炫問得很隨意。他已聽說了,是會混淆孩子們年歲的夢;眼前的朴正洙卻是停頓一下說,我夢見了……我吃了東海的靈魂。 安七炫停頓了一下。他沒有抬眼看朴正洙。 他知道,朴正洙正看著他。 07 「夢都是相反的。」 「所以是東海吃了我的靈魂嗎?」笑著說,一邊慢慢地喝著茶。 「其實沒有貘做出那樣的事」安七炫也跟著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你為什麼不那樣猜呢?」 「如果不是我或東海做了這樣的事,或是類似的事,這樣的想法也不可能進到我的腦海裡吧?」一開始,他也以為是自己想太多了;但類似的夢反反覆覆出現,再加上,朴正洙平靜地說,東海怎麼樣也考不過。 「其實不是考不過吧?是有什麼事情……東海不想讓赫宰知道,希澈與孩子們也不想讓我知道吧?」 記憶出現空白--這件事,先前就偶爾會發生;沒有太過頻繁的時候,他想自己大概只是累了。畢竟孩子們多,這一代的噩夢神又時常喜歡賴在他身邊。那時他還能安慰自己,不忙的時候就好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但卻在孩子們都陸續成為大貘、獨當一面後,記憶產生空白的情形越來越嚴重。他也開始做那些吃了孩子們靈魂的夢,最常出現在他夢裡的就是東海。無助地躺在地上,看著他這個當哥哥的,吃下自己被撕下的靈魂。 「到底發生什麼事?哥你應該最清楚吧。」 最為照顧這個集落的醫師--朴正洙翻來覆去地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或許也願意告訴他的,或者就是這位哥了;反正我都要退下來了,他溫和地說,哥告訴我,我也才能去找哥醫治吧?或許,東海也可能……他笑了笑,就是無奈地。 「不管發生過什麼事,或者,東海還有好起來的可能,對嗎?」 聽起來彷彿是隨意地說一句,但安七炫當然是聽得很明白了,這個意思是,如果孩子們是因為他才不願意去做些什麼事挽回,或者他就先退下來呢?或者,他就退到一個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位置呢? (安七炫想起來,真正能夠按時到門診來找他追蹤的,其實是李東海。) (李東海也說過的,其實不要惡化、不要讓他的正洙哥、赫宰發現就行了。) (反正不會變好了,李東海總是無所謂地說,那麼這樣就行了。) 安七炫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太久,畢竟,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承認,或否認。像是朴正洙這樣老成的貘,自己就能推敲出答案。但這麼轉眼之間,自己該怎麼說? (在把這杯茶放下來以前。) (只剩下一個眨眼的時間。) * 另一頭,李赫宰則已經找到噩夢神的居所,而且已經自己開了門,毫不猶豫地便往左邊的房間走。也毫不意外地,他在第二年長的哥哥身邊,看見穿著一身小貘服色的李東海。 像是還沒有想好怎麼面對他,看見他的時候,簡直就像是被什麼盯上了一樣。他的希澈哥看看他,又看一看李東海。呀,他這哥沒什麼好聲氣地說,你不是剛剛還在講想回去找赫宰嗎? 他們的哥說是這麼說,原先還很放鬆的李東海,卻是抿著唇,刻意轉過頭不看他。你把臉轉過去幹嘛?希澈哥卻是一把逮著李東海,不由分說地把人拉到他面前。 「反正赫宰大概都知道了,才會來找你,你好好跟赫宰解釋清楚。」 「……解釋什麼。」李東海就是悶悶的。「我其實永遠都不會考過?我一直都在騙他……在騙你。以後我不要去考試了。」李東海說完,忍不住抬眼偷偷看了李赫宰一眼。 他看見李赫宰一下子就紅了眼眶,臉上卻是生氣的表情。這個貘張了張嘴,卻是得吸一下鼻子,才能發出聲音說,誰管你考不考。 「你吃了正洙哥的靈魂?