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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凰輓歌》第十五章

她的記憶力其實不差。

所以那些或瑣碎的、或久遠的、旁人認為她不太可能記得的事,她實際上也沒有忘記太多。甚至還是會在某些時刻想起。就像將軍府的所有人都和她說她的父母死於某一次出遊的一場馬車意外。但其實她記得。

她記得馬車是怎麼在馬匹的尖嘯和雜亂的蹄聲中撞進樹林,也還記得當時是怎麼從護著自己的父母懷裡爬出來、卻叫不醒因為重擊而失去意識的兩個人。而她嘗試離開翻覆的馬車去外面呼救時,迎面對上的也是不遠處的枝頭上,瞄準她作為目標放矢的弓箭手的目光。後來⋯⋯

「怪、怪物⋯⋯」地上,奄奄一息的弓箭手睜著恐懼的雙眼,死死盯著雖然俯視著他,卻明顯失了神的莫雨棠道。聞聲,莫雨棠的眼神重新聚了焦,她看著地上的弓箭手,道:「抱歉、我忘了。」思緒突然被打斷,她想不太起當年後來發生什麼了,倒是想起了小時候跟著大人去軍營裡,那裡都是怎麼教如何對待傷重到難以醫治的戰馬或士兵的。

她拔起方才用手臂擋下的箭矢,插進了了弓箭手的咽喉。

她跑回似水身旁,確認對方仍有微弱呼吸後,身體似乎重新找回了原有的疼痛以及疲勞,就這麼不受控制的癱坐在地。她顫抖著手嘗試替似水處理傷口,指尖黑色的指甲映入眼簾,她將從肩頭落下的白色髮絲往後撥,努力讓自己專注在眼前的治療上。簡單的應急處理告一段落後,耳上掛著的幻蝶傳來蜂鳴,她抬首,前方的樹叢顫了顫,小黑貓叼著鳳涅從樹叢中竄出來,朝她懷裡衝了過去。還未等她反應,便又聽到同個方向傳來了熟悉的叫喚:「夜?」

她抬頭,對上了墨染的眸,她想起了方才弓箭手嚥氣前看著她的眼神,心中的慌亂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染、我⋯⋯」

「妳還好嗎?妳受傷了。」誰知墨染只是快速地來到她身前查看她的狀況,臉上只有擔憂的神情:「我先幫你止血,剩下的回去漣清院處理,可能會有點痛,稍微忍耐一下。」

「你不問⋯⋯啊、不對、似水⋯⋯」她開口,卻好像一時忘了怎麼組織語言,墨染輕聲打斷她:「夜,沒事,我先幫你止血,等一下帶你跟似水回漣清院,不會有事的。」結束了止血,墨染將失去意識的似水背起:「還走得動嗎?」莫雨棠點了點頭,接著有些吃力的站起,看著她顫抖著的身體,墨染伸出手:「抓著我吧。」

攙著墨染的手臂回到了連清苑,見到泠澈的那刻,她依舊反射性地緊張了一會,卻見泠澈連一刻愣神都沒有,只是從墨染身旁接過她將她抱起,並向墨染道:「把那孩子也放到榻上。」

「師父,我⋯⋯」話說到一半便被泠澈打斷:「你的侍女傷得比較重,一會你先躺著休息,我先處理她的傷勢,專心休息,不要費神想些有的沒的。」不知是不是錯覺,泠澈此刻的語氣比平常要快上許多,帶著平常幾乎不會有的焦急。

可能是泠澈的話起了作用,又或者是接觸到床榻的那刻肌肉帶著緊繃的神經一起放鬆,莫雨棠只覺睡意如潮水般襲來,將她捲入無意識的深處。

在泠澈和墨染兩人忙進忙出了一段時間後,終於穩定了昏迷的兩人的狀況,兩人隨意的泡了茶、在床榻邊坐下休息。看著從壺中傾瀉而下的茶湯,墨染開口問:「師父原本就知道嗎?凌夜是妖族的事。」

