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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nk Of Me〉



要圭從來沒有告訴過其他人,他晚上失眠。

白天陽光灼灼,什麼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自己也是坦蕩蕩地,與棒球社的成員一起嬉鬧,走在藍天白雲碧草如茵。到了夜晚,那些過去的記憶蜂擁圍攻而上,如果清晰明確,那也還好,可是一切都這麼面目模糊,使要圭恍惚不知所措。

其實要圭並不認為自己失去記憶。

因為失去記憶等於否定過往人生,現下的一切是沒有地基的房子,搖搖欲墜,但他不這麼認為。

他覺得智將是另一個人。

即便旁人看他,有時候會流露出很惋惜、很錯愕的神色。

說完全不在乎是假的,每個人都在讚嘆失憶前的智將,或多或少或真或假,藏在各種言語舉止的背後,排列組合出的解答,就是小手指要圭不如寶谷青少棒隊的智將。

要圭想,當時智將那傢伙甚至還小自己一歲呢,怎麼可能這麼優秀呢?這種超出成年人的聰明機智、運籌帷幄,哼,太不現實了!一定是假的!肯定是包裝過後的人設,就像那種光鮮亮麗的偶像團體,實際上一盤散沙,亂七八糟,很輕易就會崩塌。

他曾這麼說過,千早瞬平與藤堂葵一臉難以言喻,是強者被褻瀆的震驚。山田太郎只是搖搖頭,表示要圭不瞭解智將。

要圭為什麼要瞭解智將?

智將是一個外人,一個他終其一生都不會遇到的陌生人。

文學課,老師講到日本武尊的故事。日本武尊是小碓尊,小碓尊有個雙胞胎兄長大碓尊。十六歲前的小碓尊沒有名氣,偉業未立,不為世人所知,他的第一項驚世駭人之舉,便是像捻斷草根一樣,折斷大碓尊的頭頸與四肢,用草蓆裹住殘缺屍身,丟棄荒野。

小碓尊殺了大碓尊,獲取了人格的完整。

從此以後,世人只知小碓尊。

一如那個清晨,要圭醒來,坐在醫院的病床上,窗外是湛藍的天空,窗簾被風捲動,清峰葉流火走進來,光影斑駁落在地板上,要圭問:你是誰?

從此以後,清峰葉流火只許擁有要圭。

寶谷青少棒隊的過去,被要圭的問句抹去,恰如潮汐無聲漫過岸際,浪花把沙灘上那些幼稚、青澀、拙劣的愛心與承諾,帶入海中。

要圭甚至沒有用草蓆裹住。

然而清峰葉流火那般平淡,他只是眨了眨眼,像被過分明亮的陽光刺痛。

他依然與要圭同進同出,在要圭耍無賴時,對要圭使用言語或者物理的攻擊,最後遷就他,把要圭的真知灼見當作是胡言亂語,滔滔不絕所謂的棒球。

非常沒有品味。

「我不相信我以前居然可以跟上你……一定都是騙人的……」晨跑結束,上氣不接下氣的要圭扶著牆,奄奄一息地問:「你會比較喜歡失憶前的我嗎,葉流?」

清峰葉流火佇立在一旁,仰盡最後一口水,以高中大男孩獨有的隨意姿態,手背抹去唇間水痕。

仍然有水滴不動聲色地從他線條分明的下頷滑落。

「差在哪裡?」

「跑步的時候不用等智將。」

「都一樣。」清峰葉流火用力地把要圭的頭往下,抬手時還不忘揉亂他的頭髮。「你們沒什麼不一樣。」

要圭抗議地哇哇大叫,他拽著清峰葉流火的衣角,於是要圭拖著痠痛的鐵腿,清峰葉流火拖著牛皮糖要圭。

他們一起回家。

「你是指,有我陪伴的時間都一樣嗎?」

面對晨光的清峰葉流火回過頭,看了要圭一眼,不置可否。

這樣好像有點變態。要圭這麼想,也這麼說出來了。

清峰葉流火的臉上露出一點可以稱之詫異或困惑的表情。

哪裡變態了?

「你只愛這個完美無瑕的軀殼,只要我星辰的眼睛,帶有磁性的聲音,紅潤如玫瑰花的紅唇,但你根本不在乎裡面住的是誰!」要圭指控,振振有詞。「如果今天山或者阿葵穿越到我的身體裡,你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親下去。你只是喜歡我青春的肉體!」

清峰葉流火像是看到路邊的死老鼠一樣,好吧,要圭知道這種嫌惡程度,超出了他看到死老鼠的反應。

「並不會。」清峰葉流火回應。「圭,不要說這麼恐怖的話。」

要圭有點狡黠地笑了,露出酒窩,明媚而靈動。

「你還會在他們面前脫衣服喔!你抱我的身體,但裡面裝的是別人,然後那個人會騎在你身上……哇,感覺好辣!好像裏番劇情……唔!」

清峰葉流火驀然轉過身,手指托起要圭的下巴,因晨跑而發燙的熱度早就被風吹涼了,卻仍帶來了顫慄。他的呼吸略顯紊亂,但顯然與方才的晨練無關。

要圭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就像某一天,他太高興了,比前一刻跟下一刻都要高興,所以摟著清峰葉流火的頸項,快樂地跳起來,閉上眼睛,在他的臉頰親一下。