……這麼嚴重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就是奇怪,為什麼李東海年年都被他逼著去考試,但年年都考不過;要看成績單,李東海又總是說弄丟了,吃掉了,總之沒考上,有什麼好看的?(他居然也就被哄過去,以為真的就是不認真而已。) 結果是因為這樣嗎?是因為李東海做了這樣的事嗎?李赫宰在路上就問了,但為什麼正洙哥要讓東海吃自己的靈魂?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他。他的鐘雲哥跟他一樣生氣,說是一定得要希峰交代清楚才行! 但當他找到李東海,卻覺得為什麼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 因為明明受害的是李東海,這個人,卻是一臉虧欠自己的表情。 「反正事情都發生了……告訴你跟鐘雲哥,就是多了兩個人擔心吧。」 平常這樣的話,李東海總是說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但對著李赫宰說的時候,卻只好低著頭,撇過眼,一邊哼哼的。 「……反正都不會考過了,不用功還比較好。」 「東海」,然後,他聽見眼前的這個貘喊他。幹什麼啊,這幾個字他含含糊糊地沒敢說清楚,不一會兒就聽見他的希澈哥嘆著氣喊他。李東海,這哥說,你抬頭看看赫宰。 他停了一下,才抬起頭。 卻看見李赫宰用手按著眼睛、抬起頭。他知道的,李赫宰哭的時候就這樣,始源說看起來很可憐,他卻總是覺得可惡得很。 因為這個臭傢伙很少哭。這樣哭給他看的時候,他就只好像這樣走上前一步,幾乎是笨拙地,抱住這個臭傢伙。 「欸。」 「……」 啊啊……幾乎是要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家第二年長的哥,李東海試著拍拍這個貘,偏偏呢,這個貘一動也不動的。 「對不起啦……」 「……不是故意要瞞著你。」 「我其實……也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 畢竟,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他的年紀實在太小了。只記得那天本來是很開心的,想著要跟正洙哥去人的世界;怎麼樣都沒有想到,自己卻是被正洙哥帶到森林的深處。那時他才發現,正洙哥像是很傷心。 傷心到,一手牽著他,一手攢著自己的靈魂。 傷心到,看著他把靈魂撕碎成小塊,一塊一塊放進嘴裡。 貘的靈魂的味道啊--他到現在想起來,還是會全身戰慄的;他知道,那樣的美味,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掉。於是他也明白,為什麼吃了靈魂的貘,就什麼都不可以做了。 而相對於自己,他只是覺得對赫宰很抱歉。 要是那時有想起赫宰,沒有做出那種傻事就好了,好幾年後,李東海總是忍不住想。 要是想起赫宰,想起不能放赫宰一個貘,或許,他就不會做出那樣的事呢? 或者七炫哥就可以救他。或許,七炫哥就可以救正洙哥。 要到很多年以後,李赫宰才勉強願意談起,在那個當下,他想的只是,自己怎麼就沒有照顧好李東海。 想說出口的話只有對不起。但卻哭到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讓李東海抱著他,幾乎是手足無措的。 可是,是我跟正洙哥出了狀況嘛,就是許多年後,李東海也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說,你幹嘛傷心那麼久? 李赫宰就是撇過頭,抿緊唇。 就是過了那麼好多年,提起這件事時,他其實都還是傷心得很。眼眶也會發澀,整個貘就像是被抽空了氣力一樣。 