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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藥可醫

世人求長生,可人間多荒唐,總是先有傷病,才有相應藥物與治療方式問世,從來就不能未雨綢繆。

為生、為死,為一切渴望繼續留存於世的性命,醫術一途,原就是與天意爭、與命運抗。

他冷冷看著終年不滅火的丹爐。

唐門中人,更都是一身傲骨加反骨,從不對任何事物妥協退讓,只憑心而為,不在乎名聲、不在乎榮辱。

哪怕是他,也一樣。

他提筆,續寫下藥典佚失的部分。

*

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大多數事物都開始感到不順眼。就像他的心底彷彿也有一把丹火在燒製煉化,想將他的心也燒熔成不同模樣。

比如從小一起長大的唐布衣,看著他四處瞎竄亂晃久久不歸,而他每日為掌門請脈卻只能得到一日不如一日的結論,便對他失序的行為越來越不滿。

又或者是明明配方、火候在無數次嘗試後,都已臻最佳配置,煉出來的藥卻依然藥性不足。在這方面上他一向有耐心,可最近就像是被什麼東西追趕一樣,他開始感到煩躁,甚至還有些許他不願承認的不安。

又或是那個蠢笨如豬,卻是最常來煉丹房幫忙的傢伙一樣,待在唐門多年,始終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卻依然堅持留下,哪怕他早已擁有一身能夠維生甚至揚名的本領,可他就是認定了唐門,死賴都不離開。

可他卻能懂,所謂歸處,於某些人而言求不得,更甚、想不得。

曾有那麼一瞬間,他坦然面對自己的內心,對那傢伙是有一絲欣羨的。

羨慕他哪怕遭受恥笑,也依然大聲表明的決心;羨慕他坦坦蕩蕩的在唐門每個地方出現,就算踏入煉丹房時那張醜臉皺的像是要踏上斷頭台似的,他還是會跨過門檻詢問一聲有什麼需要做的,彷彿這個地方理所當然的需要他。

他惶惶然得不到名份,卻不知早已被認定是唐門一份子;而他縱使被稱一聲二師兄,卻根本配不上身著的唐門制服。

哪怕心有抉擇,他的身分終究註定他無法如此純粹。

思及此,他用力扯住他的髮,聽聞他倒抽一口氣。

「廢物,這兩樣藥材藥性相沖,你把它們加在一起是想之後吞了去死嗎。」

「二師兄我錯了我保證絕不再犯!」連辯解都不敢的趙活,開口就是求饒,就怕態度不端正惹得二師兄不高興,那就不只是精神上的傷害。

「保證何用,等會就將藥方抄個百次,或許你那不過是擺設的腦子也能記入些有用的東西。」

「是的,二師兄。」正訝異二師兄今日的處罰居然如此溫和的趙活,隨即便又聽到那令人顫抖的聲音響起。

「如果還有下次,你便做試藥人,也算是用你的性命做點有用的貢獻。」

意思就是會讓他試到死為止是吧?

今日依然後悔踏入煉丹房的趙活唯唯諾諾的應了。

*

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不安於掌門的傳喚,明明他敬慕著掌門,也從不畏懼被問責,可他卻會擔憂,深怕哪次便是最後的託付,畢竟生死是與天爭、更與時爭。

也因此在聽到小師妹僅只告知是掌門傳喚時,他便急急忙忙踏入伙房,想確認究竟是何要事,卻見掌門安坐在飯桌旁,向來嚴肅的臉龐難得帶著幾分鬆快。

確認僅是一起用膳的傳喚之時,他為之一愣,突然察覺原來照入伙房的陽光是那樣溫暖明亮,流通的空氣更是將他身上的藥味沖散些許,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已許久未踏出煉丹房。

他安然入座,確實的將每樣菜餚檢查過,不是驗毒,而是為了確認有無與掌門正服用的藥相沖的食材,然而對面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將小師妹喜愛的菜餚挪換位置的傢伙,似乎真的有將醫書的內容讀進去,不只沒有應忌口的食材,更甚有放入幾樣滋補的藥材。