回應他的是一段靜默,隔著茶杯中蒸騰上來的水霧,墨染只見到泠澈神色複雜的看著昏迷的莫雨棠。良久,他才回應:「⋯⋯知道。」

「從什麼時候開始?」墨染問,他自認自己幾乎與莫雨棠形影不離,卻從未見蛛絲馬跡。

又是一段沉默,接著泠澈長嘆後答到:「一開始。」

他理所當然的知道她是妖,是那個只夢想成為平凡人類的女子留下的血脈。他們在過去用層層假象包裝出了一場又一場的幸福幻夢,莫雨棠繼承到的妖族血統卻可能是這場長夢的終結,於是他們也將它隱藏起來,好讓某些人繼續活在這場夢裡。

「什麼意思?」墨染再一次開口,發出了幻夢碎裂的輕響。

他輕輕捧起茶盞,抿了一口失了溫度的茶湯,唇齒間的澀意讓他輕輕蹙起了眉:「都是過去的事了,不用太在意。」見墨染似乎還要追問,他用幾分不容質疑的語氣道:「剛剛忙了那會,你應該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之後再說吧。」

對墨染下了逐客令,泠澈獨自留在莫雨棠的床前,他從袖中拿出一卷書籍,封面僅用簡潔的小楷寫了「煉妖曲」三字,不同於其他書籍,這三字是由左至右橫書於書封之上。泠澈用拇指輕撫了書封上的三字,腦海裡響起了贈書之人將書本交付給他時所說的話:

『我相信澈的眼睛。你會幫我交給對的人的。』


不知過了多久,榻上的人眼眸輕顫,而後睜開了眼睛,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叫喚:「師父⋯⋯」

泠澈遞了茶水給她,問:「妳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嗎?」

莫雨棠看了看自己墨黑的指甲以及雪白的頭髮,接著抬頭用紫水晶一樣的眼眸看向泠澈道:「兒變成妖族⋯⋯不、應該說本來就是嗎?」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冷靜,卻仍不安的絞著手指。

「你是上官家的血脈這點千真萬確,只不過你母親是妖族。」話音落下,莫雨棠明顯鬆了一口氣,下一秒卻又眨著困惑的眸問:「但為什麼⋯⋯阿翁他們從來沒提過?」而且當年知道靈力檢測的結果時,將軍府所有人或詫異、或哀傷、或憐憫,卻也都是貨真價實的。

「因為他們不知道。」面對莫雨棠難以置信的眼神,泠澈繼續道:「你應該清楚,人族不喜歡外族、包括混血,這也是和靖王朝至今仍與灰色部族多有衝突、甚至有天可能爆發戰爭的原因,更是將軍府長久以來養兵練兵的理由。」

莫雨棠的眼眸顫了顫,道:「那我⋯⋯」

「妳想怎麼做?」

「我該怎麼做?」

「告訴他們或繼續瞞下去,由妳來決定。」

莫雨棠的眼神滿是掙扎,最終她求助似的看向泠澈:「瞞得住嗎?」

泠澈沒有正面回應,而是遞出了那本煉妖曲:「這本書裡有妖族的修煉方法,妖族所使用的力量是和靈力相生的魂力,修煉靈力的人越多,在那裡修煉魂力就越容易,因此妖族本就常常混入人群裡生活、修煉。」說到這裡,泠澈看著她道:「妖族天生就會隱藏。」

莫雨棠愣了一會,最後道:「我知道了。」

少女終究走上了和母親相同的道路。泠澈想。

他沒有提醒少女,上官家人對她的寵愛本就無度、以及將軍府對抗灰色部族不過是遵循聖命,因此就算坦承,上官家人大概也會護她周全。他知道少女有一天會想明白,可他也知道,少女不願意看到將軍府為了她陷入兩難。

他深知少女的體貼和心軟,藉此誘導少女走向他所期待的方向。

或許他才是最想做完這場幻夢的人。

即便夢境早在碎裂的邊緣,可閉著眼裝睡的人,斷沒有被喚醒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