是啊,做了那樣的事,承擔那樣的後果的,都是李東海。 他卻是一點都沒能幫上忙的。就算是李東海從不在他面前露出難受的樣子、遺憾的樣子。 就是這樣,他才更難過。 他才會想,這個小貘,怎麼會覺得他無所謂啦? (他看著李東海就想到那件事。) (就覺得自己真是欠了這個貘的,但又還不起。這個傢伙呢,卻還在擔心他會傷心難過。) * 李壽根覺得自己真是倒楣透頂。 原先吧,他就是想,自己已經講到這個份上,應該也夠了吧?關於他們這些老貘是什麼盤算,說穿了也不是這些年輕貘能過問的事。而金鐘雲這個當哥哥的,在與他一起看著李赫宰魂不守舍地離開辦公室之後,居然就換了一張臉! 明明--他從一開始就主張朴正洙與李東海的事情不能瞞啊,偏偏就是Tony狠不下心、金希澈又去當了噩夢神,這個事情才拖拖拉拉到今天;現在可好,事情叨登大發啦,金鐘雲滿臉擔心地送走李赫宰之後,只停頓一下,便踢開客人坐的椅子。壽根哥,剛剛沒把話說完吧?這崽子單手撐在他的辦公桌上,一邊惡狠狠地盯著他看。 (他到底是欠了這些崽子多少啊?這個老貘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拿眼前這個年輕的貘怎麼才好。) 「呀……」總而言之,他就是叫嚷起冤枉來。「特兒與東海的事情怎麼是問我呢?你怎麼不去問問他們、不然去問希澈也行吧?哎一估我是倒了什麼霉啊,你怎麼就不去問問Tony呢?」 確實是他從頭到尾都知道實情,但他能做什麼啦?想是這麼想,李壽根也同時意識到,自己確實是處在一個不太妙的情況下;金鐘雲顯然不只是要把這個事情問個水落石出,甚至是想要先發制人、弄清楚他們要怎麼樣處置朴正洙與李東海吧?但他卻實在不想自己來解釋這個事。 (是啦,他們是縱容朴正洙值勤到今天;也慣著那個噩夢神,不直接報廢靈魂有損傷的大貘。但說到底,也算是盡了前輩的責任吧?) (他怎麼想啊,自己都是做了該做的事的,但怎麼就這麼心虛呢?) 「--Tony哥的祕書說他外出了。」金鐘雲瞇著眼睛,瞪著眼前的李壽根看。當然啦,他去找了姜鎬童、安勝浩,被堵得嚴嚴實實地,說是外出了;去找了安七炫,醫院的貘查了紀錄、說去了自家的那位哥那裡。他當然知道,要搞清楚這所有的事,直接去找朴正洙就可以了(醫生也在嘛)。 偏偏他的本能要他別這樣做。 他隱隱有個感覺,直接帶著李赫宰去找朴正洙,可能會讓事情變得很不好。 他知道李赫宰總之要去找李東海的,而他決定不要在這個時候去湊熱鬧。因為呢,金鐘雲從椅子上站起來,隔著桌子,伸手去扯李壽根的領口。壽根哥如果非得需要一點壓力,他勾了勾嘴角,我想我可以幫上忙。 「哎--我就說鐘雲哥會找到這裡來!」就在他要把李壽根拉出辦公桌前,申東熙簡直就是氣極敗壞的聲音傳過來;快把鐘雲哥拉開!跟進來的是崔始源,軟硬兼施的,就是要讓他鬆開手。 「放開我!」他就是恨恨地,這些傢伙,他說,是想對獨特、對東海怎麼樣吧?我把他們都痛揍一頓就行了!放開我! 「把鐘雲哥帶到我們那邊去吧。」 哎--看著金鐘雲幾乎是毫不留情地在崔始源的眼角敲出一塊瘀青,申東熙就是抓抓臉;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他想,偏偏就是兄弟們哪個都不敢說要跟這哥講實話。現在可好,他連嘆氣都沒時間的,只好深呼吸之後(鼓足了勇氣)總之一起上前去逮住他們鐘雲哥。 08 「喂。」 「嗯?」 「你以後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比較冷靜之後,李赫宰抬頭看李東海;李東海卻是聳聳肩說,就這樣啊,你以為我會怎麼樣。 「就是丟你的臉,得一直當小貘。」 「什麼丟我的臉……」 吸了一下鼻子,李赫宰抬起頭,找了一下金希澈,卻沒看見貘;希澈哥去哪裡了?