他看著被推到手邊的胡椒粉,再看向趙活有些討好的笑容,而掌門難得的好胃口、小師妹隱隱發亮的圓眼,這一切讓他難得看起來順眼許多。

他輕哼聲,舉箸吃了起來。

唐門一隅,難得祥和。

*

不知從何時起,他喊廢物時的真心實意少了幾分。

雖然看到他舔傳承小劍時,他想立刻毒爛那罪孽的舌頭;又或是看到他異想天開湊出的藥方毒方成品居然還敢往外兜售敗壞唐門名聲時,他幾度想讓他斷手斷腳、一輩子當個啞巴開不了口。

可縱然他有各種令他看不順眼的行為,惟光只是一條他對唐門的執著與忠心,便足使掌刑使暫緩最終裁決之時刻。

何況,他也並非沒有看見他的付出,甚至,他也能夠理解掌門先是讓他加入月會、後又贈以傳承小劍的用意。

比起唐布衣那飛猴,掌門對他的認可,雖然不悅,但他是理解的。

大抵全天下再也找不出如此蠢笨的人,不知悔改、不知回頭,一根筋的認定就是一生一世,哪怕嘗遍辛酸苦楚,也仍多年如一日的不離。

他捲起晾乾的竹簡,抬眸看向中心的丹爐。

他已經將藥典整理好,雖或比不上最初的版本,可這其中同樣記載了他這些年來的成果與試驗。

他冥冥有種預感,他或許無法在唐門等到藥成,但不論如何,唐門的經典本就該傳承,甚且其中救人救命的方子,更不該失傳。

無論是他找到傳承者也好,又或是經由四師弟將其傳出去也好,哪種方式都可以,這歷經多代人的智慧結晶本就該流傳下去,好叫後人知曉,這違抗天命的醫道一途,從來不孤單。

而既然趙活接下傳承小劍,便已代表掌門的想法,那麼藥典一事便暫作罷,總不好讓他短時間內得到太多,一下膨脹太過,又點亮什麼找死技能。

即便認可,也還是因趙活不知死活的發言毒過他好幾次的掌刑使如此想著。

而後來,他將藥典交給四師弟,可意外又不意外的,在某個午後他看見煉丹房中的趙活在翻閱。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勾起的唇洩露了幾分心思。

*

之後,事件接踵而來,樁樁件件,命運的進程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鋪展開來,像是從手中射出的暗器,再不見回頭之刻。

二師兄唐錚,毒害掌門後叛逃唐門。

*

不知從何時起,唐門中再也不見那襲熟悉的青衫。

雖然他其實記得是從哪天開始,也記得自己嘶吼出聲的字字句句,可對於如今的他,那一日發生的一切,依然像是一場不願清醒的噩夢,總覺得哪日從弟子房醒來,便會發現仍然是他所熟悉的唐門,掌門的身體仍然不好但也不壞,二師兄依然會用看垃圾的眼神看向自己。

那才是他所習慣的日常。

他將煉丹房內的每個角落擦拭乾淨,就連往常二師兄告誡自己絕不能碰觸的地方他也一併整理好了,那裡面也沒有什麼他曾暗搓搓認定的二師兄不可告人的秘密,只不過是一些比較珍貴的藥材毒物跟尚未有結果的實驗記錄,有些他能理解、有些根本就像是天方夜譚,雖然讀了幾本醫書,但他果然還是比不上二師兄。

所以,這個爐裡面果然應該是對掌門有用的藥丹,是吧。

即便現在日益忙碌,依然每日會進煉丹房的趙活靜靜地想著。就像他跟大師兄說的一樣,哪怕是說他無知也好,可他的確想要相信二師兄是有苦衷的,就算想到那一日他依然會感到憤怒但更多的是無措,他們已經共同生活那麼多年,就算二師兄一直都看不上他,可對他及其他師兄弟姊妹都是一樣公正公平的對待,他對掌門的關懷更讓人無法相信這一切都只是作戲。

驕傲如二師兄,怎麼可能會是這樣的人。

他收拾了煉丹房的各個角落,唯獨沒有將二師兄的臥鋪收起。他想,等找回二師兄並且先打一頓之後,他一定還是會回來煉丹房的,還是會繼續在這裡配藥、煉丹。

一直、一直。

就像是他早已習慣的日常。

趙活最後檢查一下丹爐下的火,確定仍能持續相當一段時間後,他便轉身將門掩上後離去。

丹房中,僅於燒柴偶爾傳出的零碎聲響。

*

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隱藏自己。

無論是行蹤也好、心思也罷,就像是圍繞群山的濃霧,將所有藏於那霜白又冰冷的霧氣之下,不需要他人尋覓、更不需要他人理解。

他安靜的候於掌門身邊,唐門雖位處易守難攻的地勢、後山的棧道亦同樣年久失修,可對於自幼長於唐門的他,要能找到一條回來的隱密路線並不困難,畢竟他的身分、他的目的,並不適合讓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