親完後他睜開眼睛,看著非常平靜,面不改色的清峰葉流火。

「原來我們本來是這種關係嗎?」

清峰葉流火點頭,又搖頭。「我們不一定要是這種關係。」

要圭皺起了眉頭,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答案讓他不大高興。

哎,果然快樂只能在記憶逝去,難以長存當下。

感知到他的不滿意,清峰葉流火撥開要圭的瀏海,這已經是他所能做出,最接近繾綣的動作。

「我們可以是你想擁有的任何關係。」

「任何關係?」

「嗯,任何關係。」

而此時此刻,要圭更知道了接吻時必須閉上眼睛,這是常識,就算他只看A片,也是有這種常識。

大概吧。

老實說,他從來也沒什麼認真看,坐在旁邊,百無聊賴的清峰葉流火更吸引他的注意力,少年流暢的肩線、充滿力量感的脊背、修長冷峻的側影,總讓要圭不知道嚥了幾口口水。常常一下午看完,要圭比A片裡的女優還要衣衫不整,嗓音沙啞。

天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清峰葉流火的唇覆上要圭的──明明他回首時神態間透著不耐,但動作依然溫柔。他只是淺淺地貼著要圭的唇瓣,徐徐廝磨,舌頭輕掠過要圭的齒列,帶有早晨薄荷牙膏的氣息。要圭順從地張開嘴巴,探出舌頭,像初生小狗一樣,熱情綿密地舔舐清峰葉流火的唇。

要圭很肯定,清峰葉流火從不塗抹唇膏,但每次接吻,要圭都能嗅到清香,他的唇嚐起來像果凍一樣Q彈,又比棉花糖更甜膩,如冰淇淋融化在要圭的口腔。

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總集結,只差不像薯片。

換氣間,要圭分神想,為什麼呢?

小碓尊為什麼要殺死大碓尊?

他心知肚明答案,卻又想,如果他們願意攜手合作,像棒球一樣,成為一個優秀的團隊,說不定小碓尊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可以在有限的歲月,達成更多無限的成就。

世間並無英雄主義,像棒球一樣。

心臟作痛,竟想流淚。

清峰葉流火正準備退開,要圭卻像沒睡醒似的,慵懶地、撒嬌地勾著他的手臂。「還想要吃。」

清峰葉流火喉頭微微一緊。

剛運動完,身體的血液自然流動迅速,下體充血是再平常不過的生理反應,可清峰葉流火絕不是單純因為運動而更硬的。

「晚上,我去你家。」

聽到來自己家,要圭馬上嚇醒。「不行不行……」

「你媽不在家。」

對喔。

在旁人看來,清峰葉流火總是對要圭的一切瞭若指掌,但實際上,很少人能窺見真相──那是要圭允許他。要圭將自己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敞開來,像一扇毫無遮掩效果的門扉,隨意清峰葉流火進出。

但門的鑰匙始終在要圭手上。

晚上,他們一起擠在要圭的小床,從窗外看得見月亮,也聽得到夏夜的聒噪蟬鳴。

他們的雙腿交纏,要圭的鎖骨上有了牙印,吻痕在更隱密幽微的地方,粉紅色的乳尖也已紅腫。

清峰葉流火也不遑多讓,被單摩擦著他背後的抓痕,那種微微的刺癢如同餘燼未熄,隱隱燒著他的神經。

「我常常做惡夢。」要圭小聲地說,他打了個哈欠,有些睏了,又不肯睡。「醒來後我想不起來,只是覺得很難過恐慌。」

清峰葉流火的手指輕輕擱在要圭的腰上,像是在描摹什麼似的,慢慢地滑動,沿著他的腰線摩娑著。

「我不喜歡睡覺。」

清峰葉流火說:「你都在上課睡覺。」

要圭臉皮厚,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上課睡覺是高中生必做的一百件事情之一。」

「其他九十九件是什麼?」

「談戀愛,牽手,擁抱,接吻,跟男朋友做愛。」

清峰葉流火想了想。「這應該可以歸類成一件事情,都是談戀愛。」

「哎呀,你好煩。」

沒想到清峰葉流火突然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來,跨過散亂一地的衣服,彎下腰去翻找自己的書包。

「你在找什麼?」

清峰葉流火沒有回答。

「你不會要找跳蛋吧?我做人還是有底線的,我是個矜持的美少年,你不可以把這個放進我的身體裡,我警告你葉流……」

清峰葉流火拿出了小小的香氛蠟燭。

要圭這時候又有點失望了。「什麼啊?居然不是跳蛋嗎?你真是沒有情調。」

清峰葉流火翻了個白眼。

他點燃蠟燭,燭火輕輕晃動,投下微微跳動的光影,精油的淡香緩緩擴散開來。

清峰葉流火重新回到床上,要圭很安靜地躺在他的身旁。投手的肩膀不能受到壓迫,所以他始終小心翼翼地保持姿勢,睡得端正。

用要圭的方式,保護清峰葉流火。

清峰葉流火看著他長長的,金燦燦的睫毛,隨著呼吸顫動。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胸口平靜地起伏,十六歲的要圭。

從小到大,無數的碎片拼湊成了現在躺在他身旁的這個人。

有不為人知的疼痛,有屢敗屢戰的堅強,有一次次跌倒後咬牙站起的倔強。

清風葉流火伸出手,似乎想觸碰那些碎片的邊緣。

稚氣未脫的十二歲歡暢恣意,但更能勾起欲望的是十三歲,十四歲時成為更嬌豔的愛情之花,比之更具魅力的是十五歲,眾人為之傾倒,至於十六歲的要圭,被清峰葉流火擁有。

也擁有清峰葉流火。

他在要圭的額頭留下了一個吻。

「晚安,好夢。」