他問眼前的李東海,這個太大的小貘搖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 「希澈哥只說他有事要去辦,要我等你不哭了,就帶你離開這裡。」李東海無所謂地說。而李赫宰,則是要從這一秒開始,才注意到屋子裡一直有一個好聞的味道,不是單純的香氣、而是心頭會被勾著想要去找,想要放進嘴裡。 「你也聞得到吧?」李赫宰轉頭問李東海;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味道──工作檯上的那些噩夢與眼淚都還沒有收起來。剛才他顧著傷心,一時之間沒有注意到。現在冷靜下來了,便忍不住去看工作檯上。 「聞得到是聞得到。」李東海想了一下說,可是他其實還好。 (他沒有說的是,他已經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那麼好吃的東西,這一輩子,他都不會讓赫宰吃到。) 而朴正洙也在送走安七炫不久後,從窗戶邊看見金希澈走進這一頭的院子裡。他打開門,一臉詫異地看著這個人臉上,掩飾不住的不安與疲倦。怎麼啦,他伸出手摸摸這個人的臉,聲音很溫和。 「發生什麼事了?」 「……我聽說七炫哥來了,好久沒看見他。」隨便找了個理由說話,金希澈只想了一下又立刻說,還有你,你真的要退下來? 「你才幾歲啊,崽子們到時候知道了,又雞飛狗跳的。」 總而言之是進了屋,也在飯桌邊坐了下來;金希澈看著朴正洙慢條斯理地把剛才收起來的茶具又拿出來,心底想是想著,那些話還是別說吧。思來想去,卻還是沒忍住。 「不是說要等我嗎?」 「等你什麼啊。」 簡直可以說是莞爾的,朴正洙就是一邊從茶罐裡舀出茶葉,一邊說,我只是退下來了,還是待在這裡嘛。 「再說……七炫哥也說了。」 燒開水,把熱水沖進茶壺裡,朴正洙看著從茶壺裡冒出的蒸氣說,我的狀況很不好。七炫哥勸我去住院,好好做檢查。 『我是醫生,看得出你的情況很不對。』安七炫平靜地告訴他,『但實際上發生什麼事,不做診斷,我也不知道。』 --是在這之後,要再過一些日子,安七炫才能苦笑著對金希澈說,就差那麼一點,自己就要被套出話了;那個當下的朴正洙,就是愣了一下說,是得檢查才知道的病嗎? 『哥怎麼跟他說?』對著安七炫,金希澈是這麼問的。而看著眼前的朴正洙,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看著這個人用擔憂的口氣說,得去住院好一陣子啊,聽說檢查很花時間,但願不會讓孩子們太困擾。 「關崽子們什麼事啊?」金希澈接過茶水,皺著眉頭說,「要也是我去陪你啊。」 「也不能讓你困擾吧。」朴正洙就是搖搖頭,「你又不是我的誰,現在又擔任噩夢神,老是陪一個退休的貘去醫院,這不是很奇怪嗎?」 金希澈頓了一下。 (他時常會忘記,其實朴正洙已經忘了很多事。) (或許是記得他的,或是記得孩子們,或者也記得自己的工作。) (但有關他……他們的事,卻是在那之後就忘記的。)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怕的就是,眼前的這個人,或許會想起來。) * 貘這樣的生物,是靠人類的夢、眼淚、悲傷為食;而也因為這些東西有貘能夠一一吞吃入腹,所以才沒在人類的世界弄出點亂子來。這是目前為止,不管貘或是人,都能夠認可、並接受的說法。 但卻沒有任何人、或是貘懷疑過,若是那些不好的夢,那些悲傷的眼淚,或是不帶眼淚的悲傷,就這樣在人類的世界放著不管會出問題,為什麼貘吃下去就沒事了?退一百步說吧,有噩夢神可以處理那些特別壞的夢、特別壞的欲念,或者帶上強烈恨意的淚水,而且對貘來說,這些東西又最是香甜可口;那麼,非得要處理過的理由又是什麼? 而且,貘也會悲傷、憤怒,或者流淚。李東海偶爾會撿著自己的眼淚吃,但大多數的貘並不會。那當然是有原因的啊,這個無法升級的小貘說,因為本來在希澈哥之後的噩夢神,應該是我。 「……為什麼會是你?」