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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plestory | 普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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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偶爾才能在夢裡想起普力特的模樣。

最好是醉得糊塗,讓他記憶中的一切都糊成低畫素,龍魔導士那張平靜面容才會被襯托得清晰。可叫隱月吃醉是件難事。他酒量好,足以在巷弄酒館囂張的本錢此時變成詛咒,幾乎撐破肚皮,理智線卻一動不動地橫在腦裡嘲諷。
隱月又不是什麼失戀喪偶即酗酒之人,這種時候也只得作罷,老實付了錢回家去。
說是家,那也不盡然。自打有了記憶,他的生活一直是街頭流浪,稱不上落魄,只當是孤狼一種,靠著黑白兩道的委託維生,無異於食人血肉。也就是那一天,黑魔法師將楓之谷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或許在宇宙的另一頭有眾星殞落,所以在人界陰暗角落,他也分得一道轉瞬即逝的光。
那是隱月第一次看見流星,太過錯愕,來不及許願,只夠從泥濘裡撐起半個身子,接著不看氣氛的人影便遮擋視線,叫他有些不愉快地抬了眼。那也是隱月第一次遇見龍魔導士。
龍魔導士生了一頭過分金燦的頭髮,披著光看他,好像那一瞬流星也有了人形。隱月問他有什麼事,他不說話,只是瞇著眼睛笑,笑得失禮。最後他抬手拿指腹抹了隱月臉上的髒汙,害隱月驚得面熱,盯著那突如其來的紅袖口發呆,心想原來紅色不一定意味著血。紅色可能象徵著一個神經病。

普力特的邀請張口即來:「你要不要和我走?」
隱月的回覆也形同反射:「不要。」

隔天普力特又來了。在同一個位置沒看見他,呆在原地打轉。他不知道做殺手的很重視隱私嗎?隱月的棲息地向上拔高幾公尺,倚在樹枝上,拿幾片嫩葉擦他的指虎,看普力特著急還算有趣。
普力特逮著人就問:「您知道那個黑色長髮的人去哪了嗎?」
他聲音溫柔平和,像遠海整片蔚藍色中悠悠而行的鯨豚。原來他不是對誰都失禮,倘若他昨日以這種調子開口,隱月興許還會聽聽他的廢話。
可他不曉得是哪個城市或森林來的旅行者,有富饒之地獨有的天真,好像忘了他腳下踩的是魚龍混雜的爛泥濘。向情報通以外的人打聽消息,付出的代價便不止於金幣。普力特的魔杖很快被地痞流氓搶走。
依照隱月的知識,絕大多數法師離了魔杖,就只是會唸咒語的麻瓜。
龍魔導士和善的笑容如他預料,漸漸變得困擾。現在想來,阿普利恩沒跟在身邊,那本身就是個陷阱。但當時的隱月不認識普力特,只覺得好戲看夠,剩下的慘劇過意不去,便往底下扔了兩隻匕首,一隻刺穿流氓的手,讓魔杖滾回普力特腳邊,另一隻沒入普力特腳前,警告他別再胡來。
流氓跑是跑了,魔導士卻沒撿他的法杖。
普力特抬頭,在夜裡散著瑩瑩的光,好像圈著一團螢火蟲。再仔細瞧,只是過量的魔力從他身體溢出──他強悍得不可理喻,以至於隱月的搭救像個笑話。
「嗨。」他說。
顯然無法視而不見了。隱月的一隻匕首被流氓帶走,很快他和這個魔導士有勾結的傳言便會四處流傳。但凡這個蠢蛋在這塊爛地多鬧點事兒,隱月都可能接不到委託,從而餓死街頭。
隱月總算捨得從樹梢下來:「……」
「你要不要跟我走?」還是那句話。
「……你認識我?」
「不認識。」
「我也不認識你。」所以沒門。
他說完就想走了,可普力特瞠大雙眼,湛藍色讓他顯得無辜又錯愕。「你不認識我……?」他說:「我以為你應該聽過我的事蹟……我是普力特。」
的確是個偶有所聞的名字。
「沒聽過。」
「咦?」
普力特終於餘裕盡失,臉色泛紅:「啊……也對。這裡不是魔法師的城邦。總而言之,我是一名龍魔導士,正在尋找共同出征黑魔法師的朋友。你願不願意一起來?」
黑魔法師,這名號就比龍魔導士普力特響亮多了。相比起來,普力特也沒這麼煩人。但他可能錯估了一些要素,怎麼蠢得去尋求來路不明的刺客一起成為英雄?
「不要。」
隱月言簡意賅,但普力特比想像的還磨人。魔導士往他手裡塞了張紙條──照理說,他不該如此輕易被普力特捉住手腕,但他就著那晚的月色,將紙條攤開看了一眼,是串地址。
「近期我都會待在那裡,如果你改變想法,請一定來找我。」
「為什麼?」隱月說:「我不會去的。」
普力特泛涼的手掌又鬆開,輕輕地笑。
「只是我的直覺。」他的回答毫不相干:「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事實證明普力特的直覺很準。不過幾天,黑魔法師的軍團攜著火光將此地轟炸得不留淨土。隱月殺了幾個人,又救了幾個人,鮮血漫天濺成很燦爛的花火,他在那片紅色裡又想起普力特。也許他只是想知道普力特死亡與否,於是掏出收在心口的那張紙條,最後在屋瓦殘骸中瞧見靜靜佇立的身影。
他和普力特有著本質上的不同。他想。
普力特的姿態若一尊雕像,雙手綻著淺藍色光暈,周圍魔法便如一層薄膜輕輕包裹起整個地域,範圍一路擴張。斷手斷腳的傢伙伏在他腳邊,有些是敵軍,有些是他救下的混混,可他不染分毫塵灰,硝煙之中兀自神聖。
隱月一路趕過去,為他擊退了最後一名敵人,滿手腥臭,不敢再靠近普力特一點。普力特的魔法開始治癒,使他身上毫無痛楚,連同焦土都露出新芽,那卻讓隱月心尖一抽。
龍魔導士的雙眼始終、那樣滄藍而自由。
「我猜對了。」他說:「你要跟我走嗎?」
隱月捏著手心,裡面剩下別人的血。他沉默許久,但普力特不慌不忙,好像篤定他會同意,故而他才張了張嘴,普力特便先笑了。
「走吧?」

隱月不受控制地跟上去,相隔五步距離,帶著警戒和敬畏,可等他回過神來,那距離又變成四步、三步、兩步,最後他們肩併著肩,或背貼著背,不曉得該說普力特單純還是城俯深,他總有很多讓人卸下心防的本事。
有時候也腹部貼著腹部。普力特同他接吻,呼吸交融一起,經常不知羞恥為何物,就輕輕笑著瞧他,一邊拿指尖勾他的長髮。隱月往往是臊得臉紅的一個,做愛總把臉埋進枕裡,又被普力特扳過來親吻,含著唇舌,像人在褻瀆神,像神在墮落成人。

他擁有了普力特的一切。
這樣的他是不可能忘記普力特的。

即便如此,過了五百年的光陰,五百次相仿的秋冬,普力特的輪廓依然在記憶裡模糊。這是……很正常的。一次英雄團裡的朋友這樣說:隨著時間,人類本來就會有所遺忘。……這是很正常的。
這讓隱月挫敗至極。因為他明明記得那麼多事。他記得他和普力特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但最終,他在夢裡也看不清了。
那藍色是怎樣的藍色。蔚藍是怎樣的藍,如海又是哪一片海?
可若普力特當初遺忘他也是這般痛苦……
總有一天,他會努力釋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