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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

五條悟還記得,在他們分道揚鑣前、某個溽暑的日子裡,他從栃木縣帶了一包金銀花茶作為伴手禮,送給夏油傑。

起因是前幾日拉著傑與硝子陪著自己測試自動模式下的無下限術式時,他彷彿終於注意到的、傑微微消瘦的面龐。

那時的傑是這麼說的:「只是天氣太熱身體疲勞吧。」

雖然他一如過往一般開玩笑地補上一句「你素麵吃太多嗎」便裝作若無其事地揭過,但還是暗暗在心底記下了這件事。

這段日子裡,他確實沈浸於最強的力量所帶給他的快感之中,而幾近瘋狂地攬下所有的高難度任務,但也無法否認……他有點、稍微地,躲著夏油傑。

他自己也想不大明白為什麼,卻總仍是下意識地接了任務就跑,回過神時才驀然想起,為什麼不找傑呢?就算是一個人就可以處理的任務,只要自己想、只要自己開口了,傑總是會陪著自己的吧。

有一有二便有三,久而久之,他們不再一同出任務,如此這般,也過去一年了。

我在躲什麼呢?

當時的五條悟想不明白。

儘管想不明白、儘管越來越久才能見到一次面,他還是隱約發覺了,傑些微的異樣。

因此當他結束這次在栃木縣的任務、並難得地在等待返程的空檔四處閒晃一會兒,看見了標榜著能「清熱解暑」的金銀花茶店舖時,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推門而入。

甫一入內,清雅的芳香便悠悠地撲面而來,縈繞於鼻腔乃至四肢百骸之間。滿面笑容的老闆娘先是殷勤熱切地帶著他到後院欣賞了攀緣在棚架上、一排又一排金銀交錯的花藤,又是絮絮叨叨起金銀花茶的種種好處。

他並不十分專注地隨意聽著,邊想著傑似乎對什麼東西都不挑,又不像自己無甜不歡,大概也不會有送了他卻不喜歡的問題——回過神正準備開口,卻陰錯陽差地聽見老闆娘正說著:「……這個金銀花呢,還有個名字叫『忍冬』,因為它即使到了冬天也不會枯萎,常年都是綠色的,所以也象徵著『一心一意、永恆不變的愛』,拿來送給喜歡的人也非常適合哦……」

「……」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回去,他愣是等到嘰哩呱啦的老闆娘換了下一個話題,才重新開口道:「給我一包吧。」

臨走前,他又鬼使神差地繞到了店舖後院。

站在那紅瓦砌成的圍牆外出神了一會兒後,他伸長手臂、折下一枝攀著圍牆而出、綠葉與金銀花瓣相互簇擁的花藤後,才終於滿意的轉身離去。

當然,他並沒有機會親自將東西交給傑。自從開始各自出任務後,他們連在校園裡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或許也是因為自己那不知從何而起、又說不清也道不明的下意識的閃躲。

——又或者,其實他是明白的,想不明白的,還是那些從兩人相識起,便橫亙於彼此之間的距離。

而一年前,小理子的那件事過後,那個他自以為早已不必在乎、被自己暴力壓下心頭的問題,終於以更為暴力的姿態再度狠狠竄起,無論如何都難以撼動了。

我在在乎什麼呢?

五條悟把那包金銀花茶和一枝花藤放在教室裡夏油傑總是坐著的那個位子上,便準備離開前往辦公室;臨到教室門前,卻又腳步一頓。

想了想,他走上講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留下自己龍飛鳳舞、張揚狂氣的字跡。

「我說啊,別再吃素麵了,喝個茶去去暑氣吧。」

下一個任務地點在東北的某個偏僻山區裡。等他重新回到了有訊號的地方並再度打開手機後,才發現傑前一天傳了訊息給自己。

「很香,不錯喝,不過你的話可能要加好幾匙糖才喝得下去。我讓灰原帶些甜的伴手禮,等你們都回來了再一起配著花茶吃吧。」

「嘿。」挑眉輕笑了一聲,他自己也沒發覺地稍稍加快了前往車站的步伐⋯⋯

他們最後並沒有等到灰原帶回來的伴手禮。

也再沒有機會一起喝茶吃東西了。

新宿街頭徹底的決裂後,很多問題對五條悟而言,彷彿都豁然開朗了。

——我在躲什麼呢?

——在躲那些自己根本沒有找到的、救人或是殺人的意義。

因為找不到,所以他浸淫於最強的力量中不斷地攻克著一座座屬於自己的頂峰,而默默地將傑的意義視為意義、以傑的標準來判斷善惡,救著那些他並不怎麼在意的弱者,忍著不殺那些他更不在意的幫凶。

——我在在乎什麼呢?

——在乎這樣的自己、這樣視傑所重視的意義於無物、僅僅是為強而強的自己,如果開口對傑說出那句話,他會怎麼看待自己?

他本不是什麼扭捏之人,但向來高高在上、依傍著絕對的力量俯瞰眾生的自己,卻還是在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異樣的、難解的情愫時,落得和普羅大眾一般,胡思亂想乃至鑽牛角尖的慌亂境地。

但一直到傑真正離開了,他才恍然頓悟,為什麼要在乎呢?

無論傑給出的回應是什麼,只要「我們」還是最強,那就好了啊。

只要是「我們」,怎麼樣都好啊。

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感到迷惘的,不是嗎?

他終於想明白了,什麼都想明白了,那個人卻已然義無反顧地轉身,尋著另一條截然不同的大義離去。

一別十年,再未相見。

⋯⋯

以繃帶纏繞住雙眼的五條悟,在一戶不起眼的人家門前,駐足良久。

他那雙能看透萬物的六眼並沒有看出這戶人家的任何異常。牽絆住他的腳步的,卻是那一縷,彷彿不經意般,從院落間逸散而出的隱隱清香。

時光飛逝經年、時序也早已入冬,卻不想竟能在東京都內千篇一律的尋常巷弄內,嗅見這勾人回憶的香氣。

在毫不相似的地點、毫不相似的時節,甚至是在那個人一臉狂妄地重返高專、高調地發出宣戰佈告之後。

——什麼都和當年不一樣了。卻又彷彿是隱隱地昭示了些什麼。

「……呵。忍冬嗎。」

之後的一切對他而言就像是逐格動畫一般,機械而又必然,飛速地翻向他們都早已預想過的、殘酷而又平靜的最末頁。

直到一切都看似塵埃落定了,他終於再次踏入那間彷彿奇蹟般未被憂太與傑的大戰摧毀的教室裡——一抬眼,便愣住了。

教室裡,五條悟總是坐著的那個位子上,擺著一枝綠葉與金銀花瓣彼此簇擁著的花藤。

或許是因為已在空蕩蕩的教室中獨自待了幾日,兩種顏色的花瓣邊緣都已微微地蜷縮起來,染上如木頭桌椅般的深褐色,在窗外滲進的殘照之下,更顯孤寂。

然而他的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響起當年那個多話的老闆娘那一句——

「⋯⋯」他呆呆地站在教室裡,很久、很久。

或許⋯⋯

確實。

還是有些什麼,是和當年一樣的。

也依舊同樣的是,最後的最後,夏油傑還是走了,留下五條悟一個人,繼續忍受一年又一年孤獨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