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李赫宰皺著眉頭,問身邊的這個小貘。李東海就是聳聳肩說,不曉得,壽根哥他們說的。 而且,能夠擔任噩夢神的貘,不是隨隨便便就找得到。金希澈這麼多年都沒跑,除了他需要這個特權,另一個原因也是:這個弟弟是目前已知、唯一一個可以擔任這個職務的貘。到底是用什麼標準選的!?堂堂噩夢神當然發過幾次脾氣,李東海怎麼可能當噩夢神?他怎麼可能待在這種鬼地方!? 李東海也想過。是啊,噩夢神之所以需要離群索居,是因為擔任這個職物的,得處理那些太可口、以致讓貘避之惟恐不及的噩夢;但貘呢,又是一種群居生物。最怕的,就是寂寞。 (李東海一點都不是可以忍受寂寞的樣子。) (他真的是個小貘的時候,就是老黏著朴正洙的。) 「……正洙哥那時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就算是兩個忙內,也沒李東海那麼黏朴正洙。那時大家都覺得沒什麼,但現在想起來……李赫宰深吸一口氣,轉頭看李東海。 「而且你之後一直都跟在正洙哥身邊,是在看著正洙哥?正洙哥現在還好嗎?」 啊,說到正洙哥是不是還好這件事啊……李東海盯著眼前的小路看,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 在那之後,他的正洙哥就把所有的事都忘了。自己是在如何傷心的情況下,如何看著自己的靈魂被掰碎,被嚼食,那位哥一點都不記得了。 這是好事吧?那時,壽根哥是這麼說的,親手毀掉跟著自己的小貘,這種事,記著還不如忘了好!七炫哥卻不大有把握,只是保守地說,要是不能報廢,最好就是要盯著。 『要有什麼比一個小貘壞了更糟的,就是有第二、第三個小貘被報廢。但希澈要干預,就是大家都要看著。』 一開始是不讓金鐘雲、李赫宰與兩個忙內知道;但兩個忙內畢竟是看著哥哥們的眼色久了,知道有什麼事情不對,總而言之去打聽了出來後(沒人承認是自己說溜嘴的)便謹慎地閉上嘴,找了各式各樣的理由、只管賴著實習。 赫宰不知道也是好的,曹圭賢搖頭晃腦地說,最喜歡的哥哥跟最喜歡的人出了這樣的事,他會不會嚇到以後什麼都不敢吃了?金厲旭則打了他一下說,你講這些話,東海哥會擔心的! 啊啊--李東海現在想起來,也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其實什麼都沒辦法做。靈魂不完整的貘,出什麼狀況都是理所當然,突然說要退下來,當然也與這件事有關吧!聽著已經冷靜下來、也回過神的李赫宰開始追問,李東海雖然知道這很沒用,但比起好好解釋,去想該怎麼蒙混過關,其實是他比較願意考慮的、呃,重點?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李東海才會想過來,都說李赫宰是小一點的朴正洙嘛。) (不只是臉,脾氣也是。雖說這個貘、是沒有他的哥那麼執拗的,李東海就是抬眼看了看;其實也並不很有把握。) 「呀,你倒是說啊?」乾脆停下腳步,李赫宰只管盯著李東海。李東海停了一下,在心裡嘟嘟囔囔(就會逼著我--)接著又停了一下。 * 另一方面,朴正洙像是往常一樣,留著金希澈在家裡吃晚餐。雖說金希澈通常會在吃完晚餐、陪著聊天一會兒後,才回到噩夢神的居所;但這一天,他在吃晚餐的時候,就一邊對著朴正洙說,今晚我睡這裡吧。 「呀」並不意外眼前的這個貘笑著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陪我睡吧?但他知道,如果他堅持,朴正洙終究會聽他的。 他看著朴正洙挑著眼淚吃,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貘的情景。 對貘--比較正式的稱呼是,夢貘。