他看著安睡於榻上的掌門,雖是類似活死人的症狀但至少仍活著,畢竟當時已經是油盡燈枯之姿,若不強行讓掌門進入這個狀況,只怕下一刻便要魂歸九泉,可他絕對不願,掌門的命,他定要與天爭搶到底。

他又想起剛剛回煉丹房時偶然聽到巡邏弟子的閒談。

&

『等會兒就換班了,要不要先去灶房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我剛剛路過時聞到可香的味道了。』

『別想,那是趙師兄每天專門為掌門準備的粥,就怕掌門突然醒來需要進食。不如回房吃宵夜,四師兄上次回來時我跟他買了肉乾,今天我好心就分你一點。』

『好兄弟就不說謝了,只不過趙師兄真的是個執著的啊。』

『怎麼不是呢……但絕對不准他對小師妹監守自盜就是了。』

『哈哈,這當然。』

他耳邊聽著、眼裡看著的是他搭在角落處的臥鋪,對於最熟悉煉丹房的他來說,自然可以發現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被動過,可只有他簡單搭著休憩的臥鋪,還維持著那一日的模樣。

他想,趙活果然還是那麼蠢,醫術也果然還不到家,在丹成以前,師傅是絕不能清醒的,連這點都不知道的傢伙,必須得再好好磨練一番才行;且明明當日已落下狠話,卻還像是以為他還會回來似的為他留著這個角落。

曾清醒的體認過世間的苦痛,卻依然愚蠢的、不切實際的抱有期待。

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的個性,他才自始不願離開唐門。

他看著丹爐下,依然是最適宜的火候,火光在他的眼底幽幽綻放著。

&

夜已深,掌門也睡得沉,他看著月華鋪灑在眼前的一地碎光。

他的心很早以前就有了決斷,這個抉擇也許會讓他對不起很多人,也許會讓他必須眼睜睜看著他所不願的犧牲發生,哪怕會讓他生不如死、哪怕會讓他無時無刻不活在悔恨的煎熬之中,可他仍然決定要做。

因為只有這樣,所有的苦難才可能有一個真正的結束。

可在時間到來以前,他還是想留在掌門身邊,留在唐門這個他自幼長大的地方,直到他不得不離去的最後時刻。

他知唐門正處於風雨飄搖之刻,也知移轉掌門才是最穩妥的方案,可今日他既在此,便不會違逆掌門的意志,唐門中人從不畏戰、更不畏死,只怕不是死在自己所選擇的道路。

他跪在掌門身旁,他雖見不得光,雖非唐門弟子,可他仍希望能配得上此身青衣,仍希望有朝一日能清清白白拜入唐門,再喚一聲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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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起,他的身上長了一顆瘤,不痛不癢也不礙觀瞻。

最初發現時他不以為意,畢竟他鑽研醫毒多年,鎮日與毒物藥材相處,僅只一眼他便知此瘤無害,無需用藥,不過三、五日便能自行消失。

可後來病灶轉移、且越發腫大,卻依然不會讓他疼讓他不適,只是存在感越發明顯。

他研究再三,可確定於性命無憂便也暫且擱置,畢竟唐門上下僅他一人對醫毒有所鑽研,且他也的確信任著自己的能力。

可後來他發現這瘤長到了心上,可依然未對身體有所損傷,雖也不是不能剜去,畢竟他從來不怕疼不怕苦,可憑什麼讓他為了不願醫的病症而痛?

原來世間所謂絕症,不過是患者不願。

他如今才明白。

與天意爭、與命運抗,此病不治,才得心安。

無藥可醫,是他給自己最後的判定。

灼燒他心的火,終於在此刻綻放出最璀璨的焰光。



二師兄的故事可能還沒有看齊全,也可能還有一堆待作者更新的地方。
可一直覺得「受唐門指示,潛伏在千燈樓」這點,或許是他自己的決定,因為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掌門會讓自己重視的弟子做這樣三面間諜的事情,所以篇名無藥可醫某方面來說就是唐錚自己決定歸入臥底的唐門,並且以此為歸屬是這樣瘋狂又理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