對這一支系統來說,要說有什麼最麻煩的生物,大概就是他們自己。 就算是對自己的這一支族群進行了無數的研究,但說到底,他們也只知道,夢貘彷彿是有個定數的。老的貘死去,幼貘就會出現;他們並不依賴交配生產來延續族群,而是彷彿在開玩笑一樣,在日後成為「最年長者」的貘身邊,時間到了,就會出現新的小貘。 (換句話說就是,如果一個成年貘身邊出現小貘,那就是新的聚落要誕生啦。) (會出現多少小貘,這完全無法預測,像是神隨隨便便就決定好的一樣。) 但並不是所有的貘都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畢竟,因為族群的維繫本來就只是透過一個又一個的最年長者進行,而最年長者對自己一手帶大的小貘心軟,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所以大家都知道,有為數甚多的貘,其實是在人的世界裡生活。整體貘族群對這些在人的世界理生活的貘,其實沒有太多要求;但有一個規則是無可奈何地成形的,那就是:若有小貘在人的世界裡出現,不管這個貘以後選什麼樣的路,總之得先回到貘的世界。 畢竟,人的世界裡,可沒有那麼多老貘、大貘一起幫忙看著調皮搗蛋的小貘。萬一吃錯了呢?萬一被騙了呢?於是所以,這麼幾百年來,有的是小貘在人類的世界出生,卻幾乎都會被送回貘的世界。而會說「幾乎」,而不是「所有」,就是什麼事都有例外,好比說朴正洙。 在人類的世界裡出生,卻因為年長的貘待在人的世界裡--實在太寂寞,所以朴正洙過了幾年才被送回貘的聚落。起先當然不適應,也在這個時候,金希澈記得很清楚,他第一次見到朴正洙。 被所有的大貘擔心的小貘,就好像其他的小貘都沒那麼重要啦。金希澈實在覺得太不公平了,於是穿著一身小貘長袍的他,很有氣勢地去找只願意穿人類衣服的朴正洙,而且重重地推了這個滿身都是人類氣味的小貘一把。 『你怎麼可以這麼壞!?』 那是在一棵會結果的樹下。金希澈知道這個怪怪的小貘老是站在這裡,哭著說他要回到人類的世界去;人類的世界有什麼好的?這個小貘霸王就是覺得看不慣,你這樣一直哭,我們都沒有好吃的眼淚吃啦! (在人類的世界裡,當然沒有被清洗過,被用清水湃得冰涼的眼淚啦;也沒有被整理、淘洗過的夢。金希澈幾乎是要跳著腳說,你獨占了那些好吃的東西吧?對吧!) 然後,這個小貘抬起頭,雖然一雙眼哭得紅腫,但還是狠狠地盯著他瞧。誰、誰希罕啊,金希澈聽見這個小貘對他說,你要都給你,我不要在這裡!我要回家,我想要回家! * 「那時發生兩件事。嗯……有貘死掉了。」 「誰死掉了?」 「呃,就是那個貘啊。」 總之,就是當初帶著還是小貘的朴正洙,一起在人類的世界裡生活的大貘。就在金希澈下定決心,不提前從噩夢神的位子上退下來後,朴正洙便收到通知,說是那個大貘在人類的世界過世了。 為什麼會過世?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世的?也沒有貘知道。只知道是有貘在人類的世界,隱隱約約地聽見小貘的哭聲。好不容易找到地方的時候,撫養過朴正洙的那個大貘已經煙消雲散,只留下一個哭到打嗝的小小貘。 那時的朴正洙,已經離開人的世界幾十年了,像是李東海這樣的小貘,根本連這哥待過人類的世界都不知道;看起來雖然像是沒事的樣子,安七炫那時就注意到了,也跟金希澈提過,看著點,在人類的世界生活過的貘,特別會藏心事。 誰能沒點心事呢?金希澈就是心不在焉的;李東海也說了,他的希澈哥那時候也有點怪,後來希澈哥就跟正洙哥分手。 「分手那一天就出了那件事。」 他原想是想安慰那位哥,才會跟著他一起走到森林的深處;卻沒有想到,這哥絕望到撕下自己的靈魂,剝成一片一片的,吃吧,他聽見正洙哥用最溫柔和緩的聲音說,是好吃的東西,我們東海吃一口看看,嗯? 撫養過自己的大貘死了--雖然確實是悲傷的事,但畢竟是他們的正洙哥啊,應該是足夠堅強的,不是嗎?李赫宰很快地便想到哥哥們當時確實是說了要分手,但朴正洙出事後,就完全忘了這回事,據說是主動分手的金希澈,在發生這件事後,便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們當然也問過金希澈的,那個分手到底是怎麼回事?但金希澈不想說,也沒有幾個貘拿他有辦法(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噩夢神!)這一點,李赫宰當然是很清楚的。但看著一臉苦惱的李東海,李赫宰沒說的是,即便金希澈是一個這麼難對付的貘,他曉得:如果要說有誰能夠從這樣的金希澈的嘴裡逼問出點什麼,那就是金鐘雲了。 「所以當初才不讓你知道。」看著這個弟弟果真是找上門,金希澈只好嘆一口氣。都說噩夢神有特權,這件事他是承認的;但是呢,金鐘雲的拳頭也有特權,這種事,就沒有什麼承認不承認的問題啦。 「當初我就覺得你突然說要跟獨特分手很奇怪。」 進了噩夢神的住處;看著金希澈猶豫一下,還是去了住處的右半部,金鐘雲的臉色才稍微和緩一些。找個地方坐,金希澈翻出一盒子曬過的眼淚擺在桌上,就當作是招待來訪的弟弟了。 「正洙拿給我的。」 「獨特也是從那之後,老是喜歡做這些東西。」 皺著眉頭,沒有碰桌上的點心。金鐘雲抱著雙手,看著眼前的噩夢神。說吧,這個當弟弟的,此時卻一點情面都不留。反正都已經是這樣了,當初發生什麼事,總可以讓我們知道了吧? 「……你知道如果我不做噩夢神,就是李東海要接這個職位吧?」 「我怎麼會知道?」 到底瞞了多少事啊?金鐘雲抿著的一雙薄唇,只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李東海當噩夢神?上頭是瘋了吧?金希澈聽見這個弟弟簡潔明快的評論,便吐出一口氣說,我也是這樣想。 「但是,你怎麼會知道是李東海?」 很快就想通這其中的關鍵,金鐘雲盯著金希澈看。後者只好舉起雙手說,對,我那時很不想做了……不管鎬童哥批不批,我都會帶正洙一起離開這裡,去人類的世界。 不是不想了。當初那個倔強的,連衣服都不願意換的小小貘,雖然最後還是習慣了在貘的世界裡生活,甚至開始照顧比自己小的貘;但在朴正洙心底,他認定了總有一天還是要回他來的地方去,即便他從來沒與那邊的世界斷過聯繫。即便那個溫柔的大貘總是告訴他,人的世界不是貘的世界,貘啊,還是在貘的世界生活比較好。 『那你為什麼不回去?』這個問題,朴正洙幾乎是問了一輩子,卻從來沒有得到解答。但是貘啊,是很怕寂寞的生物,朴正洙一直記得這一點,也總是記得那個大貘總是有一些抱歉地說,就是這樣,自己才會把那個小小貘留在身邊,留了那麼久。 『其實應該在你懂事之前,就把你送回去。』 『可是那樣,你會很寂寞吧?』 於是所以,金希澈便說,不然我們兩個都去人類的世界吧。這個噩夢神那時聳聳肩,反正這裡貘這麼多,也沒規定我們不能去那邊的世界。 『三個貘,總比兩個貘好吧?』 金希澈是這麼說的。他也從來不覺得自己不能做這件事,直到他知道了,如果他離任,會被指定擔任噩夢神的,將會是李東海。 「我先講了還是得當噩夢神,也不能去那邊的世界;然後那個貘就突然死了。」 再等個幾年看看,金希澈原來是這麼想的,或者事情會有轉機呢?而且貘的生命那麼長,能活的時間久到可以不去計較這麼幾年,那邊那個貘,應該可以再等等吧? 卻在他說了不去那邊的世界之後,傳回那邊死了一個貘的消息。 「他應該是……怪我吧。」還沒來得及做什麼,李東海就被帶進森林裡。這個他照顧了很久的弟弟壞掉了,他還沒來得及傷心,便被安七炫找去。正洙不記得他在人類世界裡的事了,這個哥告訴他,上頭正在討論,這樣的大貘,是不是也報廢掉比較好。 「說是要報廢,又說這樣一下子損失兩個貘,太多了,不如再觀察看看。」 畢竟,這個醒過來的大貘,還是像以前那樣溫柔盡責。更好的是,連住過人類的世界,那些眷戀的記憶都忘了,那就用啦,李壽根那時是這麼說的,這麼一來,小特就不會老說要去人類的世界吧? 「……獨特會帶李東海去,是因為當初你告訴他,你擔心李東海不能當噩夢神?」說這句話的是金鐘雲。啊,也只有金鐘雲可以這樣說話,金希澈苦笑一下說: 「李東海那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你叫他來這裡住?」 「你們兩個,那時候想一起一走了之吧,你以為那時李東海不當噩夢神,這邊就拿你們沒辦法啊?」 要不是你很慘,我是真的會揍你一、兩拳。金鐘雲說得心平氣和,金希澈便只好說,要是可以選,還不如讓你打我一、兩拳算了。 「喂。」 「幹嘛?」 「我跟正洙,要怎麼辦啊?」 偉大的噩夢神停了一下,只把臉埋進手裡。金鐘雲皺著眉頭問,獨特這次一定要退下來,是因為察覺什麼事了嗎? 「我不敢問。」 聲音從那雙好看的手,從指縫中透出。愛這種東西,金希澈幾乎是要詛咒起來。李東海那個臭小孩,為了一個李赫宰,膽大包天到幾乎算是隻手遮天,拉著一群大貘、老貘,替他騙過李赫宰。 而他呢,偉大的噩夢神,連問一問那個人,你還好嗎?都會有一百個顧慮。 「七炫哥說正洙不記得那些事了……他撕扯下來給李東海吃掉的,……是他去愛的能力、或許還有記憶。」 所以那麼眷戀的過去,已經忘了;那麼相愛的另一個貘,一度也忘卻了。貘啊,老貘們說過的,是很怕寂寞,又貪吃的生物。沒有貘可以獨自生活;而對貘來說,帶上絕望的情感則是最棒的美食。那種美味的程度,老貘們說,小貘們可不能放進嘴裡。 但是即便如此,那個叫做朴正洙的大貘,還是能夠照顧弟弟們,還是能夠陪在他身邊。還是能夠對他溫柔地笑,即便應該是不愛了,卻還是有些迷惘、淡淡地愛著。 他想起李壽根說的,這個老大哥皺著臉說,哎一辜,那原先得多愛啊? 可以用多或少去談愛這種事嗎?金希澈馬上就想反駁,但也馬上意識到,這沒什麼好反駁的。 偶爾吧,看著朴正洙對他笑的時候,他會想起那個穿著人類衣服的小貘,他想起自己是實在忍不了看著那個笨小貘哭,於是牽著笨小貘的手,一起跑到人類的世界去,去找那個大貘。 他看著那個大貘一邊嘆著氣,一邊拿出準備好了的小貘服色,哄著這個人換上;隨時都可以回來,他聽著也很笨的那個大貘對這個笨小貘說,想念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回到這裡。但是貘不是可以獨居的生物,小貘就該回到貘的世界裡生活。自己啊,已經耽誤了這個笨小貘幾年,實在抱歉得很。 --笨小貘喜歡的大貘,也很笨啊,金希澈一邊想。兩個貘在一起的話,就不會寂寞啦!反正,貘的世界,隨時都可以回去的。貘的生命,又很長、很長。 於是在很久以後,他也想,李東海又是一個笨小貘,怎麼能當噩夢神?所以他告訴朴正洙,人的世界先不去了,或者朴正洙先去。 還有那麼多時間啊--他一邊想,他總得先安排好李東海(怎麼會挑到李東海呢?!)總得把他該做的事做完。到時候,他想,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兩個貘、三個貘的,在人的世界裡生活很久、很久。 他說了幾次,朴正洙其實並不那麼情願;但也想著李東海不適合當噩夢神吧?便不再說話。孩子們以為是分手了,其實只是吵不起來的幾場架,他一直是這麼想,總覺得來得及。不管是那個大貘,或是朴正洙。 一直到他聽說那個大貘死掉。他頭也不回地往朴正洙的住處跑,卻如他的預感,朴正洙不見了,李東海也不見了。 他再見到朴正洙時,已經只剩下傷心。傷心到,他還以為自己會永遠失去這個貘,就像朴正洙失去他的大貘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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